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骥亮
是一棵树,确切地说,是一棵千年古樟,在它突然闯入我手机屏幕的那一刻,我的眼睛被定住了,我用大拇指和食指不停地划拉着屏幕,将图片放大,再放大,不想放过其中任何一片树叶,就像不想放过某部精彩小说里的任何一个细节。
我凝视着这棵神奇的树,突然发现有无数双手臂正朝我张开,它是在呼唤我吧?是的,一定是,一种久违的、怦然心动的感觉开始让我坐立不安。
我在赣州市章贡区水东镇,它在铜鼓县三都镇东浒村,我和它此刻的真实距离是四百公里,我几乎是在退出手机导航的同时,做了一个决定:不能再等了,今天下午一下班就出发。
夕阳下,我握紧方向盘的那一刻,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了一张照片,一棵千年古樟的美丽画面。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前往铜鼓的过程,远不止手机导航显示的400公里那么简单,我们全程走高速的计划,被兴国境内一段长达几十公里的国道给搅乱了。
我知道,晚点已成定局,此刻安慰自己的最好方法,就是暂时忘了那张照片,忘了那棵神奇的树。
于是,我和同行的诗友轮流驾驶,开始聊一些家长里短,之后又转移到工作的话题,直到太阳西沉,夜色吞没了大地和山峦的某个瞬间,车内才突然陷入了沉默。
也就是这段突然而至的沉默,让我想起了老家门口的四棵古樟,它们是那么自然地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我一出生,它们就已经在家门口等我。
这四棵樟树,占据着我们村庄的最高地势,最小的那棵樟树也要三人才能合抱,它们几乎是以一条直线的形式,均匀地分布在我的家门口。其中一棵樟树,被火烧过,全身漆黑,光溜溜的枝干伸向天空,没有半片叶子。我不知道它是否已经死去?也不清楚它惨遭了谁的毒手?每当风起,其他三棵樟树发出“沙沙”的声音时,我看见它,就像看见一个须发落尽的老人,一座安静站立的雕像。
就是这样一棵被火烧得不剩半片叶子的樟树和另外三棵四季常青的樟树,亲眼见证了我的整个童年和一个家族最完整、最欢快的时光:那时候,爷爷在,父亲在,一大家子的欢声笑语在。
直到九十年代末,因为进城和求学,我和我的家人们,开始疏远了老家,疏远了门前的四棵樟树。正是这种疏远,最终导致其中两棵樟树走向了无可挽回的悲惨结局——最左侧和那棵被火烧过的樟树,都被砍了。
直到现在我仍无法理解,村里人还有我的父辈们,为什么会在大刀挥向那两棵古樟时选择点头?也许它们当初卖了个好价钱,也许根本就没有。
这,真是一个令人忧伤的故事。
我们抵达铜鼓县城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半,早已错过了饭点。
这是一个极其安静的小城,没有高楼大厦和宽大的马路,没有迷人的夜景,只有一条小河,穿城而过。
我们饥肠辘辘,想要找个夜宵摊填填肚子,但在开车绕了几条极其安静的街道后,我们开始担心这种突然的闯入,会吵醒入睡的人,打破小城的宁静。
好在,我们在路过下一条街道时,发现了藏在深处的一个院子里还亮着灯,于是把车停了下来。在院子入口处的夜市摊,我们压低嗓门点了些烧烤,之后又被隔壁夜宵摊老板娘的热情感染,炒了几道小菜。
同行诗友抹着嘴说,没想到这辈子最好吃的羊腿,就在凌晨一点的铜鼓。
我点头,笑了笑,脑海开始搜索和这个小城有关的所有记忆。
当初大学毕业参加省里公务员考试,在填报岗位时,我的目光至少在铜鼓这个地方停留了十几分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一个地名特别的城市,我总会有某种先天的迷恋,比如铜鼓,这个一看就让人联想到乐器的小城。
我没有想到,最安静的小城,就躲在这,一场迟到了十二年的相遇,来得静悄悄。
真正和千年古樟见面,是在次日下午,在《星火》第二届香樟笔会上。
樟树,是我们江西的省树。自从我看到那张千年古樟的照片后,我就对这个叫东浒村的地方心生敬意。我似乎只需透过一张照片,就窥见了它的全部:这里的村民,对待一棵古樟的态度,对待大自然的馈赠,肯定是无比友好的。
后来证实,我这种先入为主的判断,并不准确。
真正走近东浒村这棵千年古樟后,我才看到了它身上的两道伤疤:一处是被“断臂”后的伤口,另一处是被剥皮后的“毁容”。
当地村民告诉我,这两道没有愈合的伤疤,一道始于“文革”期间,另一道是一名买树的商人所赐,如果不是一根树枝压伤了砍树人,一场重病夺走了那个买树的人,这棵千年古樟可能早就不在了。
我抬头看古樟,只见一簇簇绿色的“云朵”,盛开在湛蓝的天空。
我把目光收回来,开始走向离樟树稍远一点的公路边,打算坐在草坪静静地看一会古樟,结果在途中撞见了一名坐轮椅的老人。
“树下那么多人,怎么拍照啊?”推轮椅的年轻女子说。
看来,这位老人打算和古樟合影。
“没事,就到这个位置拍一张。”同行的人答道。
轮椅上的老人,神情笃定地看着亲人们选择拍摄的地点、安排站位的顺序,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就在镜头“咔嚓”的瞬间,我捕捉到了他嘴角扬起一丝笑容。
老人和古樟同框,时间就定格在了2018年10月27日下午。我看见,此刻的夕阳正穿过樟树枝,投射到了老人的背上,金光闪闪,如佛光普照。
当我再次回到古樟树下时,没有抬头看那些绿色的“云朵”,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四周。
不远处的稻田里,一只公鸡在枯黄的禾蔸丛中懒散地走着,或许是为了找几只虫子吃吃,或许只是简单地散散步。
田塍上,《星火》的老师提着相机,不断地往后退,准备给笔会挑选一个绝佳的拍摄角度,突然,一条黑色的狗,好奇地钻进了画面。
稻田的隔壁,成片的残荷像无数枝长短不一的笔,在静静地书写着2018年的深秋。
乡村小道上,一家三口在收稻谷,已经忙碌好一阵子了。先前穿围裙、裹着头巾扫谷子的母亲,此刻如释重负,已把头巾摘下,不时和路过的村民聊着闲天;大约十五六岁的儿子,和父亲几乎没有交流,但父子俩倒、装、抬稻谷的一连串动作,配合相当默契,一袋袋稻谷,就这样在大板车上堆成了一座“小山”,然后被安静地押送回家。
笔会开始的时候,我们三十多个人在古樟下围成了一个弧形,或蹲或坐,开始讲述“记忆中最美的一棵树”,开始读诗,听风,一起看夕阳。
一名小男孩,在稻田边跑啊跑,试图分散我的注意力,结果把自己给摔了一跤。但在他爬起时,却故意只给了我一个后脑勺,很快,他似乎又觉察到某种异常——衣服的后背粘满了苍耳,于是,他来不及穿那只刚从右脚脱落的鞋,就开始一颗又一颗地清除那些该死的苍耳。
我静静地看着这名小男孩,看着他的背影,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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