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 俊
割禾客·牛倌
○王 俊
王俊,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山东文学》《草原》《散文百家》《星星》等刊,曾获得第四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全国游记散文优秀奖。
田畈上的稻穗扑打着柏油马路,惊得路旁梧桐树上的蝉聒噪起来,空气中到处充斥着若有若无的喘息声。黑魆魆的柏油马路被阳光烤得像融化的奶油棒冰,汽车如同犁铧,在柏油上犁出了一道道沟壑。
一拨又一拨的割禾客被公共汽车扔在了沟壑旁,他们头戴尖尖的斗笠,肤色黝黑,健壮,表情漠然地避开对面行驶而来的大货车,一点也不留恋身后载着他们来到异乡的汽车。汽车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状况,一厢情愿地发出两三声呻吟,绝尘而去。
当阳光的金色凝固到稻穗上,村人就开始昼夜盘算请怎样的割禾客进家。他们站在路口,以一个东家的身份,用挑剔的眼光检阅着风尘仆仆的割禾客。太瘦的或是年老的割禾客,一般都会被淘汰。村人心中有个小九九。他们担心这样的割禾客吃不消田里的活儿,还得白白浪费粮食养他们;而年轻的,村人又怕他们缺少干活的经验,做事不够仔细。在农人的眼中,稻穗上的每一颗谷粒都是一颗黄灿灿的金子,它们理应颗粒归仓,回到它们应该待的地方去。割禾客虽然沾了一个“客”字,但他们的命运就像市场上的牲口一样,更多的时候,都掌握在别人的手里。在一百斤稻谷只值二十元钱的那个年代,割禾客每天埋头苦干,仅为了获得卑微的四五元钱。他们谨守割禾客的本分,说话从不高声,也不无事生非,整天将自己的身躯压得低于尘,低于草。他们与我们的父辈一起在这片土地上耕作,把一切的痛苦、欢乐、泪水与汗水全部都浸泡在土壤里。
在我们村,人口少,田地多。遇上“双抢”时节,村人往往顾了抢收头季的稻子,又错失第二季插秧的时机。“双抢”如救火,就是和时间赛跑。每个老农都知晓个中的道理,故而,他们不得不忍痛掏钱请外地的劳动力帮忙。通常来我们村里当割禾客的大都是广丰县或是贵溪县的农民。他们以自己的家为中心,趁着夏收季节,在周边的邻县揽活。收拾好几件换洗的衣裳,割禾客便撵着稻子成熟的脚步,从一个村庄迁移到另一个村庄帮人家割禾挣钱。哪儿需要割禾客,他们就马不停蹄地奔向哪儿。
事实上,割禾客的到来,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无疑是一件值得兴奋的事。东家管割禾客的吃住。所以,家里的饭桌上,餐餐出现了难得一见的鱼、肉等荤菜。家底殷实一点的,还拿出好酒好烟款待他们。有时,大人们在席面上吃得畅快,便会赏我们孩子半杯水酒。大人们将注意力都转移到割禾客的身上,我们也不必忧虑犯错后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村人好吃好喝地供着割禾客,割禾客下地干活自是不敢懈怠。
乡村的清晨是割禾客唤醒的。夜里磨的镰刀上,水印犹在,割禾客挥舞着它们,走向金灿灿的稻子。他们弯下腰,手中的镰刀与之融为一体。一只手抓住禾蔸,另一只手握住镰刀顺势往禾蔸上轻轻地一割,禾把就与禾蔸分离。娴熟而自然的动作,一气呵成,就像一个书法家提起饱蘸墨汁的狼毫,恣意地在宣纸上笔走龙蛇。一茬茬禾把倒在了水田里,饱满的谷粒与割禾客沉甸甸的汗水相遇,“嘭”的一声,炸开在阳光下,一朵朵花儿荡漾出最馨香的光晕。汗水浸湿了割禾客的衣衫,头上、脸上都是泥土和草籽,他们浑然不觉,一心只想着,快点收割,收割完了就可以带上钱和家人团聚。九月开学,孩子的学费不用发愁,孩子他妈也该添置一两件新衣……
割禾客肩挑着家庭的重任,怀揣着一个个梦想,无论身处怎样的环境,也无论日子是多么的困苦,他们都一如既往地对生活充满了无尽的热爱和期盼。
印象最深的是家里请的三个广丰割禾客。他们长得白白净净的,不像是干粗活的农民。但他们干起农活来真是没话说。一亩稻田,不到半天,就收拾得干净利落。最主要的是,他们尊重地里的每一颗谷粒。母亲曾试着在他们割完的稻田里,拾捡遗留的稻穗,但每每无功而返。他们割回家的稻谷,禾叶也极少,这让负责晾晒的母亲节省了许多时间和力气。每个晚上,三人不顾白天的劳累,坐在墙角的鹅卵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家常。有时,他们当中的一个瘦高个子还会摘下万年青的嫩叶,放在嘴唇上吹。如水的月色过滤掉乡村赘余的喧嚣,叶笛的音符濡湿了树枝上的蝉,它们用低沉的鸣叫,轻轻地唱和。我们围上去,他就教我们吹叶笛,教我们说他们家乡的方言。而另一个年长一些的割禾客,常常笑眯眯地伸出一只大手比划我们个头,说他家孩子长得比我们高、壮实。我们心底不服气,终究还是没说出口。他拿起刀,给我们削陀螺。他削的陀螺比村里任何一个陀螺都精致,而且特别会旋转。倘若聚集的孩子多了,瘦高个还会在我们面前卖弄他的独门绝招。一根竹扁担,前后左右,被他舞弄得虎虎生威。我们着迷了,仿佛整个乡村的夜晚都被他舞弄在扁担上,孕育出无数的诗意和生趣。
