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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疾

时间:2024-05-04

○陶丽群

深小说

暗疾

○陶丽群

陶丽群,广西百色人,创作散文、小说等文学作品,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山花》《青年文学》等,作品多次转载于各类选刊,并入选多种版本年选。曾获广西文学散文、小说年度奖,广西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山花奖,民族文学年度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骏马奖等奖项。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二十八届学员,中国作协会员。

我一向讨厌南方的冬天,湿冷,阴雨天居多,典型的南方冬日雨水,下得不大,刚好能让街上五颜六色的雨伞滴下频度不高的水滴。在南方生活将近四十年,我仍然不适应南方冬天的湿冷,深入骨髓的冷,我常常要穿两双厚袜子才能让脚趾头感到些许暖意。下雨的深夜,雨滴打在玻璃窗上(我不明白为何有些人觉得冬夜雨打玻璃窗的声音能催眠),我从被窝里伸手拿保温杯喝水,感觉整条伸出来的手臂被无数个针尖猛刺一把,冷空气也是有牙齿的。每天晚上我都要喝好几次水,其实并不口渴。我在等待睡眠时告诉自己,放松,放松。我觉得放松就该慢慢喝上两口温水,犹如深呼吸。当困意来临而想最后喝一次水时,朦胧的视线随便撞到什么,挂衣架,靠背椅子,衣柜,它们黑压压的剪影立刻变成一个人影,不怀好意地站在黑暗中盯住我,像猛兽阴森森的目光打量即将到手的猎物。我疲软的神经立刻瞬间绷紧,身体在棉被里打一个激烈的激灵,一点可怜的睡意立刻泥鳅一样快速滑走了。当然,并不是每晚都会这样,我也会有倒头就睡的时候,不过极少。湿冷的冬夜被这种惊悸折磨尤其频繁,被惊吓后,睡眠就不用费心想了。那个像鬼魅一样潜伏在我意识里的影子就是我干瘦如柴的老爹。他太瘦了,好像从没吃过饱饭,手背上的青筋仿佛只要两根手指随便一捏就能拎起来。不过他能挣钱,冬天时把南方冬种的西红柿一卡车一卡车运往冰天雪地的北方。

“……小半个东北都吃他贩卖的西红柿,那老鬼能没钱吗?”跑钱嘴里叼一根软中华对我说,抽烟后他喜欢咀嚼口香糖。他有一张招惹女人飞蛾扑火的脸。他会来我这里小住两天,通常是被女人堵在他的租房门口无法动弹时,我这里就成为他的避难所了。他的目光落在我有些破损的蓝色越南拖鞋上,我丝毫不觉得难为情,我过得寒酸,没错。跑钱是他的外号,他叫鲍强,听这外号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品行端正的青年。他嘴里的老鬼是我们共同的老爹,但我们有不同的母亲。在我五岁前,那个会挣钱的老鬼常常深更半夜站在我房间里盯着床上的我,我被吓哭后,他便转身出了我的房间,他肯定是心满意足或者惆怅万分离去的。这样的夜晚,一场家庭战争在所难免,相互咒骂,撕扯,再大打出手。我妈妈很强悍,极少落于下风。我五岁时的那个冬天,他终于离开我那跟著名歌唱家李谷一神似的妈妈,之后他又有了鲍强。我妈妈后来跟了一个北方男人,又有了一个儿子。我还没读完高中(不能怪她不给我读书,我确实把书读得太烂了,她很失望,她是个要强的女人),她就去了男方的北方老家,据说那个男的有个姐姐在香港,很发达。她给我留下我们住的房子,如今已经破旧不堪。

“以后是福是祸,就看你的造化了。”这是她留给我的话。我没造化得怎么好。我差不多二十年没有见过她了。

“有钱,”我动了动破拖鞋里的脚趾头,淡淡说道,“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说的是实话。妈妈走后,我几乎忘记还有这么一个身上没有四两肉的爸爸了。当然,他似乎也忘掉我了。我理解他,他深夜站在床头审视我,是因为他怀疑我是妈妈给他戴绿帽子的结果,这也是他离开我们的原因。据说我长得像歌唱家李谷一的妈妈当年有一个影影绰绰的相好。

“怎么没关系,他挂了你不也有份吗?”跑钱说,又盯住我破损的拖鞋。这个整天只晓得吃喝玩乐的不良大龄青年对我这个同父异母姐姐毫无来由的亲切……

“你试试,晚上剥一把桂圆干煮水喝,也许能睡好,我妈常常这样做……”他瞧着我乌黑的眼圈体贴地说,我比他大七岁零四个月。

半个月前,我记得是入冬后第二次雨夜(我讨厌湿答答的雨水,每个季节下雨的次数都被我苦大仇深地记住,仿佛要伺机报仇似的),我又被黑乎乎的鬼影惊吓了,然后,我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极像一个人把头深埋在厚实的被子里呜咽,沉闷,顿挫,在寒冷的雨夜格外令人毛骨悚然。我拿水杯的手臂僵在棉被外,感觉鸡皮疙瘩沿着手臂一路窜进被窝里的身体,最后我确定这声音来自隔壁邻居。

我们这栋旧楼只有六层,每梯每层两户,楼梯窄小阴暗,楼灯坏掉的时间差不多和我年龄一样长,到处是痰迹和各种可疑污迹,我住在顶层。很多原住户发达后早就到那些有着诸如“碧桂园”“芳华苑”“鼎盛花园”耀眼名称的高档小区去住了,留下老屋大多租给人家。我的邻居搬进来还不到两个月。之前的邻居是一个胖女人,领着一个叫豆花的六岁女孩,她们住到豆花八岁时离开了。新邻居是个看起来年龄模糊的瘦高男人,三十多四十多都可以,面色苍白,眉间有一道不算深的竖皱。我们见过两次面,他朝我略略笑了笑,眉眼小心翼翼舒展,那模样仿佛脸上挂着什么看不见的重物,笑起来眉间的竖纹变得深了些。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总是独来独往,也没听见从他家里传出来什么声响。不过我喜欢这种安静,小时候那些声嘶力竭的咒骂伴随打斗的家庭闹剧着实让我恐惧。

我把胳膊缩回被窝,捂紧被子仔细聆听暗夜的声音。雨声,单调的雨声使深夜愈发深邃;偶尔一声猫叫;似乎有人连夜捶墙壁的咚咚声;沉闷的饮泣声从夜的深邃里发出来。我烦躁起来,夜晚不该是宁静让人安眠的?

这个县城不小,几年来一直传言要撤县设市,据说人口、面积皆符合条件,有高铁高速,航空水路,盛产的芒果远销东南亚,人们忙着生二胎,每年还有一两次全国性的会议在这里召开,一派繁荣。这谣言传了很久,终究没落实。我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从出生到现在,我没怎么离开过这里,先后当过私人幼儿园保育员、职业中学的图书室管理员(其实没几本书,都是些怎么嫁接果木阉鸡阉猪养花种草的教科书,唯一一本人体解剖教科书,被荷尔蒙过剩的青春期学生擅自给里面的裸体图添加上各种栩栩如生的器官)、公园管理员(其实就是给草木进行修剪),还开过一个报刊亭。每种工作干个两三年,其中报刊亭开了五年,并不是这个馒头大小的亭子能挣钱,我喜欢《知音》《婚姻与家庭》《爱情与婚姻》诸如此类的刊物里那些关于婚恋的文章,每每看到一个婚恋惨剧,我便会盯住街上往来的女人,仿佛她们就是故事里的主角。别看她们抹着红唇穿着碎花裙子,兴许看不见的地方会有惨不忍睹的淤痕……目前我在一家超市当洗涤柜的导购员。

…………

“你一个人住?”我和邻居又一次在门口相遇。我拧开门,穿着臃肿的厚睡衣,拎一袋垃圾放在门口。会有一个负责任得有些多事的保洁阿姨来收拾走的。邻居也正好拧开门,冬日下午楼道里的黯淡青光照在他那副永远被什么头疼事情缠住的郁郁表情上。这次,我发现他长得不错,鼻子直挺挺的。我朝他点点头。今天我休班,刚睡起来。他很认真瞥了一眼门里的我。我有些难堪,应该洗把脸才开门示人的。我们的楼层很小,邻居之间的房门很靠近,我甚至闻到他身上散发的力士香皂味儿。是香皂,不是沐浴液。

“是的,”我说,“你好像也一个人?”我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这是个疑惑。

他笑了笑,瞥一眼我的垃圾袋,“我帮你拿下去扔掉?”

