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陈炜
一
天空太蓝了,我想它前几天一定是狠狠地哭了个痛快,才能这样的干净澄澈,如最清白的良心。
秋阳不躁,微风。我靠在一根几乎是贴地而行的树枝上,久久地处于一种眩晕的状态。无论是那些折射自层叠枝桠间的斑驳光影,还是来源于隐约间几只昏睡的秋虫呢喃的呓语,都让我的心口柔软得发疼。我想时间一定是打了个盹儿,才会乱了记忆,不小心在指缝间漏下这一角多年前凝固的光阴,把一塘干枯的残荷、大片青黄里点缀着稀疏野花的草地、四通八达的弯弯的田埂、翘着尾巴追随热闹而来的表情茫然的村狗,以及那个远离人群席地而坐的白发老农,这些几乎不可复制的事物,一一铺陈在这棵让人一见如故的香樟树下。
这是我遇见的最盛大最古老的一棵樟。我惊讶于它的轮廓之美,在蓝的天,远的山,阡陌交通的背景下,成就了一幅剪影,以孔雀开屏的姿势立在天地之间。树冠之大,我只有在远远地隔着一条马路的时候才能把它完全收进视野,而在我踏进孔雀的腹地后,它的任何一根羽毛都足以把我淹没。
一个活了一千年的生命,再朴素,也有了神性。想想看,时间无涯的荒野里,四季的节奏一遍遍地经过它,它经历过宋朝的雨,元朝的风,明清时的烟云,挺过所有的更迭兴衰,得了个一千年的善果。我想,一定也曾有过某些真相不明的日子,发生过某些不为人知的因缘,诗家隐士或者文臣武将,甚至帝王,邂逅过它,留下过只言片语的感悟。遗憾的是,我翻遍整部宋词,找不到任何关于它的字句。它只是这片乡野的王者,没有长在庙堂的门庭,便乐得做一个自在的隐士,在自己的江湖呼风唤雨。一千年的晨昏暮晓里,把自己长成一座飞鸟的城堡,朝云里看飞燕出门,夕照里望暮鸦回归,都是它的慈悲与包容。漫长的岁月里,就连遍寻依附的苔蕨也认识到它的大度,层层叠叠地附生于它裸露的皮肤之上,起初也许只是想找到暂时的依靠,年月久了,便死心塌地地安顿了下来,吸收它的养分,在葱茏的绿意之外,为它妆扮出异类的风情。到现在,这些在秋风中飒飒作响的植物,早已是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的进化和轮回。
我在干傻事!因为当地上那蓬毛茸茸的狗尾巴草已经把午觉都睡醒了的时候,我竟然还在树下发呆,找遍了一棵古樟肉眼可见的所有细枝末节,绞尽了脑汁想要为它捧出更多磅礴的修辞。我差点忘了,在一个王者面前,这种冲动的赞美何其浅薄。我不过是个孩子,在它面前,人人都是孩子,甚至连那些宗祠里再多的楹联和碑刻,也都只是它的过客。
二
下午三点整,我坐在西面的树荫下看风景。阳光明亮却不刺眼,视野很清晰,清晰到我甚至数清楚了远处的果树上有多少只柑橘在向我招手。隔着一块荷塘和大片的稻田,更多的房舍掩映在群山与树木搭建的迷宫里。近处有两三层高的楼房,也有低矮的平房,一律的白墙青瓦,色调统一。收割后的水田裸露着参差的稻茬,泡在水里久了便沤成了个天然的鱼虾乐园,吸引来好几拨鸭子在里面嘎嘎捕食。同稻田相比,一旁的荷塘则安静得像幅仕女图,根根荷茎仍然笔直地举着,上面的伞盖却已成了枯黄的标本,随手一拍,镜头里便都是写意的秋思。
有几只蜜蜂在耳边嗡嗡,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我的观察。有那么一瞬间仿佛觉得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却又并不肯定。使劲揉了揉眼睛,接下来,我清楚地看到了一个全副武装的“蜘蛛侠”正在以流星的速度掠过那片远处的田野!