牛倌还在,老而落寞。
夏夜,村里人三五一群,坐在樟树底下乘凉。唯有牛倌像稻田里的一株稗草,被人远远地隔离。他背靠在村里的牛栏土墙上,默默地抽着黄烟。村里牛栏中的牛早已分配到各家各户,牛栏里除了几泡牛粪和飞起来就“嗡嗡”作响的苍蝇,空无一物。但牛倌习惯没事就往牛栏跑。天气更炎热的时候,他就抱一条席子,睡在牛栏外。黄烟的劲头大,时不时地,呛得他咳嗽几下。也唯有那几声咳嗽,才教人觉得他还是一个活物。
牛倌这个行当,以前在老家的村里,是个吃香的活儿。他们不必像牛儿一样累死累活地奔波在田地里,说话行事也无需察言观色。他们面对的是一群永远不谙世事的牛,行使着驾驭者的权利。牛倌手中的竹鞭儿一挥,不管是水牛还是黄牛,或是公牛母牛,全部都得听从他们的调遣。他们指东,牛绝不敢往西窜。把牛儿赶到山坡上吃草,牛倌就惬意地躺在草地上想自己的心事。他们满腹的心事,连家人都无从打听出来。也许和牛在一起时日久了,他们见谁都不爱说话。蓝天白云下,一个牛倌和一群牛,各得其所,安静地等着暮色渐浓,也等着另一个黎明从山冈上升起。
祖父去世后,祖母领着父亲嫁给了牛倌。
后来,父亲做了外祖父家的“倒插门”,就从祖母家里搬出来。我小时候嘴刁,常常嫌弃母亲烧的饭菜不可口,于是去蹭祖母家的饭菜。
祖母历来勤俭惯了,每餐饭菜的分量,要掂量一番,她才下锅。偏是我吃饭从未有个准数,想起祖母饭菜的味道,便跑去端起碗盛饭吃。当我用饭勺在锅底搲去最后一点米饭时,牛倌严厉的目光有如一把利刃刺向了我。他坐在门槛上,端着一个空海碗看着我,瘦弱的身子微微地往前倾。他从不呵斥我,也从不和我说话,但那目光永远冷淡得教人后背无端地冒起一股寒意。
农村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牛倌就失业了。仿佛一夜之间,他察觉到自己一无是处。他折断那根伴随他多年的竹鞭儿,扔进了灶膛。熊熊的大火,瞬间便将竹鞭儿化为了灰烬,也给他的放牛生涯画上了一个句号。他不会种地,也不会种田,每天坐在门槛上,默默地抽着黄烟。有一天,他心血来潮,扛起父亲的锄头下地除草。只干一会儿,他就感觉自己的老腰像是被截成了两段,吐出来的气息也越来越微弱。他不得不像一头老牛,放弃挣扎,将撒手的时间交给了命运。
牛倌不再想着去做一个擅长耕田耙地的农民。他抄着手在村庄的四周瞎转悠,从村头的第一棵树数起,一直数到山后那棵树。他时常在树下站一天,任凭树上落下的虫子在他的背上、胸前爬来爬去,细数他身上有多少根骨头。有时,风吹断树上的枯枝,他就捡回来给祖母当柴火烧。回到家,他依旧不和我们说话,依旧佝偻着背坐在门槛上,依旧以冷淡的目光扫视身边的一切。
一次,我和小伙伴在村头戏耍“六指头”。“六指头”有点傻里傻气,整天把右手多出来的第六根手指头放进嘴里吮吸,“吧唧吧唧”的,像是舔着一块小白兔奶糖。我们晃动着刚买来的棒冰,让“六指头”从坡上的樟树底下滚到坡下的竹林。“六指头”像一只滑稽的刺猬,哧溜一下滚到了竹林。我们见他的身上和头发上,沾满了尘土和树叶,乐得哈哈大笑。他傻笑着伸手来夺我们手上的棒冰。我们闪开他的手,让他再滚一次。他开始抗议,但拗不过我们。我们把他的身体按倒在地,他又连滚带爬地从坡上滚到坡下。我们高举着棒冰,反复戏弄他。眼瞅着棒冰一点点地融化成水,他滚动的速度更快了。当他再次滚到竹林时,意外发生了。竹林间有一个半人高的山包。“六指头”不慎撞到了山包,他的身体像个弹错方向的皮球,落在了满是沙砾的大路上。他试着站起来,却不曾想,膝盖被尖锐的沙砾蹭破,流血不止,疼得他龇牙咧嘴。恰好在此时,我们手上的棒冰化成了最后一滴水,跌入尘土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身上的疼痛与内心的绝望,一并形成了方阵,裹挟住了“六指头”,他趴在地上,失声大哭。我们茫然不知所措。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去安慰他的时候,我看见了牛倌。他默默地扶起“六指头”,冷冷地注视着我,一言不发。那目光分明是谴责,仿佛无数道炽热的光,照得我浑身发烫。而他似乎不屑于将对我的谴责说出口。我低下头从他的目光下仓皇逃走,觉得羞愧难当。
两年后,姑姑带着牛倌嫁到河对岸。姑姑结婚那天,他跟在送亲队伍的后面,依旧不与人说笑。当船家的竹篙轻轻地点开一江浅墨时,他站在船尾,突然朝岸上的我高声喊道,照顾好你奶奶。
那一声,激荡起河面上的縠纹一层层地漾开,铺展了一江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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