“不用的,保洁阿姨会收拾走的,我们可不能白交物业费。你不知道保洁员会收拾走吧?”我说。

“知道,房东说过的,我觉得把垃圾放门口不太好。”他拧了一下眉头说道。我有些惊讶。他关上房门,下楼了,在半截楼梯上又扭过身子说:“我姓单,孤单的单,多多照应。”

单邻居朝我扭回来的半个身子背着光,我还是看清他眉间那道竖纹。

我把门关上了。我每去一个新地方打工,别人都会问一个和单邻居一样的问题,我不知道他们从我身上什么地方判断出我是一个人的。我处过几个男人,其中和一个姓陈的一起居住差不多一年,但一到我提那个问题,所有男人都跑掉了。其中一个霸在我门外骂我差不多一个星期。那还是十多年前的事情,这栋楼的原住户还相当多,他们听了这男人一个星期关于“婊子”的各种解读。后来随着相处的男人一个个离去,我的名声便开始响亮起来。

我只是对他们说,我不结婚。那些男人多半恼羞成怒,还好,我没挨过谁的巴掌。我对婚姻有种近乎本能的抗拒,它简直就是一尊青面獠牙的凶神,它会用尖利的牙齿一点点啃噬你。“魔鬼”“万人操的婊子”等等咒语,伴随动人心魄的打斗,小时候,我爸妈用这些字眼和行动深刻给我阐释了什么是婚姻。但他们又重新迫不及待投入“魔鬼”“婊子”的怀抱里,令人匪夷所思。

“不结婚,你是想怎么过?”和我过了将近一年,总是向我谈论他挣钱宏伟蓝图的陈试图和我深谈并开导我。我如以往沉默不语,最后他收拾自己简单的衣物走了。他在家除了上厕所和吃饭,家务活不会动一根手指头,把自己舒舒服服窝进沙发里,两只捂在皮鞋里一天的汗脚搁在茶几上,这是他日常的状态。天晓得这种品行是怎么养成的,大概他觉得自己是麒麟命吧。我看他开门离去,没有任何想挽留的念头。亲戚们(大都是我妈这边的亲戚)觉得还是离我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远一点好,渐渐都不来往。有时候我也反省自己,是不是遗传了我妈的风流德性?很快我便不在意了,况且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风流。

我拖着我的影子过着。在我三十五岁之前,除夕夜简直要把大地震陷的炮仗声会让我有一点惆怅感,三十五岁之后便不再有任何想法了。我嗑着瓜子看春晚,到了凌晨一点,震耳欲聋的贺岁炮仗过后,我上床睡觉,一直睡到新年初一的下午。一觉醒来,往往发现自己眼角的细纹又深了些……我和我妈长得很像,看着镜子里新年的自己,偶尔我也会想,如今她是一副什么样子?

…………

这个冬天似乎被雨水劫持了,刚消停两天,路面上的潮湿尚未散尽,老天便又淋下一场更为密集的冷雨,落在雨伞上不再是滴落,而是成为一条不间断的雨线。我撑着一把天蓝色的雨伞从天鹅超市下早班回来,这通常是下午三点半左右,手里拎着在超市买的菜,分别是一个鱼头,半斤水豆腐,一袋酸菜鱼料,一把小叶子的芥菜。我喜欢酸菜鱼头汤,但不能太辣。到了单元楼门洞,碰见我的邻居站在单元门口,望着门外密集的雨线眉头不展。他手里拎一把红格子雨伞,挺小,打这把伞出去无疑是遮头不遮尾的。

“这雨……这么大的。”他朝我尴尬笑了笑,门洞很小,我几乎挨着他站。嗯,他身上没有烟草的气味,我挺讨厌那味儿的。

“拿我的去吧,回来时搁在我门口就行,我刚下班,可能会睡一会。”我说,把水淋淋的雨伞递给他。他似乎没想借我的雨伞,他若再犹豫一会,我会马上转身上楼的。

他把伞接了过去。

“你帮我拿上去,挂在门把手上就行。”他说,把红格子雨伞递给我。

“我就出去买个菜,很快的。”他说。

“不要紧,我不出去了。”我说。他似乎想再说点什么,但只是朝我身后的楼梯望了一眼。

昨天晚上,我又听到从隔壁传来那种沉闷的饮泣声,我确定那是哭声,我实在吃不准为什么邻居会半夜隐秘哭泣。

昨天是立冬,很快春节就要来临了。我边上楼梯边琢磨,今年春节也许我会到县城周边的乡镇去走走。一般过年乡下会有些有趣的民俗活动,比如庙会,光看他们繁琐复杂的服饰也不错的。我对玩一向不感兴趣,扎堆谈天论地更让我厌恶,不过我喜欢站在边上看热闹,能看出许多有趣的东西来。自从我开始干活挣钱以来,我挣下的钱一直没怎么花,暗暗积攒着,我也不知道积攒来干什么,有房子住就解决掉人生大部分的事情了。因此我手里有点儿积蓄,不多不少,刚好能让人安心不急不缓过日子。钱好哇,无论何时手里有两个钱总是好事情,特别是女人。

我上到六楼,才明白单邻居瞧我欲言又止的原因。跑钱依在我的门上,抱着胳膊,板寸头一下一下地瞌着,白日梦正做着呢,连我上来都没觉察到。我用雨伞戳戳他,他的板寸头立刻扬起来,一双美目布满红血丝。

“又避难来了?”我讽刺他,把雨伞挂在邻居的门把手上。

他立刻把身板从门上挪开,殷勤接过我手里的东西。

“看你说的,咱们姐弟俩快两月没见了,你不想我?”他油嘴滑舌地说,趁我掏钥匙开门时,扯扯我的马尾辫子。他一向这样没规矩。当初到底是怎么跟这泼皮认上的,真记不得了。我的亲戚们不和我往来了,只有他隔三差五跑来我这里,有时候中秋节他会送给我几个月饼,挑他爱吃的五仁馅吃完后就走了。

跑钱尾随我进门,立刻检查我买回来的菜。

“真不错,是我爱吃的。”他打着哈哈说,“不过,酸菜鱼要多放点辣椒才出味。”他强调。我换了拖鞋,现在做饭早了点。

“没有辣椒。”我白了他一眼。我买的酸辣鱼料是微辣的,那台声音大得吓人的冰箱里倒是还有半瓶豆腐乳。

“也成,我姐做的我都爱吃。”他说。

“白吃的,当然爱了。”我说。他在沙发上坐下,一条腿欲抬起来,立刻又放下了。他若把脚搁在茶几上,我会立刻赶他走。

“你来新邻居了?闷骚类型的。”他瞧着我说。他们肯定碰面了。

“你管那么多。今天贵干来了?”我给自己倒了杯水,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感觉两个小肚腿僵硬得生疼。我们上班时间是不允许坐下的,我从早上九点一直站到下午三点,够呛。

“老鬼病了,看样子不轻,还不肯去医院。你不去看看?”他说。

我愣了一下,努力回想上一次见我爸是在什么时候。也许是今年三月份,或者二月份?不,应该是元宵节。那天街上舞狮子,啤酒厂的门面搭起高得吓人的叠天梯,椅子一把叠一把,估计十层楼高都不止。顶端那把椅子上迎着腊月的风飘扬着一个用红布包裹的大红包。据说酒厂老板包了一个令人拼红眼的大红包。一头两个人组成的狮子在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挥着绣球指引下,已经爬到半空中。我在人群中看见我爸的皮卡车停在人群外。真奇怪,他一直喜欢开皮卡车。他摇下车窗,探着半个身子看空中舞狮子。他穿了件暗红色夹克衫,松松垮垮挂在他身上。这么多年他一直忙着挣钱,他的钱却没能在他身上养出多少肉来,他在我心里笼统就一个瘦。我夹在人群中看他,一会儿他开着皮卡车走了,没看见我。

