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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 上

时间:2024-05-04

○钱红莉

带孩子回了一趟小城芜湖。

妹妹将父母在小城最后一套房子卖掉——这次回去,基本上算无家可归了,暂借于妹妹同学家。小区临江,大约是过去三号码头的位置。无论清晨,抑或日暮,站在阳台,可闻江水气息。

纵然同样的温度,合肥总也显得比芜湖热些。一条大江依城而过,是可以调节空气的,永远那么温润,有灵气。用罢晚餐,去咫尺之隔的江畔散步。碰见卖孔明灯的,孩子们买了三只放,橘红的火焰越飘越高,越来越小,直至不见,所有的残骸都落入漆黑的江水中。

正值汛期,江水浑黄,浊浪滔滔,去得晚了,错过了落日与晚霞。

少年时代,全家迁居芜湖,居在爸爸单位分的坐落于吉和街的一所小房子里,两层木阁楼建筑,前面一溜儿门面房。吃完夜饭,我们喜欢去江边洗碗,拎着篾篮,大大小小的碗碟扎在篮子里。青弋江穿城而过,至西岸尽头,汇入长江。清澈的青弋江水贴着长江南岸低低流淌,水流清澈,与翡翠没有两样。黄昏,大人、孩子一齐在江里戏水,其中一个皮肤白皙的孕妇腆着大肚子,每日准时来游泳。她丈夫坐在岸上,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她的双腿在江水里伸伸缩缩,白得耀眼。

碗洗完,再也无事可做,就势坐在江堤的台阶观瞻日落。浑圆庞大的橘红色太阳,一点一点沉坠下去,江面波光粼粼,被落日金属的光染红,江对岸的天空铺满玫瑰红霞光,像一整座村庄的所有稻草垛同时被点燃,焰火熊熊……城市的晚霞与乡下的迥然不同。乡下的晚霞,叫火烧天,预示着第二天肯定会热;或者乌云接日,第二天必然有雨……乡下人个个承担了巫师的角色,擅长观云测雨。所有这些,到了城里,早已派不上用场,失落得很,又没有学校可上,一个少年只能长久地滞留江边,以此打发稚嫩生命的空虚、落寞。

落日与晚霞这些自然界中亘古即有的东西,似可暂时慰藉一下少年的孤单。

那年中考,以403分落榜。来到芜湖,当得知楼下一户人家的同龄女孩以278分被芜湖师范学校录取,惊愕不已。在七十年代出生的一拨人身上,体现着一个国家在某一时期政策的荒唐与不公。因人为因素导致的城乡户口巨大差异,乡下初中毕业的孩子极少再能获得继续受教育的机会,无数像我这样成绩中等的孩子唯有默默退守乡下种田,一辈子活在无有出路的哀告绝望中——倘若取消户籍制度,我们拥有公平的竞争机会,众人中不乏潜在的科学家、医生、工程技术人员等社会栋梁,可是,他们的身份注定是农民了。

当年,如若拥有城市户口,以那样的分数,是可以上芜湖最好的高中吧,我的语文成绩全校第二。

提及这些,不过是沉痛,政策在不合理时,对于个体生命的伤害有多大。

一次,与爸爸吵架,无比愤怒道:我要告你,竟让十五岁的我打工……

爸爸怼过来:你好意思吗,连普通高中都考不上,还能怪我吗?

一下愣怔在原地,被耻辱与痛悔双重夹击的我毫无还手之力。

一九八八年,是小虎队流行的年份。那年秋天的每天早晨,我从吉和街去往工厂,总与一群同龄女孩比肩而过,她们恰如一群快乐的鸟儿,一边走一边唱《青苹果乐园》……同是花季,她们去的是敞亮的学校,我去的则是嘈杂凌乱的工厂车间。

世间的不公,早早降临,让一个十五岁半的少年无法承受。

二零一零年,小虎队重回春晚,《爱》的旋律乍起,迅速将我拉回至一九八八年秋天的场景,眼前一热,流下泪来。

后来,一边工作,一边断断续续上夜高、夜大——对于念书,似乎有着宗教般的热情与执念,犹如追寻一份精神上的依靠,即便风骤雨狂,想不去,也不行。爸爸看在眼里,开始心痛起来,幡然有了懊悔,有一次向妈妈袒露心迹:当初大丫头要是不停地吵,坚决不去工厂,可能也会咬咬牙再去找找人,给她补习一年,你看吧,第二年户口也就办下来了……

乡下孩子早早懂事——当年,觉得他一个人太难了,到处求人,方得以将弟弟妹妹借读于吉和街小学,实属不易。作为家里的老大,怎能再给他额外增添负担?