那里竟然藏了一条索道!我大为惊讶。忍不住问了问身边一位当地的朋友,他肯定了我的判断,告诉我那是东浒村新开发的旅游项目——高空滑索。
我之前并不了解这个叫东浒的村庄状况,现在看来这片被古樟庇佑的土地该是富足的。同时我也为一棵樟而感慨,想着它一动不动地站了千年,看了千年的日出月落,暮霭流云,现在竟还能见到这样空中飞人的奇观,这也算得上是一棵树的“活久见”吧。
诗会正在准备中。几个布置会场的男诗人乐乐呵呵地忙前忙后,来了几只捣乱的公鸡,在会场的板凳和椅子中间从容穿行,于树下卵石的缝隙里啄食成熟的草籽。与之相反的是那只来得最早的村狗,眼睛一直盯着这里的动静,却迟迟不肯踏入这片树下的领地,只在不远处的田埂上徘徊,偶尔发疯似地在几条田埂之间乱跑一气,以期引起更多的注意。
明明想要靠近却又保持警惕,这样的别扭同人性中的某些部分多么相似。
有那么一会儿我脑子里一直在想,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还有,这群和我在一起的人,他们又为什么而来?
我看到一个忙碌的身影,抵达古樟后,他就和几位摄影家一起,一直在顺光与逆光等诸多因素中纠结,想要为这次诗会找一个最佳的背景。
其实,我一直觉得他本人具有部分樟的气质,比如高大,还有沉默。
三
时间来得及,我决定去看看一幅画。画中人是一个席地而坐的白发老农,背景是一排爬着常绿藤蔓的篱笆架,基于某一种天然的熟悉感,我总觉得自己是在走近一个等待的轮廓。他坐在连接左边一条田埂尽头的台阶上,而我走的是右边,离那幅画的距离是一个四边形荷塘的三条边的周长,我是故意的,毕竟大多时候,看似漫不经心的偶遇总要比别有用心的蓄谋更容易被接受。
在丈量了三条田埂的长度并假装探询了数枝残荷的秘密之后,我终于磨蹭到了离那幅画三五米远的距离,看清楚了画里更多的细节……
然后,我没有和他说话,放弃了迂回的三条边周长,直接从最短的这条田埂回到了古樟下。
没有人知道,这个深秋的午后,我陷在了一团云一样的感动里。
某一秒钟,一颗樟果从头顶某一处很准确地砸中了我,在我的脖颈间留下了一记痒痒后的颤栗,在我还没有从颤栗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又一颗炮弹从我的前额砸了下来。我低下头,看见树下卵石的缝隙里早有了更多的积累,挑了一些捧在手里,熟悉的香气在我的鼻端浓烈了起来。
我注视着这些貌不惊人的果实,个头比黄豆略小,紫黑色的身体因为成熟而变得有一些柔软,在这之前,它们曾是青绿色的果子,并且一直在秋天到来前都保持着坚硬。审美其实是一件特别感性的事情,就比如在我看来,那些姚黄魏紫的脂粉再美,也美不过我手里的这捧樟果,它独一无二的香气,是捅开我记忆深处那间黑屋子的钥匙。
积攒了二十多年尘灰的屋子,该有多呛人?如果不是一把钥匙的适时出现,想必那扇紧闭的门会一直紧闭下去。不信去问问每一扇紧闭的门,是不是都有着不开门的道理。门后,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浮现在我眼前。我太熟悉这种味道了,把这紫黑的果子晒干,研末,热开水冲兑后成为一碗黄褐色的精华,那是香樟树的泪水,它气味芳香、微苦,喝下去,解表散热,足以安魂。
药香的氤氲里,藏着一个恶梦般的夏天。就在那个夏天,我曾亲眼目睹一个生命被无情的河水吞噬。那个和我一起长大的少年,他常常为我做一些我做不到的事,比如说挽起裤腿走进村东淤泥的荷塘,去折下任何一朵我求之不得的荷花。就在出事的几天前,他还曾为我折下一朵盛放的白荷,在我期待的目光里轻描淡写地递过来,他说,拿去。
那于是成为我挥之不去的梦魇。
忍不住把掌中的樟果再次靠近了鼻端,闭上眼把这浓郁的樟香吸进肺腑,在这样虚弱的时候,我太需要这种安稳的气息来把我包裹。二十多年前,我曾在这樟香里得到安宁,直到今天,还有以后,我都一样热爱它。
靠在粗壮的枝干上,一下子想起来很多细碎的事,想起那一年的恶梦里,爷爷执意要让我喝下的一碗碗安魂的水。想起会持家的外婆,总是在窗台上晾晒樟果,再用布袋装了再放进衣橱里,她教会我一个女人要让全家人的衣物整洁清香。还想起了家里那只笨重的樟木箱,母亲每次打开它就会有一种特别的仪式感。