“他干嘛不愿意去医院?”我盯住跑钱问。我想我的目光肯定不友好,甚至有些凶狠。

“这不关我们的事,谁知道他怎么想,也许他能听你的。”跑钱说。“我们”是指他和他亲妈,一个姓杜的,右嘴角边有个媒婆痣,眉目倒还和善。她是个骨架细小的女人,有几分姿色,我称为杜阿姨。她生下跑钱时,我妈获得消息后快活了好一阵,仿佛生儿子的是她。

“他能听我的?”我嗤笑起来,发现这厮脖子上挂的那根筷子粗的金链子不见了,肯定是被某个女人扯去当了“青春损失费”。以前他还戴了块据说是镶黄金的腕表,后来也不见了。他没有赌博的恶习,全败在女人身上了。

“你妈叫你来的?”我问他,立刻觉得这问题很愚蠢。果然,他的脸浮上讥笑的神情。

“你爱去不去,他也是养过你的。”他说。他说的是养,没说生,显然他也相信我是个绿帽子的产物。不过我并不生气。

就算养,那算是什么养?到现在我还被黑夜莫须有的剪影弄得心惊肉跳。

我站起来,打算炖酸菜鱼头汤。一个小时后,我和跑钱头对头坐在茶几两边,就着一大盆酸菜鱼头汤吃起来,喝汤、吃肉。他吃相粗鲁,声响很大,鼻尖冒细汗,没心没肺的。他一点儿也不提防我,不担心老鬼死后我跟他分遗产。在这个湿冷的家家都撑起温暖灯火的傍晚,我心里忽然生出一缕暖意,往他的碗里加了一勺热乎乎的酸菜汤。

“下次我买瓶天等椒酱,那是全世界最辣的辣椒了,能把你的舌头辣掉。你还需要点什么?”我说。

他只顾埋头吃喝,吃着吃着,突然哭了起来。他把汤勺撂倒在碗里,裂开油腻腻的嘴。

“这世界真他妈混账。”他说。把头埋进胳膊里,像只小兽哭起来。我有些莫名其妙,瞧着他短短的黑亮头发,这个花花公子是吃饱了撑的吗?

跑钱哭够后把剩下的酸菜鱼头连汤带渣吃完后走了。一个大鱼头的残骸小山似的堆在茶几上。

我不明白跑钱的世界里有什么。

一个星期后,我休班,上半个月我能休息一天。天气非常好,出太阳了,整个湿冷的城市一下子笼罩在亮灿灿的阳光里,让人莫名轻松很多。我打算去看看我爸。我在超市里买了两罐凤凰单枞,三百多块钱,别的我买不起,他肯定也不缺乏好烟酒,带烟酒去看望病人也不合适。我给跑钱打了个电话,二十分钟后他惊天动地地来到超市门口,骑一辆马达声巨大的黑铁骑,身子躬着,肚皮几乎贴在摩托车身上。一身黑,黑夹克黑牛仔,和城市里那些老子有钱的混子一样。他们动不动就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飙车,不是汽车,而是价值不菲的摩托车,发动起来像只巨大的怪兽在吼叫。

他旋风一样卷到我脚跟前,在大头盔里呲牙一笑,摩托车声音大得让我感到难为情。我还没来得及说句嘲讽他的话(一般我见他这副样子,总会给他说几句难听的,说不清是瞧不起还是羡慕),一个有一头火红头发的小姑娘不知从哪个角落杀出来,一下子就跨上铁骑后座,两只白生生的小手箍住他的腰。

“帅哥,来接我吗?你怎么知道我逛超市的?人家要减肥,来买酸奶!”红头发掐他的腰,糯着声调说话。我在跟前暗暗发笑。

“下去,接你个头,整天知道吃。”跑钱粗门大嗓轰红头发。

“人家不!”红头发的声音更软了。

跑钱熄了火,放下托腿,反着一条胳膊抱住红头发,连身子都没动,红头发就被他生生拽下摩托车。红头发在身体被架空时,发出恐惧的尖叫,来往的行人都驻足观望起来,我拔腿离开,避免掺和这种街头丑剧。

“你个混蛋!”红头发在地上跺脚,声嘶力竭大叫。

“你说对了!”他回头呲笑。

杜阿姨并不知道我会来,在他们的雕花门口看见我时,保养得体的白脸上盛满惊讶,迅速给跑钱充满疑惑的一瞥。我不知道她晓不晓得她的魔王儿子和我有联系。

我和她打了个招呼,说一会就走,她当然知道我是来看我爸的。她正在修剪月季,他们的独栋别墅前有一片空地,种满五颜六色的月季。这种高仿玫瑰喜欢在冬季开放,满院子鲜花盛开。她拿一把红手柄的大剪刀,戴高到胳膊肘的塑料手套,细声细气地说家里没什么准备,冰箱里有冻的海鱼,海鲜也有一些。她瞧着跑钱说。跑钱领我进门,“她不吃的。”他不耐地嘟囔,踢了一脚厚实的门扇。

我爸的房间在一楼,我还没进房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风油精味道。想一想,我爸也是六十多岁了,是到洒这种老人香水的时候了。我皱了一下眉,把带来的茶叶放在一张笨重的木桌上,进去了。他的房间比我的客厅还大,床很大,我爸几乎被一床灰色条纹被子淹没了,他在大枕头上扭过那颗小脑袋,染过的头发黑得吓人。他显然也没料到我会来。

“你来了?”他从被子里探出身子,靠在床头上。

“嗯,”我点点头。“你吃过饭了吧?”我说,并仔细瞧着他。他瘦小的脸(本来就瘦小)没有生病的蜡黄,苍白,或枯槁,他只是愁眉苦脸,整个的精气神都被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整垮了,变成一个毫无生机的人。假如他真是生病,病不在他身上,而在他心里。我对他的感觉很奇怪,永远停留在我五岁的记忆里,他一直这么瘦,这么老,始终没变。

他劈头给我来了这么一句:“眼下快过年了,你快四十岁了吧?我记得你是旧历二月出生的。”他塌着眼皮,从眼缝里瞧着我。

我的脸有些发烧,四十岁是一个令女人恐惧的年龄,特别是由你的亲人来提醒你时,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我沉默着。

“你用马桶吗?全世界的马桶只有日本的最牢靠,你要不要用一个?”他又说,并且咳了一声。我莫名其妙地朝跑钱望了一眼,他从我的终身大事一下子跳到日本马桶,这个跨度实在大得让我难以跟上。

“我的马桶还好。”我说。

“喝茶,大红袍的,还是大红袍好喝。绿茶提神好,寒性太大,五脏六腑都冷了。”他歪过头,下巴朝床头柜戳了戳。那里有一壶茶和杯子,铜壶铜杯子,古色古香的。跑钱赶紧拖了把背靠椅放在床头。我犹豫起来,我已经太久没靠近他了,我和他从来没有亲密到可以靠这么近的程度。我还是坐下了,闻到从被子里散发出来更浓烈的风油精味道,熏得我头昏脑涨。他伸出手指指床头柜。我拉开,看见几个茶杯在里面,我取出一只,给自己倒了杯大红袍。我从没喝过这么好的茶。超市里的茶叶行,大红袍一千多块一斤。一千多块买大米,够我吃一年都不止。

“我自己泡的,那些没德行的人是泡不出好茶的。”他说。跑钱扭身就出去了。真是个老鬼,话说得够戳人心。

我垂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看见地板上有些灰尘,还有几个烟头,我估计他是一个人睡这个房间的,那个保养得体的杜女子怎么会睡在这个浑身风油精味的老头身边。

好长一阵子,我们都不说话。

“你长得跟你妈很像,李谷一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不知道你妈怎么样了。”他又说了。