为了户口的事,爸爸有一回给派出所的干事送礼,无非一些土特产,以及一只老家的土鸡。他回家沮丧地向妈妈抱怨:那人嫌鸡太瘦了……

——好想为爸爸报仇。

他军人出身,一生自尊耿直刚正。中年以后,也总是叹气:为了你们仨,我低声下气求了多少人……

为纪念这得之不易的“芜湖户口”,纵然移居合肥多年,也不愿将户口自芜湖迁出——这小小的城市户口,曾经搭进去一个父亲多少尊严?

一路行来,惊心动魄,如今不必再提。

那时的江边特别凉快,可一直坐至日暮,忽地想起什么似的,一个激灵,迅速把一篮碗筷送回家,再扛一个拖把出来,在江水里上下捣捣,大力往水泥石阶上掼,一派空荡荡的回声,响彻久远。家里木地板刷着红漆,快被我拖至发白,已然看得见木质纹理。若是趁势跳一跳,所有家具都会剧烈晃动……

爸爸常年工作于江上。每次,但凡他休假,必带回一些江鲜,圆滚滚肉艿艿的鸡腿鱼,刚从冰柜取出,鱼身的冰冻尚未融尽。他常年跑上海、九江、汉口航线,余暇得逛当地菜市,顺便买些江鲜,冻藏于他们船上厨房的冰柜里,等休假回来给我们姐弟仨打牙祭。平素,妈妈不舍得买这些奢侈的鱼鲜,我们一日三餐差不多都是蔬菜,炒豆干算是荤菜了。那时买豆干,凭票供应,爸爸想方设法不知从哪里搞到的,印得密密麻麻,四四方方,邮票一般大小,撕几张票,买几块豆干。票用完,若再买豆干,花的钱就会多些。豆干清炒辣椒,也蛮好吃。

那日临回合肥的黄昏,妹妹叫先去楼下饭店点菜。第一眼,竟看见了刀鱼,一尺来长,炸好了的,摆在篾制的镂空竹盘里,佐以糖醋烩烩即可。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到底没有点,太贵,吃不下嘴。这家饭店的冷藏柜里,陈列着各类江鲜,鲳鱼、鳊鱼、鸡腿鱼、江鳗、江丫等,每一条都极新鲜,考虑刺多,三个孩子无福消受,遂作罢。把菜点好的空隙,饭店后厨从外面又进来一条江鲳,刚刚打上来的,活蹦乱跳的,称一下,五斤四两,巨大椭圆的鱼鳞银光闪闪。这样的江鲳适合清蒸,连鱼鳞一起。早年吃过,鱼鳞入嘴,绵糯,细嚼之,滑口,润喉,值得一吃再吃。

江鲜,应是最有品格的。江流湍急,游弋其间的鱼类整日与水搏击,肉质紧实,无论清蒸、红烧,抑或汆汤,都是一绝。

好多年没吃江鲜了。去年初秋,在安庆吃过一回江丫,其鲜美,至今存于味蕾之上,好生回味。

点了一道肉丸青菜汤——不知如何赞美江南人的精细吃法。那样子的鸡毛菜,我在合肥十四年,没有遇见过一棵。小而嫩,入嘴微甜。这种鸡毛菜,只有芜湖、南京一带的江南人,才晓得吃。早年,在小城吃麻辣烫时,必点鸡毛菜。一份一元钱,老板用拇指、食指、中指合拢,捻一扭儿下到高汤里,立即捞起,盖在碗尖上,端给你。几筷子吃尽,不过瘾,再烫一份……这些都是美好记忆。当日天热,身体疲乏,也没有骑车去冰冻街寻访“明明麻辣烫”了。

曾经,在与冰冻街一墙之隔的铁佛花园工作过两三年,几乎每日光顾“明明麻辣烫”。有一年春节回小城,年二十九下午,特意骑车去那里吃一碗麻辣烫,简直一种凭吊,记忆里的味道永垂不朽。

