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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烟深处

时间:2024-05-04

○李冬凤

炊烟深处

○李冬凤

李冬凤,江西都昌人,供职于都昌县委机关,江西省作协会员,2016年江西省文联滕王阁文学院改稿班学员。迄今于《天津文学》《花溪》《红豆》《创作评谭》《江西日报》《江西工人报》等报刊发表几十万字。出版散文集《鄱阳湖与女人》。

对耶?错耶?

我老家枫田村背靠大山,前面是浩瀚的鄱阳湖。那些年,每到冬天,做水库,修渠道,挖山栽树任务都非常重。大队动不动就是男女老少齐上阵,快要临盆的娘也不例外。男人挖树蔸,打树洞;女人捡树蔸,平土坑。大队长说,公社下达了任务,要在枫田村建一个千亩示范林场,今冬要挖八百亩的杉树洞,再挖四百亩的果树洞。

娘刚怀上我,就遇到这样的事,娘劳碌了一辈子,我的劳碌也就从娘肚子里开始了!

冬天的日头转到山那边去了,风呼啸着吹过山脊,寒气直往娘肚子里钻,我打了一个寒颤。

娘直起了腰,一只手隔着棉衣摸着我,一只手轻轻捶着腰背。娘眯着眼,往西边看了看满天晚霞,又瞅了瞅东边的生产队长。生产队长叼着烟袋,蹲在一个树蔸上,看他的架势,一点没有吹哨子收工的意思。

在娘肚子里的感觉真好!娘的眼睛连着我的眼睛,娘的意识连着我的意识。娘在想,这满山满岭的树桩怎么就挖不完?娘越想越烦躁,我也跟着烦躁。我烦躁便拳打脚踢。娘感觉到肚子的痛一阵紧似一阵,便想,难道是要生了?娘艰难地弯下腰,捡起几个晒干的树蔸,装进竹筐里。真要是生了,天天都要烘尿布,这树蔸便是上好的柴火哦!娘装了满满两大筐,一手撑着腰,一手托着肚子,好不容易直起身来,又往生产队长那边瞧了一眼。

哨子终于吹响,娘挑着树蔸回到家里,又把树蔸码放在门口。做完这些事,腰都直不起来。我在娘肚子里突然有一种要下坠的感觉。娘感觉到我在往外钻,强挺起腰,来到灶屋。“咔擦、咔擦”,娘在灶门口划火柴生火。冬天的松毛丝很容易点着,火苗很快从灶膛里蹿出来。娘把几个小点的干树蔸放进灶膛,又起身从水缸里舀了几瓢水倒进锅里。“咕嘟、咕嘟”,锅里的水很快就翻滚起来。我一直在纳闷,娘该躺到床上去,静静等待我的到来。娘真的不把我当回事吗?我要生气了!说生气,我的手脚便动了起来。

怕是要生了吧?收工回来的爹说。爹的话让我感到温暖,还是爹好!

嗯。娘的声音是从鼻孔里挤出来的。

那就赶快上床躺着,我去六队喊接生婆来。爹说。

没那么快,我先把晚饭做好。娘太固执了。

爹并没有听娘的,匆匆出门了。接生婆是六队的秋珍奶奶。秋珍奶奶今年六十多,手脚不利索,爹去了半天,还没把她接到家。

我不顾一切往外挤。突然眼前红光一片,我掉在了灶门口。娘太可恶了,为什么不让我掉在软绵温暖的床上!

娘苦笑着剪开了连着我和她的脐带,把我放进装满温水的脚盆里洗了洗。我冷得发抖。我的嘴唇一定是紫色的。幸好娘及时用旧棉袄将我包裹起来了。我睁开眼睛,贪婪地呼吸这个世界的新鲜空气。我在娘肚子里闷得太久了,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本来应该笑,但想想之前的委屈,还是扯开喉咙哭了。哭的感觉与笑一样好,哭既是向娘示威,也是向快要进门的爹诉说委屈。

生了?崽哩,还是女仂?爹进门似乎没有读懂我的哭声。所有的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发出的第一声都是哭,但哭的原因又都不相同。爹又怎么会懂我为什么哭呢?想到这,我原谅了爹。

爹从谷仓里拿出了一挂鞭炮,正准备放,突然又停下了。问娘,崽哩,还是女仂?娘没吭声,脸色煞白。爹很无奈,放下鞭炮,走过来。以为爹要亲亲我,我期待爹温暖的嘴唇。爹没有亲我,而是解开我的包裹,瞧瞧赤裸的我,没吭声,走了。爹不但走了,还把鞭炮放回了谷仓。

唉,娘叹了一口气。投错了胎啊!