“他们说你病,我来看看。我带了点茶来,不过没你这个好。”我说。我觉得该主动说几句,最好让他顺着我的话头说,不然我真无法接上他的话。

“你怎么不留你妈那样的发型?李谷一还唱歌吗?你去看看她的发型。”他不肯拧过话头,我只好沉默。他又唠唠叨叨和我说了些我小时候的话,我没有任何相关的记忆,除了那个让我难以安寝的黑影。

最后我说:“今天出太阳了,你该出去走走。”我发现他的房间亮着灯,厚实的窗帘拉得严密无缝。

“是吗,出太阳了?”他终于接上我的话头,可我已经想走了。

“要不要我帮你拉开窗帘?我要回去了。”我说。

他点了一下头。“你把这半包大红袍带回去喝,女人要过得好一点。”他说。他指望半包大红袍能提高我的生活品质。我笑了笑,站起来。“你该出去晒晒。”我说,绞着手指看他,等他再说句什么。他点点头,“我没病,别指望我早死。”他最后说了这么一句。

从他们的豪华别墅出来,我没让跑钱送,在他们家高大的雕花门口,我开玩笑说:“以后不许去我那里体验贫民窟生活。”

“别,你是我姐。”他说,又踢门扇了,门扇跟他有仇似的。

从那个富人区出来,我一路走在阳光下,温热的光线让人很舒服,我感觉久未见光的皮肤在阳光的照射下滋滋作响,拼命吸收光线的暖意,我心里却莫名其妙阴郁起来。年底了,人人都脚步匆忙奔年而去,我在人流中拐进家附近的金三角菜市场。我必须炖个酸菜鱼,放很多辣椒,最好辣出一身汗和满脸的泪。

我一向喜欢买酸菜鱼料袋,里边什么都有,直接放鱼和水进去一锅炖就可以了。我在菜市里的干货店买酸菜鱼料时,我的单姓邻居正好走进来。他看了一眼我拎着已经杀好的罗非鱼,明白我要做一道什么菜。

“这个不好,买酸菜回去加工配料更好吃。”他说,笑了一下,眉间那道竖皱凹得更深了。

“我做不好,酸菜总被我炒出一股臭风的味道,这个来得实惠。”我老实说,拿了一包酸菜鱼料。

“要小根的酸菜,洗干净切细,干锅炒干,放姜丝和蒜蓉,千万别放油,炒掉酸菜里的水分,再放辣椒油重新炒,放鱼炖,很简单。”他说,“不过鱼最好切片,比整条炖的更入味,你试试。”

我惊讶地瞧他一眼,单身汉也能这么精细做菜?我觉得一定是明亮的阳光在作祟,我居然摇晃手里的鱼袋子说:“怎么样,请你吃酸菜鱼,你下厨给我展示一下。”

我们一起在菜市场挑选好酸菜鱼,干辣椒,料酒。他买了一篮土鸡蛋和一罐据说是纯正的蜂蜜,八十五块一斤。

回到家里,单邻居拿鸡蛋和蜂蜜回家,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才出来,我利用这点时间把厨房和卫生间稍微收拾了一番。

单邻居熟悉厨房的程度令我惊叹。油盐米面,他扫一眼就知道在哪里。他告诉我砍骨头时,在砧板下垫一块毛巾,水就不会四处乱溅。最好不要用海绵块洗碗,丝瓜瓤更好,透气,容易洗净晾干。

我站在厨房门口,我的厨房朝阳,有一个两扇窗的窗口。阳光从窗外投进来,照在半个灶台上,我忽然生出一种想要此时天荒地老的感觉。这个精通厨房的男人无疑是琐碎的,但他的琐碎里包含真实的生活暖意。我犹豫了一下,下楼买了一瓶不算贵的葡萄酒。

单邻居没喝,最后是我喝了大半瓶,酒精度数不高,十八度。辣酸菜鱼真是好吃,太好吃了,我连汤都没舍得剩,没辣出汗水和眼泪,我在几分醉意里盯住他。他垂下头,他的肩膀很单薄。

他告诉我他是个电工。

一晃到了冬月,气温更低了,年底跟前雨水越发多起来。我不记得有哪个冬天雨水这么多,似乎要把春天的雨提前下了。跑钱又来我家里吃过一次酸菜鱼,他称赞我的厨艺进步大。我一边吃鱼头一边含糊说跟邻居学的,他做饭很有一手。跑钱一脸鬼马表情。

我和单邻居吃了那顿酸菜鱼后,我们又在楼道里相遇几次,他背着沉甸甸的帆布工具包。他似乎并不为固定的地方和人服务,哪里有活去哪里,不过他的活儿很多,我常常听见他出去的开门声,脚步声听起来沉甸甸的。当然,也许不是去忙活,而是去见某个女人。我这么想,心里居然滋生出被雨淋般的湿漉漉的惆怅。

我得承认,一个男人肯在厨房烹制一家的汤饭,容易让女人产生天荒地老的感觉。我先后交往过三个男人,除了小时候被父母糟烂的婚姻吓坏,也和这些男人诸多令人无法忍受的毛病有关,其他的我不想多说了,我从没有幸吃过他们做的一顿饭,哪怕煮个清水面都没有。本就俗肉凡胎,却个个觉得自己是麒麟命。

单邻居估计不止会做酸菜鱼的……

我对自己警觉起来,我并不知道这个在我厨房里忙碌过的男人的底细,甚至他是不是一个人都不知道。但他给了我一个参照,让我对生活有一点隐隐的期望。单邻居影影绰绰行走在我的意念里。我有差不多四年没和任何男人交往了。

卫生间里有一大袋各类洗涤小样品,洗发水,护发素,沐浴露,焗油膏,各种品牌。自从在超市洗涤柜上班后,我再也没买过洗涤用品,这是被允许的,我没有偷拿。我打算把这些小样全部清理掉,像个顾客般掏钱买喜欢的大瓶用品。这些白拿的小样和买来的大瓶本质上并没区别,成分都一样,但使用它们时你会因为白白得到而丧失了享用感,是将就着对付的心态。我爸用半包大红袍提醒我,我应该对自己好一点,当然,想变得好,多半是为了心头那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我已经没有轻快的脚步和轻盈的身姿了,有洁净柔顺的长发和几件光鲜点的衣衫应该是不难的。

我把那袋子扎好放在门口,估计会被保洁阿姨捡回去使用。她大概五十五左右,没有线条的身段裹在臃肿的大红色羽绒服里,常常一手拎着扫帚一手叉腰和被她逮到的人大声埋怨儿子和儿媳妇的好吃懒做。

我还打算彻底清理一番衣柜,给准备添置的鲜亮衣衫腾地方。清理东西真是令人愉快,像在清理心里那些陈年旧事。

我的邻居这时候敲我的门,他身上还挎着帆布工具包,鼻头冻得通红。

“这些……是要扔掉的?”他问,指指地上那袋洗涤小样。我脑袋里想着的却是他从天寒地冻的外边回到冰锅冷灶的家里。

“我正准备煮面呢,我总是把面煮得软烂,你有什么好煮法?”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单邻居又在我的厨房里忙起来。这次我事先没准备,灶台上有水渍油渍,洗碗槽里甚至还放着昨晚还没洗的汤盆。单邻居坐上锅等水开的时间,帮我收拾灶台上的杂物,挤了点洗发水小样在丝瓜瓤上揉出泡沫擦掉污渍油渍,厨房里立刻漂浮一股洗发水味儿。

“你是租的,还是买下了?”我站在厨房门口,看单邻居把面从锅里捞出来,放进一盆清水里。

“租的。”他简短答道。嗯,他的经济状况不怎么好,我思索着。也许他刚离婚,我快速瞥了他一眼。

“面要洗一下,头次锅里水烧开一分钟就好,捞出来放冷水里。”他拉开冰箱,扫了一眼,取出两个西红柿和一把油菜,挑了十来根小的。西红柿去皮切块,小油菜切小段。也许我过得太马虎了,冰箱里没有肉,也没有鸡蛋,冷藏箱里倒有一包开了口的三鲜饺子,硬得跟石头似的。