赶回芜湖,夜里九点多了,在妹妹怂恿下,我们去双桐巷,只为喝一杯赤豆酒酿——醇正的赤豆,软糯甜腻,慢慢滑过喉咙;酒酿发酵得刚刚好,不酸,微甜,特别亮喉。味蕾的记忆力相当倔强,即便暌隔十来年,也会昨日重现迅速复苏。倘若是一边吃麻辣烫,一边喝一杯冰镇赤豆酒酿,滋味慨当如何?不禁要背诵曹孟德的《观沧海》了。

双桐巷旁边的和平大戏院不见了,唯有青弋江畔的新百大厦尚在。这眼前的建筑也不知翻修了多少遍,唯有赤豆酒酿的滋味永恒不灭。我们去得晚了,老奶奶牛肉面馆已歇业关门。当年,她家的牛肉面辣得登峰造极——我独喜欢门口小炉子里焖煮的卤干。

芜湖卤干子,实乃一绝,咬一口,汁液淋漓,泡泡软软,吸饱了汤汁,筷子夹起颤巍巍的——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可口的食物?普通的一块块白干子,改成花刀,入油锅炸至金黄,捞起,放入调好的汤汁中焖煮,越煮越入味。要一碗牛肉面,两块卤干,一顿早餐,铁饱。铁饱这个词,属芜湖方言,大约是胃饱胀得太坚硬了,再也不能吃别的了。夜深,当我们经过新芜路,忽然想起“老凌鸽子汤”,也不知,可还在了。

路过安徽师范大学,隔壁的南方书店犹在,汪应泽老师的萃文书店,不见踪影……如今的梦里,依然频繁出没于小城书店。或者,正在奋力考试……铃声已响,卷面上尚有大半未答题,无比绝望……这样的梦魇追随许多年——给一个人造成的阴影太深了,永无修复的可能。

曾在小城各家书店流连了又流连,任多少光阴倏忽而去?唯有一塘镜湖水明了。

古诗云:

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

徘徊蹊路侧,悢悢不得辞。

一路行来,似乎不曾有过哪怕一刻的扬眉时刻,谈何携手?

中午,去美食街,充了两百元的卡。一律熟悉的各色小吃,一路走过,如若故人重逢,简直要落泪。徘徊了又徘徊,最后,要了一碗牛肚炒面,配一碗老鸭汤。妹妹给孩子们点了牛肉炒饭,她自己要了渣肉蒸饭配赤豆酒酿。老鸭汤火候掌握得好,汤汁清澈,碧湾湾的。江南人永远那么精致——把鸭汤烧滚,下一块豆腐皮,下一点粉丝,最后再另给一袋小米锅巴,反复叮咛:不要一起放进去啊,要随放随吃。我点点头,都离开了,老板娘还不忘添一句:一块块地泡着吃啊。端一碗老鸭汤慢慢走,旁边的餐桌旁,有人正饕餮凉拌面,比粉丝还要细的面,春风拂面的样子,亮汪汪的,被人麻利地嘬着,一半在嘴里,一半拖在碗里——人间至乐图,莫非如此。

有点后悔点了炒面,应该吃凉拌面,典型的吃着碗里看着锅里。除了炒面、凉拌面,还有炒面皮、炒年糕,灌汤臭豆腐,小笼包、虾籽面、烧饼、混沌、肉丁烧麦……太多的小吃,可一星期不重样。

临离开美食街,忽然看见藕稀饭,明明吃饱了,还是条件反射买了一碗。回妹妹同学家吃起来,藕块,略硬,颇挂喉。要等到秋风起了,寒霜降了,江南的藕才可口,煮出铁锈红色,软糯芬芳,糯米粥煮得发亮,上面飘着厚厚一层粥油。寒冬的时候,坐在街头,喝一碗,可暖一下午,也暖了一辈子。

对于芜湖的感情,大抵都藏在这些小吃里了。

后来,我们搬居绿影小区。附近胜利渠菜市旁边有一个老人熬的藕稀饭,乃芜湖一绝。老人的音容笑貌,至今犹记,一条白围裙洗得清白丝丝的,白得耀眼。她矮小的个子,喜欢戴一顶白帽子,照样洗得白白净净的。她家的藕、稀饭,皆单煮。藕焖在柴禾灶上的铜锅里,拿一根长叉从幽深的锅里叉一节,放砧板上,三下五除二切片,再剁剁碎,一碗粳米粥盛好,把藕碎盖在粥上,挖一勺白砂糖,端给你。藕粒,入嘴即化,无可比拟。渐渐地,她不大出来了,许是年岁大了,改由儿子接班出摊。他皮肤黝黑,聋哑,我们每次要什么,均打手势。寒冬,坐在小竹椅上喝粥,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一种莫名的情绪渐渐围拢来,具体说不清的,五味杂陈——他这一辈子怕是不大顺遂如意吧,眼里多是悲苦。我可以懂得他,体恤他,多去吃一些他煮的粥……