等心里静下来,我再次俯身,和公鸡们一起在树下的卵石间寻找,公鸡是为了填饱肚子,而我收藏的是精神的果实。
四
当夕阳从远处的群山间一跃而下,空气几乎在一瞬间变得清凉。
树底下还聚着一团火,一团由一颗颗诗心点着的火,这团火烧了整整一个下午,让一群来自各行各业有着各自不同社会角色的人在同一个下午的同一棵树下感动着一样的感动,这本身就是一件多么不凡的事情。
《星火》雪中驿驿长伍晓芳认定:“我们是一群四处离散又落叶归根的人/在一棵樟褶皱的皮肤和遒劲的风骨里/终于找到了彼此的血缘关系。”我真心为她的一语中的而喝彩。赣州黄金驿驿长天岩说古樟是替神活着的,“替神收集光阴,收集慈悲和预言”。
宜春市文联副主席欧阳娟,这个浑身散发着温润气息的小说家,动情地讲述了和祖母血脉相连的一棵树。我在省青年作家改稿班的同学王继亮,一个外表开朗却又时常带着几分忧郁气质的年轻人,他记忆中那棵父亲的樟,让我似乎洞悉了他忧郁的由来。
总有些故事,像树一样长进我们的记忆里,变成生命的一部分。
暮色中,一张张脸上都带着红晕。诗意的盛宴过后,一群意犹未尽的造访者,挥了挥衣袖,把能带走的都带走。我不知道,在这个下午,在一棵千年古樟的心里,除了欢声笑语,有没有别的什么会是它想要记住的,如果有,那真是这一群人的荣幸。
1)在全球捕捉油气发现机会。埃尼的勘探活动遍及全球,从北美的阿拉斯家北坡带,到北大西洋的被动陆缘转换带、英国北海、挪威巴伦之海,再到中东北非的埃及近海、以色列的黎凡特盆地、阿曼近海以及东非拉姆盆地、莫桑比克的安哥谢盆地、南非近海以及亚太的缅甸、越南海岸以及澳大利亚东南沿海等区域(见图2)。这些勘探资产是埃尼公司在近4年来勘探的重要目标。埃尼每年滚动获取新区块增加勘探资产厚度,2011-2015年年均获取勘探区块净面积8060平方千米。
忽然空荡荡,公鸡们早另换了地方去解决它们的晚餐,村狗也转身成了田埂上一个踽踽独行的背影,在离去的途中它曾数度回首,伤感于一场它不曾靠近的欢聚。夜风吹来些许不明的哽咽,是耽误了南飞行程的傻鸟?还是思母成疾的幼雏?答案我们不会知道。慢慢的,夜色像一扇黑色的门,随着车轮把我们的视线关闭。
五
月亮一定是从人的心头升起来的。不然她怎么可以美得和我们心里想的一模一样。把电源关了以后,月光和火光一起给所有人的脸都打上了柔光,柿子树上挂着一个个黑黢黢的影子,有歌声从篝火的深处传来,无梁可绕,却钻进了人的心里再也出不来。有些东西会让人失去年龄,彻底地打开心门。这样一个围着篝火看月亮的夜晚,非常的适合说出你的秘密。
认识一棵树,不能错过它的伤口;了解一个人,也是这样。
和一些玄乎的传说相比,我更执着于眼见的事实。在下午,当讲解者在讲述更多的细节时,我的耳朵已经选择性失聪,我承认那个时候,全世界在我眼里只剩下一棵受了伤的樟。
我第一眼见到这棵樟,心里感叹的是造化神秀,是幸运的种子长在了幸运的土地,是天造地设一样的难得。却原来,哪里有持续千年的幸运,任你挡得了再多的风刀霜剑,却依然躲不过冲动的魔鬼,逐利的宵小,那些冤孽般的存在,他们挥起屠刀带来切肤的伤害。
一处断臂,结痂成一个突起的树瘤;一处被剜肉的腰身,也长出了新生的纹理。不是有心人,不会发现它身体的异样,看见了的人,也多数都在赞美它的神奇修复,少有人在意苦难本身。
时间是最好的甄别者,默默把高贵留存于世。
我从小怕疼,怕摔跤,怕破皮,怕流血。自从那个恶梦般的夏日以后,最见不得生离死别。长久以来,我对医院有着固执的偏见,一踏进医院就会堕入被迫害妄想的灰色深渊,爷爷去世后,来自家人身上的任何一点小病痛都足以引发我内心的海啸,在外婆离去后的几年内,我甚至一见到白大褂就腿肚子发抖。
在古樟面前,我愿意长跪不起。
这个夜晚,我捧着一碗米汤,像是捧着一碗全世界最烈的酒。我把这最烈的酒献给一棵樟,这个夜晚,我对着它说出了心底的秘密,希望能长出它一样的勇气。
安详的月色里,我看见一棵樟在涨潮,涨成一片闪闪发光的海,我在它的浪里疗伤,想问问它接不接受一个孩子的愿望。
风吹过,樟香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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