“你一个人住吗?”他终于问了一个我认为是他想增进彼此了解的问题。

“我一直一个人住,我妈嫁到北方去了。”我说。他清洗西红柿的手停了一下。

“我已经十九年,不,整整二十年没见过她了。”我说。他扭头看我一眼。

“我在超市上班,喏,那堆,”我朝被单邻居拎回来的那袋洗涤小样努努嘴,“都是超市里拿的。”

“你干嘛要扔掉,可以用的。”他说。

“太多了,”我说,“你需要可以拿去,还没过期,不嫌弃的话。”

“是这样呀……家里有什么需要维修的?免费服务。”他笑起来,仿佛要回报我赏给的那堆洗涤品小样。他开始炒西红柿。

“床头的灯,总会鬼闪两下就灭了。”我犹豫着说。

“方便吗?给你看看,估计是接触不良,小毛病。”他举着锅铲说,接了一瓢水放进炒烂的西红柿里。

“方便的。”我说,出了厨房。单邻居洗了手,拎着他的帆布工具袋随我来到房间。床上有一堆刚被我整理出来的衣服,有些凌乱。我朝他笑了笑。

我只有一个床头灯。他摁了开关,灯亮,然后闪了两回,灭掉。我伸手拍拍灯罩,灯又亮起来了,像个听话的孩子。

“这是我通常开灯的方法,这灯很有个性。”我开玩笑。

他也笑了,掏出螺丝笔拧开灯罩和按钮盖子。

“你去把火关小点。”他说。

我来到厨房,把液化气全关掉灭火,然后进卫生间。里面的镜子被水雾长期熏得模糊不堪,我打算换掉这面镜子了。等我从卫生间出来时,单邻居已经把灯罩和按钮盖重新装上,灯亮着。他重复开关几次,灯很正常了。

“行了,你试试。”他说。

“电工说行,那肯定行了。”我笑着说,绞着两只手。我担心刚刚抹上去的润唇膏会不会太油了,那也是超市的小样。我感到有些沮丧,我以往的日子过得多么将就。

我盯着他,他慢慢把螺丝刀放进帆布包里。我继续盯着他,然后他朝我走近两步,慢慢抬手,捏了捏我的胳膊。

“你叫什么,嗯?”他把我拉进怀里,我闻到一股灰尘的味道,也许是他在外头奔波沾染上的。

我没回答他,我感到自己慢慢变得温热起来。我发现他其实很高,我的头顶只碰到他的下巴。他的手伸进我淡蓝色的线衣下,抚摸我的后背,手掌很粗糙,但温热。我感到一种类似惊悸的颤抖。他很快解开了我的胸衣搭扣,手掌移到我的胸前,动作毫不犹豫而熟练。我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我甚至连一丝失落都没有。我三十八岁了,怎能去苛责一个能熟练解开女人胸衣的男人?他的手掌停在那里,他肯定抚摸到我没太多脂肪的乳房下慢慢加速跳动的心房。但他的手掌只停在那里,让我的乳房落在他的掌心里。我分明感觉到他带着渴望的激情,他需要我。但他的手掌始终只是停在那里。我以为他在顾虑,便把手伸进他的衣服里,带着鼓励抚摸他的后背。然而他把手从我的线衣里抽出来,紧紧抱住我,片刻后放开,拎起污迹斑驳的帆布包走了。他垂着头,红头涨脸的。

我在床边坐下来,有一种被人突然猛烈从怀里推开的强烈的失落感,不过我并不责怪这个落荒而逃的男人,我想不明白他抽身离去是居于何种想法。也许我不该对他说我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一个女人独居将近四十岁,多少会令男人有些不好的想法。

厨房里传来开水的声音。我整理好线衣出了房间,单邻居背对着我洗那把小油菜,他有点耸肩,勾着头,单薄的后背显得异常孤单。

我走进去,从碗柜里取出两副碗筷,对他扬了扬筷子。

“我不吃的。”他有些愁眉苦脸地笑。

“回去也是要吃的,吃了再过去。”我说。

“我在外边吃了,也是面,放了很多黑孜然。”他说。我觉得他在撒谎,我不再坚持。

面煮得很香,他拍了点碎姜下去,有一股姜的辛辣香气。上班时一定要买一瓶黑孜然回来,我想。我站在厨房的窗边吃完这碗面,窗沿很宽,可以放下我的面碗。喝掉最后一口面汤时,我心口开始隐隐生疼起来。从窗户投进来的稀薄阳光,照见了我狼狈不堪的日子。

晚上,在我睡意蒙眬时,我又听见那种令人心悸的饮泣声,拼命克制的样子。我确定是来自我的邻居。我从床上起来,摸黑迅速穿上线衣和毛裤,穿过客厅拉开家门。我是举着拳头,打算毫不客气擂开他的家门。我感到有些恼火,一个大男人,面对女人畏首畏尾,深更半夜拥被哀号,日子真有那么不堪么?我的拳头最终没落在房门上。我眼前忽然浮现出他眉间那道竖皱和愁眉苦脸的笑,我不明白他走过的路,又何必盛气凌人去指摘他。我希望他这时候突然拉开家门,这个寒气逼人的冬夜,我们一定有办法让彼此温暖一些。我站在门外,偶尔能听到一声揪心的呜咽声。很快,楼道里冷冽的空气便穿透了我的线衣。

买回来的黑色孜然吃掉了半瓶,我和单邻居一直没再碰面。我频繁地煮面吃,站在窗户边吃面时,听到他开门出去的声音,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从楼梯上传来。有时候窗外飘落寒冷的细雨,有时候是布满铅灰色的乌云,都是令人忧愁的天气。那点淡淡的念想,似乎也被寒气冻住了。我紧捂新买的淡蓝色羽绒服,神情疲惫走进超市洗涤柜领班给我介绍的一个私人门诊。好心的洗涤领班劈腿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彻底了断婆家翘首企盼的孙儿梦。婆婆说她真能干,张腿便生下两个赔钱货,哺乳期给尽白眼和嫌弃。孩子刚满两岁,领班就把婆家蹬掉了,独自抚养两个赔钱货。

“我睁眼闭眼都是孩子伸手要吃要喝,我怀疑我已经没有睡眠神经了,神经全都死了。吓死的!”她这样跟我说。她的生活很拮据,整天担心孩子哪天要挨饿了。然后给我介绍了那个门诊,是她中学同学的姐姐开的。据说她退休前是市医院著名的神经科医生,她坐诊的日子人满为患。我有些抵触的,这让人联想到神经病。领班说去瞧一瞧吧,又不贵,百来块的药钱,她吃了两个月,情绪好很多了。

我对那位有一头令人羡慕长发的女医生描述我的病情:莫名其妙的焦虑、长期持续的沮丧、情绪低落以及睡眠糟糕。医生给我开了甲钴胺片和黛力新,并建议我服用钙铁锌和维生素C。我遵医嘱开始服用起来,希望这个阴雨连绵的寒冬能有一个好的睡眠。

冬至接着来临,这个气节在本地是个不小的节日。超市对面有一排鲜花店,在冬至这天几乎被万年青淹没了,十几家鲜花店摆满这种滥生植物。本地的冬至有插万年青的风俗。下中午班后,我折进花店里买一把用玻璃纸包的万年青,一共十枝,三十块钱。去年我只买了三枝,插在水瓶里,到腊月时烂根了,估计是太冷。

我捧着绿油油的万年青,心情居然变得轻快起来,仿佛怀里抱一个小小的春天。我打算步行回去,希望这段不算短的路能延长我愉快的心情。我觉得我的生活可以称得上无忧无虑,上没老下没小,只是并不快乐。我没想到三十块钱能给我带来意料不到的欣喜。我怀着隐秘的愉快跨过中山二路转盘的斑马线时,居然和单邻居在斑马线尽头不远处一个公交车站台相遇。他戴一顶黑色线帽,厚实的黑色羽绒服外挂着那个有点脏的鼓囊囊的帆布包。他一眼便看到了我,万年青也给他带来小小的惊喜,他的目光落在我怀里的万年青上,笑意一点点在他脸上蔓延开了。