这回我明白了,爹嫌弃我不是男娃。爹,你太偏心了!我又扯开嗓子大哭起来。这回是真伤心,娘只是让我委屈,爹却只见了我一面就嫌弃。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对耶?错耶?

不过我很快又原谅了爹,我出来得的确不是时候。爹的第一个儿子在我娘肚子里便夭折了;第三个儿子出生没几个月也夭折了,有人说是被我奶奶带走了。据娘说,奶奶死的时辰不好,犯了重丧,奶奶必须要带走家里一个亲人,便带走了老三。凭这点,我有足够理由去恨奶奶,而不应该恨爹。可惜我没见过奶奶。我让爹失望了。乡下人都讲究多子多福,在大村庄更需要兄弟多才不被欺负。爹也不容易。我越想越觉得欠爹太多。所以,从此我很少哭,也不敢哭,娘有时会叹气,莫不是生了个傻子?

在我之后,娘又生了两个弟弟,爹笑得合不拢嘴,也渐渐忘记了我是女儿身。爹年纪稍长后,反而把我视为掌上明珠。做十岁那天,爹摆了酒水放了鞭炮,算是对我出生时的补偿。从此,家里的笑声数我最响亮。

谁偷走了我的童年

季节在我家格子窗棂前变幻。

五月,枣树开花。

八月,枣子满树挂。

十月,落叶沙沙。

腊月,枝头雪花纷纷。

我开始长牙齿了,学会叫娘,还学会了钻出麻纱帐,在地上蹒跚。麻纱帐是娘的嫁妆,红布镶帐帘,铜钱压帘脚。穿堂风吹起纱帐,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这是我能听到的最悦耳的声音。没有风的时候,我便用小手拨弄帐帘,制造“叮当叮当”的响声。

娘被我逗乐了,轻轻拍打我的屁股说,等你出嫁时,娘也给你织一床白纱帐,上上下下都挂满铜钱。娘给你准备了一罐铜钱,有乾隆通宝,还有康熙通宝,可值钱了!

哥哥背着书包上学了。我也要上学。娘说,女孩子读么书?学学针线就行了。爹说,你娘要去队里挣工分,你在家好好带弟弟。我在娘肚子里就学会了闹腾,但这次无论怎么闹,爹娘都不动心。我干脆就不闹了。爹娘前脚出门,我后脚也出门,把弟弟留在摇篮里哭得地动山摇。娘拎起扫把专挑我双脚打。我左闪右躲,最终还是伤痕累累。我忍着疼痛反复说我要读书,就要读书!

那些日子,我漫无目的在田野上转悠,有时也蜷缩在教室墙外听咿咿呀呀的读书声。娘终于发狠了,找来一根麻绳,将我捆绑起来,又搬来楼梯,把麻绳的另一头绕过房梁,吊了起来。我用脚踢,用嘴咬,使劲挣扎。

爹终于心软了,答应让我上学。爹是裁缝,专门给我缝了一个花书包,蓝碎花的面子,水洗白的里子。娘冲我骂了一句,这个家里就你是恶人。

连环画是我儿童时代唯一的课外读物,也是稀罕物。

读三年级的时候,班上有一个叫文静的同学,她第一次让我们知道,世界上除了有课本,还有连环画。文静娘是小学老师,爹是国家干部。她说家里的连环画用箱子装,馋得我们都垂涎欲滴。我削尖小脑袋想,如何能换她的连环画看?她迷恋连环画,却不爱读书。而我总是班上第一个做完作业的人。我与她私底下达成交易,她抄我的一次作业,我看她一本连环画。但这笔交易很快就破灭了。文静娘发现了端倪,便给装连环画的箱子加了锁。我的心已经被连环画撬开了,岂是一把锁能锁得住!我和文静找来隔壁姑姑做帮凶,一起去文静家“偷”连环画。装连环画的箱子很破旧,箱盖缝隙很大。我们从缝隙处下手,用菜刀将缝隙撬得更大一些,再用编织毛衣的银针将连环画拨出来。“偷”出一本,看完了再放回去,再“偷”下一本。