芜湖还有一道早点——菜薹面,颇受青睐。外地人不明就里,可能会忽略这道阳春面。腌菜薹,是新鲜的花蕾未绽的油菜薹的前生,怕也只有这边的水土,才能长得出如此可口的油菜薹吧。

吉和街不复旧年模样,所有的木阁楼全部消逝了,代之以四十多层的楼宇,站在每一层楼的阳台上,似可望见滚滚长江。

吃早点时,一直打听,早年间,吉和街那家著名锅贴饺的去处,早已不知所踪,唯有天主教堂犹在,雁青色的细砖外围,哥特式尖顶,高高耸立于吉和街。弟弟妹妹上学的吉和街小学也不见了。

早年,天主教堂的大铁门始终敞开着,我们喜欢去那里玩耍。牧师或清扫落叶,或在那里练琴。有时,他实在受不了我们的喧哗,轻悄悄走过来,以商量的语气请我们离开……少年纵然经世少,但心底也起涟漪——这世上竟有如此温柔敦厚之人?即便一身藏青寡色打扮,也掩不了眉宇之间的英气。后来,外国电影里,也常见类似气质的牧师——世间所有的喧嚣逐一经过牧师的淘洗,渐渐变得沉寂低垂了。

每一个黄昏,在华侨皮鞋厂下班以后,家里小阁楼实在闷热,搬一只椅子,搁在楼下湿荫荫的地上,看书——这本书或可是叔本华、尼采,或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后者是用一首短诗的稿酬换来的。一个少年性子里无告的安详与忍耐,或许是教堂日复一日的钟声所培养的吧。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一切都是缓慢的。甚至,连日头落山都比乡下缓慢一些,每天的时间仿佛多出一大截子——再也无须放牛割草,盛夏没有了双抢,割稻,收稻,晒稻……

下班回家,吃下晚饭,太阳尚老高地挂在天上,穿过一条青石板小巷,到了江边——我把一生中的落日余晖都提前看完了。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倘若一个人未曾去过长江边,他或许不能懂得这句诗的深义。有些诗,单单依靠想象力是抵达不了内核的。你必须亲临现场,方可懂得一二。

江上,舟来船往,汽笛声声;入夜,航标灯忽明忽暗,星辰一样闪烁。没有多少瞌睡,总爱于江边逗留。我们家在二号码头附近,铁质栈桥倾斜地伸向江中,铁腥气在夜里散发得更加浓郁,鲁莽地钻入鼻腔,掺杂着江水的气息,醇厚而浓俨。江水哗哗,一波一波涌向水泥石阶,复而退后,循环往复,像极了平庸又琐碎的日子。月光洒在江上,江水澄亮,似碎钻、纯银,一齐倾倒于江中。那样的月夜,坐在江边,置身失真的美里,却写不出一首诗来——好急啊。生命里横亘无数失语时刻,急也急不来的,唯有回忆。

九十年代初的场景,如今重新复活,逐一来到目前,一辈子历历在啊。

早晨,去江边洗衣,驳船靠岸。工人们往岸上扛陶罐,走在临时搭的木挑上,有人不小心脚下一滑,一个踉跄,陶罐重重摔在地上,碎了,散了一地涪陵榨菜,腌得橙黄,清香扑鼻,囫囵囵的,一只只,散得到处都是……有老人觉得可惜,去捡。那时没有高铁,长途汽车也少极,运输基本靠水路,吉和街国营副食品商店里的糖蒜啊,榨菜啊,萝卜啊,都是驳船慢慢运过来的。

盛夏,我们在石阶上勤勤恳恳洗衣服,眼看远方一艘大轮犁着白浪逶迤而来,赶紧抱起一团湿衣,跳到高处的台阶躲浪……目送大轮远离,仿佛驾鹤西去,心下不免惆怅——什么时候,我也可以坐一次大轮,从上海去武汉玩一玩呢。那么豪华的白色巨轮,怕是可以装下几千人吧。