“我都忘了,这东西。”他跟我打招呼,说不定他连冬至都忘记了。

“我可以分给你几枝!”我愉快地说。

“还是别分,我屋里也没花瓶的。”他说。

“只是个风俗,往哪儿插都行的。”我说。他瞥了一眼我怀里的万年青,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模样。

“你回去还是往别处去?”我问他。

“要回去的。”他说。

“我走回去。”我瞧着他说,我相信他一定看出我想愉快地走一阵子。他摸了一下脑袋上的线帽。

“我陪你走回去,方便吧?”他说,为自己那身装扮不好意思。其实我身上也还穿着超市的淡紫色制服。我们只是满大街普通人里的两个普通人罢了。

“顾虑那么多,会很累人的。”我说。

我们一起离开了公交车站台。差不多是下午四点了,街上的人开始往家赶,忙冬至的晚饭。

“今晚打算吃什么?”我扭过头问他。

“随便对付了。”他拘谨地说。我们默默走一阵,我希望他再说句话,我希望他提议说我们一起吃晚饭。但他没说。我觉得他并不讨厌我,我们碰面时他分明一脸欣喜。我不知道他心里装着什么,我感觉到他心里装着东西,一种横在我们之间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们就这样一路走着,灰色的天空,湿冷的空气,行色匆忙的人流。万年青带给我的那点欣喜在一点点丧失。我们仍然沉默不语,很快进入小区,进了那个有我们家门的单元门。我们立刻听到来自楼上的叫骂声和一阵接一阵的拍门声。

“你这个遗臭万年的婊子,开门!”

“当初怎么不把你和你那姘头一头撞死!”

“肮脏的破鞋,开门!”声音显然来自一个并不年轻的老妇人,她骂人很有文采,咬文嚼字的。单邻居神色惊惶,快步跨上楼梯。一路上去,各楼层的住户都开门出来仰头朝上张望。看来这个大着嗓门叫的老妇人已经唾骂一阵子了。

是个相当体面的老妇人,文绉绉的骂人显然也只能出自这样的人。她戴一副圆润的珍珠耳钉,一个圆圆的发髻挽在脑后,用一个早就过时、但依然很秀气,缀满各色细小珠子的发网兜住,暗驼色的阔脚裤,淡橘色高领薄衫外是款式别致的宝蓝色羽绒服。她的额头很宽,脸很素净,她一定绞过脸毛。脸上的皮肤松弛了,轮廓看起来还相当精致,并没什么皱纹,极像一位教音乐或画画的老师。我中学的音乐和画画老师就是这副样子,她们的身上有一种和柴米油盐没有关系的气息。此时那张素净的脸上挂满泪水。她拍打单邻居的门,怀里抱一把万年青,脚边的地上放个装满食品的白色塑料袋子。我看见里面有几包速冻饺子和一篮子精品柴鸡蛋。这种鸡蛋在超市有卖,是真正农家放养的柴鸡蛋,比一般鸡蛋贵不少钱。

“儿子!”老妇人看见单邻居从楼梯上朝她走上去,扭过泪水斑斑的脸,悲伤地叫一声。

“妈……叫你别来的。”单邻居摸索帆布包掏钥匙,他看见随后跟来的我,求救般地看我一眼。但我不知道他需要我做什么。

“这是我妈,能进你家待一会吗?”他说。我吃了一惊,飞快点头,绕过他们开门。

“我连进我儿子家都不能吗?我好像已经没有你这个儿子了!”老妇人悲伤地瞧单邻居,他窘得红头涨脸的。

“请进来吧,家里有些乱。”我说。我家里从没来过这么体面的人,刚才那些污言秽语从她嘴里出来令人难以置信,但她仍然是一位体面的老妇人,显然是极度的愁苦才让她如此失态。

单邻居挽着老妇人的胳膊,老妇人显然觉得站在门口很不好看,掩面进了我光线幽暗的家。我打开灯,拉开窗帘,屋里总算光亮了些。

我请他们坐在沙发上,进厨房烧开水了。老妇人依旧在低声哭泣,单邻居一直小声劝慰。我和我妈从来没这么亲密,唯一能让她对我多说几句的时刻是我要钱交学校各种费用时,那时候我在她眼里大概连鸡肋都不如。

“我半年没见你了,儿子!”老妇人叹息着说。

“一直很忙的!”单邻居低声说。

也许我应该找个借口出去,让他们单独待一会,又觉得这样估计他们会不安,只好继续待在厨房里。

“你这样子,要到什么时候,不是你的错。”老妇人声音带着哭腔。

“妈,别这样,在别人家里……”

“今天过节的,你知不知道?我和你爸都很……”她呜咽起来。

单邻居沉默了。

“哪天你回家吃饭吧,你肯定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了。”她的声音清晰了些。

“好的,只是担心惹你和爸不高兴。”单邻居说。

“孩子回家,我们怎么会不高兴。”老妇人说道,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我给你带了些吃的,有台湾的大头菜和淡水干鱼,鱼放到米饭里焖就好了,这种鱼骨头少,不过吃时也不能太囫囵了。你表亲从台湾带回来的,他们回来过年。”老妇人交代。

“我知道的。妈,我们约个时间,明天中午我们在老地方吃饭吧?这是别人家里。”单邻居小声说道。

“也好……”老妇人答应了。

然后我听见一阵软底皮鞋摩擦地板的声音朝厨房走来,老妇人捧一盒海鸭蛋和一小袋包装精致的金针菇站在厨房门口。

“真是太冒昧,”她对我说,“拿着,不要拒绝!海鸭蛋,用蒸的,很好吃!就是有点儿咸,打青菜汤最好了。”我接过来,并向她道谢。她肯定烧得一手好菜,我暗想。“我儿子心好,多多相互关照!”她说。

“我们相处得挺好的。”我说,想到我们有过短暂的接触,脸庞隐隐烧起来。

她点了点头。

单邻居送老妇人出门了。她在门口犹豫一下,朝那扇紧闭的房门瞧了一眼。“不见为净,不见也罢了。”她低声说。单邻居垂着头,他们下楼去了。我站在门口看他们下了楼梯,扭头盯住邻居紧闭的家门,这里面到底是怎样的世界?想到那天晚上差点儿冒犯这个连老妇人都被拒绝的家门,心里有些后怕。我进了家里,隔壁的家门却嘎达打开了,着实被吓一大跳。我站在门里,心里竟有些害怕出去瞧那扇门。

“邻居在吗?”一个软糯的女人声音从旁边门里招呼出来。我摸了一下门把手,出去了。

那是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双腿上盖一张棕色毛毯。我几乎看不出她的年龄,我从没见过神情这么安静、五官这么精致的脸,面色粉嫩,眉毛黑长,长长的一头黑发披在肩膀上,有一把落在她的胸前。她围一条大红色的毛围巾,整个人喜气洋洋的。她在门里眉眼含笑,微微仰头瞧着我。

“我们还没见过面呢,请进吧。”她说,转动轮椅,把门打开了。我感到自惭形秽,即便她只是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肯定也比我更招男人喜欢。

“进来吧!”她再次邀请。

“只是,方便吗?”我犹豫起来。

“放心吧,”她拍拍她的膝盖,“残疾不传染的。”她认真地说。我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走了进去。她转动轮椅跟在我身后。屋里很简洁干净,家具很少,一律低矮,饭桌和茶几一样高。我想这肯定和女主人行动不便有关。玻璃茶几非常干净,饼干和独立包装的小蛋糕放在一个细藤条编织的篮子里,旁边有一个不大的暖水瓶。