文静家的连环画偷完了,我又盯上了小华同学家的连环画。小华爹是大队主任,管着枫田村几千人,家里也有钱。小华喜欢踢毽子。做鸡毛毽子需用铜钱,在铜钱上钻八个孔,再插上公鸡尾巴上的五彩羽毛,一个上好的鸡毛毽子便做成了。她想要我家的铜钱,我俩一拍即合。我家木楼上有一罐铜钱,娘已许诺给我做嫁妆用。既然迟早是我的,不妨先“拿”来用用。这笔“生意”做开了,班里有连环画的女同学都来找我换铜钱。我一罐铜钱的“嫁妆”便这样星散了。

说到“偷”,不仅是铜钱,我还“偷”过我家母鸡下的蛋。那时我基本上见不到零花钱,可我不想再捡哥哥用剩的铅笔头,也不想用草纸作草稿本,想买属于自己的本子和笔。我把偷来的鸡蛋积攒下来,到小卖部去换自己中意的学习用品。

那些年,我偷连环画、铜钱和鸡蛋,但又是谁“偷”走了我的童年?

为了一支钢笔

在连环画里有一个神笔马良,画的马能跑,画的饼能充饥。我得不到这样一支神笔,便想要一支大人插在上衣口袋里的自来水钢笔。

尽管我知道这是奢望,但还是忍不住向爹提了出来。爹丢给我一个畚箕和一个狗屎钯说,捡狗屎牛粪去,捡一筐给你二毛钱。那时田地已经包产到户,爹没钱买化肥,庄稼地就指望这些家肥。为了钢笔,我很乐意做这笔买卖。一放学,我便到房前屋后寻狗屎。有一回,我一路南下,从七队捡到八队,又窜到九队。在九队被几个孩子围住,狗屎钯和满满一筐狗屎被抢去。一个女孩扯着我的头发,指着鼻子骂,不要脸,偷狗屎,偷过一队又一队。那群孩子跟着起哄。我满脸憋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顾不上畚箕和狗屎钯,逃了回家。

爹收工回家,看到我趴在竹椅上,好奇地问,今天怎么没有向我要狗屎钱呀?我对爹吼了起来,我不要钢笔了!没有钢笔,我一样能考双百分。爹可能懂了,也可能不懂,一声没吭走了。

爹是村里最好的裁缝,前来拜师学艺的络绎不绝。爹农忙时忙农活,农闲时上户做衣服。家里买了一台锁边机,锁一件褂收三毛,锁一条裤收二毛五。锁边机下面有一个抽屉,抽屉里有镊子、线团和顶针,偶尔也会放一些五分、二分、一分的硬币。为了得到一支钢笔,我经常偷抽屉里的硬币,一次几个,从不搜刮一空。偷得再巧妙,还是被爹发现了。爹不打我,把我拉到案板旁,用划粉画上衣,画完上衣画裤子,画完后蹲下来笑,学裁缝吧,我给你买钢笔。我把辫子一甩说,做裁缝用得上钢笔吗?

我虽然拒绝了爹的诱惑,但耳濡目染还是学会了锁边,裁剪简单的裤子。如果不是后来走出了小山村,没准我会成为一个好裁缝。

那时山村基本上没有娱乐生活,如果有就只能算都昌鼓书了。表演《都昌鼓书》的都是盲人,一鼓一板,既说古典名著,也唱今古传奇。村里人做屋上梁,或婚丧嫁娶,都会请盲人来说唱都昌鼓书。三通鼓响,竹板一打,远远近近的人便围了上来。盲人声音配着鼓板,声调时而激昂,时而低沉,时而如万马奔腾,时而又像涓涓细流,时而铿锵有力,时而如泣如诉。村里男男女女都听得如痴如醉。