每次,妈妈吩咐回老家,只有小轮可坐。比起大轮来,小轮可就差多了。开得慢极,差不多,早晨出发,黄昏才可到达池州对面的桂家坝码头,坐十五公里的蹦蹦车,再走上四五公里羊肠小道,方可到达钱家祖村。

刚来芜湖的最初几年,常常被妈妈差遣着走水路回乡下。在船舷边,吹着江风,观瞻沿岸风景,江畔寥落的芦苇湿地间,偶有白鹭飞起……慢慢地,荻港到了,铜陵到了,大通到了,然后就是终点站桂家坝码头。

冬日,风大,不去长江边洗衣了,改往青弋江。青弋江流经芜湖这一段,江道变窄,加上冬季枯水期,青弋江的水位落得很低很低,这样,寒风就刮不进来了。比起夏天,江水更加清澈。为了方便驳船靠岸卸货,他们会在江边扎一排木挑,以粗草绳捆绑之,牢固而耐用。这样的木挑非常适合浣洗之用。

洗衣这件事,是从小就有的爱好。一年四季无论寒暑,就爱洗衣服,差不多七八岁的时候,便热爱了。逐渐到后来,与其说是热爱洗衣,不如说更爱长久地待在江上,顾漫无言地——棒槌声声,沉浸于寒冷中浑然不觉,这也是消耗生命的一种方式吧,不然,那么多的空闲,如何打发呢?洗完一铁桶衣服,拎着它慢慢走在铺满青石条的巷子里回家,浑身发热——总是利用不停歇的体力活,试图去填满生命里出现的大片空洞,仿佛热血犹在,漂泊而失根的小小生命,一步一步有了方向。

在合肥这些年,总是不适,可也到底说不好,究竟怎么了。等到一次次回到小城,方才恍然,合肥这座城市唯一的遗憾是缺少水系,干涩而无灵性。许多年以后,借一次出差的机会,我们开车来到宣城,那种水田漠漠的温润感刹那间击中了我,直想大哭。原来,待在合肥这么多年的喑哑感,终于找到了原因。

整个皖南均是水田漠漠的气象,灵性的,鲜亮的,温润的。合肥地处中原地带,不太适宜江南人的饮食起居。可不是吗?自离开芜湖以后,笔下生涩渐多,文字的灵性几乎荡然无存。

一方水土一方人。

渐渐地,我们姐弟仨都大了。爸爸单位重新分了一套单元房,自此,搬离吉和街。但,这一段生活是永难磨灭的。

还是想回到芜湖。至少,每一个早晨,江边散步以后,拐去菜市,可以拎几条江鲜回来。

在芜湖当日,早早醒来,踱步江边,众人或快走,或慢跑,或闲步遛狗……江中运沙的驳船鳞次栉比。一位老者以简易丝网,正在水流湍急的江边捕鱼,方才六点钟,已网上一两斤小鲳鱼,微型制氧机在铁桶的水里制造出无数咕噜噜的小泡儿。那些小鱼与老家小河里的模样近似,翘嘴鲳的一种。望着这些鱼儿,心底有什么东西仿佛又一次复活了。

远处的江上,汽笛声声,滔滔黄浪奔流不息……

江边久望,白雾茫茫,多年前的那个少年似乎重新回来,这条中国的大江曾经给过她多少慰藉,深深印刻于脑海,永生不灭。

比起大海,还是热爱中国的江河,它们有好听的名字——青弋江、新安江、钱塘江、楠溪江、富春江、浦阳江……

爸爸大半生奔波于江上,临退休前那几年,争取到出海名额,跑韩国、香港航线。大海颠簸,夜里睡觉,他都要下意识抓紧船帮……得以慢慢将我们姐弟仨抚养成人。如今,他老了,妹妹在江边买了一幢房子,希望他们将弟弟家孩子带大,再回江边安度晚年——他一生颠簸于江海之上,老了,应居到江畔,方顺心些。我们姐弟仨各自离开,弟弟妹妹分别定居北京、成都,唯有我,到底走不出皖地,即便心怀梦想,那又怎样?

夜里,开车穿行于高速,往合肥方向赶,电台不知怎么了,一直播放老歌,主持人或许困了,每一首歌之间也不愿串一串。一首一首,江水一样流淌……最后一首是《几度夕阳红》,潘越云唱:“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杨慎的词吧。那一刻,忽然懂了,于心底激荡了又激荡……

一句古词,我要历经三十年的风霜,方可懂得。人生种种,莫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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