她示意我坐在铺了蓝色条纹坐垫的沙发上。

“坐吧,干净的,我天天擦拭。”她说,她的轮椅停在沙发边上。

“很干净,比我家干净多了。”我笑着说,拘谨地坐下了。

她微笑着,在轮椅上稍稍向前探着身子,给我拿一块桂花软糕。她往前探身子时,我看见一个白色十字架吊坠晃在她的胸前。

“那是我婆婆,我不能给她开门,开门了她会骂我。”她说。

“不开……她也骂了。”我说。

“她进来会朝我吐口水,骂得更恶毒,那会加重她的口谕,加深她的罪。”她说。我吃了一惊,我以为她是怕,没想到她会这么想,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这腿,很久了?”我问,目光落在她盖着毯子的双腿上,立刻发觉不该这么问,又发觉实在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会让彼此尴尬。

“嗯,我们结婚的第三年就这样了,我们已经结婚十四年了。”她大方地说,“就是不能出门,别的,也没什么不方便。我也会做饭菜,但单哥从来不让我做饭。”她朝茶几上的糕点努努嘴巴,“他还老担心我挨饿,整天待着,喝水就够了。”

“你们该找个一楼的房子住,你自己也能出去的。”我瞧着轮椅说,撕开那块桂花软糕咬了一口。毫无例外的甜腻到能酸倒牙根。

“也不必出去的,阳台上有风和阳光,天气好的话。”她朝阳台望了一眼。外边的天空是铅灰色的,似乎又要下雨了。他们的阳台很空,只有一台旧洗衣机,我怀疑是前任房客留下来的旧物。

我看了她一眼,我的女邻居像一口幽深的井,她也在盯着我,一只丰润的手抚那只十字架吊坠。她的脸上是带着研究的神情,我觉得她该养只猫或狗,她就不会这么看动物似的看人了。

“我是个基督徒,不过我没去过教堂。”她说。我点点头。我没有什么信仰,我感觉我周围的人大部分和我一样,只是在疲于应付每天。当然,我们也会有大大小小的希望,比如希望日子过得好一点,老天多眷顾一点,运气好一点,但这些我觉得都算不上信仰。不过,信仰到底是怎么样的,我这个超市洗涤柜导购员也说不上来的。

“他们喜欢活在过去,我早就原谅他们了,但他们就是喜欢活在过去。”她说。我疑惑地瞧着她。

“我们结婚三年后,我想和一个人走,”她笑意盈盈地瞧着我,“那是上帝的安排,单哥就是不肯,喏,我的腿就成这样了,他把我撞的,如今我变成他的孩子了。你再吃一块吧,我喜欢这个糕点,它甜蜜得使人想起童年。”

我吃惊地瞪着这个女人,这是家丑,而且是关于她的丑,她如何能轻描淡写说出来?她还认为家婆骂她是有罪的,并且她原谅他们。

“你真……看得开。”我说。

“早就过去了。”她笑着拍拍自己的腿,好像那两条她这辈子都站不起来的腿只是暂时扭伤一下而已。

“是过去了,”我说,“你很坦诚。”我有些奇怪,就算她看得开,在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面前谈这些总是不妥的。

“单哥给你煮过酸菜鱼和面,对吗?”她突然说,盯住我,眼里笑意依然。我猝不及防,像被人撞见自己不体面的事情似的,脸刷地烧起来。但我又有什么不体面的?我并不知道一墙之隔的邻居家里生活如此斑驳复杂。我瞧着她,终究还是有点心虚,目光变得游移不定的,我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我突然对那个拘谨的男人充满怨恨。

“他心好,喜欢帮助人。我们搬来这里之前,他也帮过一个女人,那女人常常来找她,我们就搬走了。有些女人总是自不量力。”她说,面带微笑。

我点点头,“是的,我们还一起吃饭,他的手艺真不错。”我说。“我是个单身女人,我还没结过婚呢,不过我并不想结婚。”我又补充了一句,我想我的恶意已经很露骨了。

她低下头,抚弄那只十字架。我发现她的脸渐渐涨红起来。

“你喝水吗?你倒杯水喝吧。”她低声说。

我才记起火炉上还烧着水,赶紧向这个漂亮的女基督教徒告别。她转着轮椅送我到门口,门槛拦住了轮椅的去路,她在她牢固静谧的世界里,朝我合上门扇。她的脸依然红着。

一进门我便看见单邻居坐在沙发上,两只胳膊肘抵在膝盖上。他肯定是上楼时发现我们都打开的家门,也许他还听见我们说话了,只是不知他为何不肯进去。他抬头朝我看了一眼。

我进厨房把火关掉了。

“你妻子很漂亮。”出来时我对他说,他从沙发上站起来。

“你想坐一会……就坐吧。”我说,他又重新坐下了。我把门关上了,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伸手碰了碰他的胳膊。他一下子就把我搂进怀里。

真不错。我心里说。整个过程我都用两条结实有力的腿缠住他,我把腿架在他的肩膀上,夸张地叫着。他像有着锋利牙齿的饥饿野兽一样,凶狠撕吃到手的猎物。

但愿他把这件事情也告诉他老婆,我恶劣地想。

进入腊月,有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的灿烂阳光,街道终于不再潮湿,到处一片干爽明亮。年底了,以大红色为主的新年饰品铺天盖地而来,彩穗,灯笼,窗花,大福字,镶有劣质玉块的蝴蝶结,挤满街头巷尾。

我的日子和以前差不多,仅仅是依照惯性把来临的每天打发掉。临近春节,超市变得更忙碌了,人流量日益增多,排队付钱的人多得像去领取奖品。他们大多买吃的。洗涤用品柜相对没那么火爆,日用品类从来都不是食品类的对手,尤其在节假日,我们一般只能搞促销。我依然从超市里拿回洗涤小样,打算攒够一小袋就给保洁阿姨。我也会拿一些味道清香的小样来当做去污净来擦拭厨房,厨房的空气很清香。

跑钱站在厨房门口,抽动鼻子闻着,开玩笑说我是不是又勾搭上男人了。一般女人讲究起来的动力只有一个:男人。他很熟谙男女之事。我白了他一眼,说,我不是一般女人,我是个老女人。他仔细审视我一番,说道:“你打扮起来肯定很漂亮。”我白了他一眼。

我和单邻居依旧会在楼道碰面,多半是在我们门口。我大声和他打招呼,问候他的老婆是否过得好。他表情难堪,两眼巴巴瞧着我。有一次他跟我下楼梯,艾艾地问我怎么了。

我停下来,问他想要怎么样?

“我是不是哪儿做得不对了?”他问我。

“没有,你大概不想这么快又搬家吧?”我说。他的脸一下子涨红起来。真奇怪,他好像羞耻心很强烈似的。他挤出一丝笑,那副样子真让我难过,我转身下楼了。我真希望从此不再见到这个男人,他给我的感觉很坏,不是说他的人坏。我们之间的瞬间交汇,我得承认,多半是我主动的。我像是做了一件难以启齿的龌龊事情,感觉非常糟糕,而他是这件事情的根源。

我天天约跑钱来和我吃晚饭。有时候我饭做好了他还没到,有时候我下班回来就看见他伸着两条长腿坐在楼梯上等着,嚼口香糖或抽烟,像是在等着要账。我给过他钥匙,但他总是弄丢。我怀疑他是故意不拿的,他不想过于融入我的生活,说明他至少不像表面上那么没心没肺。

“这样很好,上下的人都知道你泡上小白脸了。”他说。

我瞧了他一眼,他确实够白,他老娘皮肤也很白,他们是一对相貌体面的母子。

我们坐在茶几两边脸对脸吃酸菜鱼,跑钱说他很想离开这个县城。

“烦透了。”他说。

“你这是闲得慌,你干嘛不找点事情做?”我说,“像你富有的老爹那样,去挣钱。”

“挣我也不在这鬼地方挣。”他说,“他富不富关我屁事。”

“鲍公子,别人是这么叫你吧?这荣称不是你老爹的钱包给你冠的?冠名播出,电视广告这么打。”我说。

“别一口一个我爹,”他说,“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我哪儿有这福气,还是留给你享吧。”我说。

“你不稀罕他口袋里的东西?”他说。

“稀罕,只是我挣得够用了,这么多年,你看他给过我一分吗?你们住大别墅,你看我这屋子,除了蟑螂还有什么。”我说。

他低头不语,响亮吸着鱼头。我买的是罗非鱼,每次都是这种鱼。超市里的海产品上百块一斤,于我而言太贵。跑钱肯定也不稀罕那些东西。我感觉他不是真想来我这里吃点什么,似乎他觉得我这里能让他感到轻松。

我们这样吃着一顿又一顿酸菜鱼,直吃到过了元旦。我忽然对超市的班感到厌倦了,考虑过了年是不是换个工作。早年我学过美发,显然这手艺已经派不上用场,我那些技术早过时了。我还学过裁缝,如今哪里还有人剪裁衣服穿。我顿时气馁,似乎我这年纪的女人只能开摩的载客了,还不如在超市里,冬天有暖气夏天有冷气,不用风吹日晒,对得起这张脸。我裹着羽绒服行走在大街上,一时竟想不到有可以养活自己的活干。

那天我还没下班,跑钱来超市找我,他支支吾吾地对我说:“你妈回来了。”我正整理货架,闻言吓了一跳。我妈?