那年,村里运良爷爷家新房上梁,请了说书,隔壁姑姑邀我去凑热闹。我不想出门,碍于姑姑面子,便跟去了。在出门不远的麻石路上,我居然捡到了一支朝思暮想的钢笔,英雄牌的钢笔。我一阵狂喜,钢笔攥在手里都快被捏出水来了。我捡狗屎,学缝纫,不就是为了它吗?我有心想等失主,但等了一阵就放弃了。那支淡紫色的英雄牌钢笔对我太有吸引力了,以至于我为此要内疚一生。

逃离炊烟

那会儿还没有电灯,用的是自制的煤油灯。每晚自习前后,我们常常两掌相扣,借煤油灯昏暗的灯光,在教室洁白的墙壁上表演“皮影戏”。狂吠不止的狗,展翅欲飞的鹰,狂奔的牛,吃人的狼……

这是我枯燥的学生时代唯一的娱乐活动。

那时农村还很苦,顶着毒辣的太阳收割稻谷,晒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踩在烂泥田栽秧苗,蚂蟥钻进脚肚子,拽不出来,吓得哇哇大哭。上山斫柴,柴杆比我高;下井挑水,水桶比我重。山村炊烟升起,对我而言不是美景,而是饥饿。所以,那时候山村人教给孩子的唯一出路就是读书。只有读书才能逃离农村,改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

我秉承父辈这种教育思想,化饥饿为饥渴,在知识的海洋里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数学题的演算,物理现象的推理,化学反应的揣摩。哪怕是星期天回家也书不离手。一次,娘出门时说,等会儿下雨记得把摊场上的稻谷收了。嗯,我心不在焉应承。等爹娘湿淋淋站在我面前,我才惊愕,下雨了?这时摊场上的稻谷已经被暴风雨冲得七零八落。娘发狠了,把我的课本丢进灶里给烧了。

这次烧书“事件”更加深了我逃离农村的信念。

一九八九年,我以521分的中考成绩上了师范线。那年,师范录取名额是直接分配到学校,只要上了分数线的直升生都可以参加体检。所谓直升生是指没有留过级的学生。这次学校有四个人上线,我的分数遥遥领先。其中,两个老师子女考分相同,且都报考了中等师范。一场“自相残杀”在悄然进行。一个老师的子女为了挤掉另一个老师的子女,便告另一个老师的子女是复读生。状一告即准,那同学的确读过两年初二。排除了一个竞争对手,她还是没有挤进前两位,怎么办?她父亲又盯上了我,专程来我家,找我父母谈话,又找我谈话。读都昌师范,毕业是教小学,要回农村。读九江师范幼师班,毕业是教幼儿园,可以留在县城。这对我们来说,的确是一个不小的诱惑。父母千恩万谢,我也满怀感激,糊里糊涂便去参加了九江幼师班的加试,根本没想到潜在的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

加试地点在县城东湖中学。内容是唱歌、绘画和舞蹈。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才艺展示。我一个农村女孩,啥才艺没有,农村学校从不开设这些课程。这一刻,我才发现上当了,把到手的都昌师范让给了老师的女儿,自己面临的是落榜。幸亏我从小就养成了抗争的性格,越是逆境,抗争越激烈。第一场是唱歌,我用极不标准的普通话唱《大约在冬季》,跑腔跑调,把面试老师笑得合不拢嘴。第二场让我画热水瓶和杯子,我画了一个带把的水桶交上去了。第三场是舞蹈。我没听说过,也没见过。主考老师解释,舞蹈就是动动胳膊伸伸腿。我灵机一动,做了一套广播体操,也把老师笑得前仰后合。

我想,这次绝对没戏了。想起之前逃离山村的雄心勃勃,我再也忍不住当场哭了起来,心里也恨死了那位老师。

主考老师止住笑声问,小姑娘,哭什么呀?你通过了!

我不敢相信,这也能过?

主考老师又笑,你很有才艺潜质。

活见鬼的才艺潜质!

初中毕业能考上九江师范,在小山村是多大的荣耀!

爹杀猪摆酒,还花钱放了一场电影。爹娘把他们能给我的荣耀都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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