“她不知道我是谁,”跑钱说,”她敲门时我在你家里。”

我有些匪夷所思。不晓得他怎么突然进我家,又碰巧被……我妈碰上。可是我妈,我几乎都快记不清她的样子了。我心神不宁地整理货架。

“有事情,联系。”跑钱对我做一个打电话的手势。

“打电话。”他又说一次,我捕捉到他脸上担忧的表情,我不明白他担忧什么。

我在超市买了点菜,不管怎么样,总要吃饭的。我不知道我妈的口味,不过我不在意,我发觉对她的情分非常薄,这能怪谁呢。

我妈老得厉害,完全脱相了,眉毛变得很淡,两条法令纹深得非常触目,这使她黄皮寡瘦的面相看起来有一种尖锐的刻薄,一种被长期拮据窘迫的困境所磨出来的尖酸刻薄,她的头发倒还没怎么白。穿一件猪肝色旧线衣和黑色棉裤,骨感铮铮的手腕戴一个铜圈子,很难把那东西叫手镯。

“我刚下班。”我说,我努力对她笑了笑,感觉是在面对一个很久没见面的远房亲戚。

“这么说你还没结婚?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你养着他?我看他可不像是想和你过日子的。”相隔二十年之后,这是一个妈对女儿说的第一句话,饱含不耐烦和明显的嫌弃。

“我本来没指望你还住这儿的。”她说。我看见一个大大的红白条相间的编织袋,和一个轻便拉杆车捆绑在一起,很怪异地立在沙发边。

“我还住这里。”我说,把菜拿进厨房。

“我在路上奔波好几天,坐火车,腰椎疼得厉害,今晚我睡床上。”她说,把她的“行李”拉进我的卧室。

“有面吗?晚饭我就吃面,卧一个鸡蛋就好。”她又说。我估计她已经把这个家里里外外查看遍了,没看到任何男人的痕迹。

我在厨房默默做饭,倾听从房间里传出来的声音。拉开拉链的声音,拉开衣柜的声音,类似衣架掉到地上的声音。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气突然一下子从我心底蹿起来,我拼命压制着,怒火顶得我胸口闷疼,我的泪水决堤而泻。我没给她煮面,只煮了米饭炒了两个菜。等我把饭菜端到茶几上时,我瞥见房间里她居然穿着我一件淡紫色的外套。我拿着筷子站在茶几边上,不知该怎么叫她。她似乎也觉察到我们之间的尴尬,主动出来吃饭了。

“你是结过婚还是没结过?”她问我,她还是吃米饭了。

“没结过。”我说。

“你是怎么想的?让我给你扎个老姑娘坟?”她的声音软了一些,我想是温热的饭菜的缘故,但她的话并不好听。她的胃口真不错,把一碟黑木耳炒胡萝卜划一半到饭碗里,饭碗满得几乎无从下口。北方人一向这么吃饭吗?我还闻到她身上有一种难闻的味,类似山羊身上发出来的气味。我知道北方人养羊,漫漫黄土上游动着和灰尘一样黄的羊,那是穷得揭不开锅的北方农村,可她不是义无反顾扔下我远走他乡享福去了吗?

我们默默吃饭。她吃饭的声音很大,她整个人,去了北方这些年,已经脱胎换骨成为另一个人了,身上已然没有半点李谷一的神韵。我忽然明白跑钱那种忧虑的眼神。他以前没见过我妈,光看她现在这副样子,确实够让人心寒,像一个来打劫你的人。

吃完饭,我收拾了碗筷。她说要洗澡,我告诉她有热水,她在卫生间门口张望了一下,我怀疑她不懂用热水器。她并不问我。我进房间,望一眼我的床,打开衣柜取出两套换洗衣服。我想到旅店住两天。这个世界上肯定不会有人明白我此时的心境的。我又进卫生间收拾我的洗漱用品,她在一旁看着。我很想告诉她要去外边住,但有一口气堵在我的胸口,我不肯再多说半句话。收拾好后,我正欲出去,她好像明白我的想法,跟在我后面说:“我身上没什么钱了。”

我转身盯住她,她的目光凶巴巴的,好像是我欠她。我不知道她从我的脸上看到了什么,我发觉她的目光一下子涣散了,不过很快又集中起来凶巴巴盯住我。我掏出我的钱包,她的目光立刻落在我的钱包上。真好,只有两张一百块的和几张十块的。我给她掏了一百块,她接过去,细瘦的指头捻了捻,仿佛在辨别真伪。

“那几张零散的也给我吧,我得添加一些东西。”她说。我又把那几张十块给她,出门了。

天刚好黑下来,黑得正好。楼道里的路灯早就坏了,黑漆漆的楼道飘浮清冷的空气,夹杂着住户门口放的垃圾袋散发出来的难闻气味。我只下了两层楼梯,顶在胸口的那口气突然变成一把刀子,狠狠地剜我的胸口,我几乎寸步难行,抱着一纸袋衣服在楼梯拐角蹲下来,张开大嘴大口呼吸。胸口的疼痛一点点向全身散去,我哭不出来,泪水却汹涌而至。

我的肩膀被谁轻轻拍了拍,我慌忙起来,差一点撞到那人身上。我立刻辨认出是谁,抓住他的胳膊。

“陪我一会吧。”我泣不成声,没等他回答,整个人就扑到他怀里,鼓囊囊的纸袋隔在我们之间。他有点手足无措,我贴着他,他并没有伸出胳膊抱我。

“我还没吃饭。”他说,摸索身上的工具包。

我离开他的怀抱,转身下楼了。

我在超市附近一条巷子里的家庭旅馆住了五天。下班后在超市里买了吃的带回旅馆,不再出门。

我擅自加大睡眠服药剂量,依然整夜不能安睡,凌乱短暂的梦充斥整个夜晚。我会猛然打一个很大的激灵后醒来,心脏剧烈跳荡,像要破胸而出。醒来后我想着眼前的事情。我发现我非常拒绝我妈,拒绝她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拒绝她回到这个地方。我早就习惯她不存在了,她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带一副尖酸刻薄相回来?我把两套换洗衣服换完了,依然无法说服自己回去。最后我想到一个我差点遗忘的事实:那房子,是她的。没错,这么多年是她白白给我住的,没收我一分钱房租。我拼命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现实,然后在超市里买菜,抱着脏衣服回家了。

家里从来没这么多人。其实也不多,就三个人:单邻居,正在厨房修理煤气灶。一个头发黑得刺目的老头坐在沙发上抽烟,以及我妈。地板上到处是脚印子,茶几上散放还没洗的碗和筷子,厨房擦手的抹布垂挂在沙发靠背上。

我妈依然穿我那件淡紫色外套,脚上套我的棉拖鞋。

老头从沙发上起身朝我笑笑,把烟头摁在茶几上。

我妈接过我手里的菜,张开袋子往里瞧了一眼,回头对那老头说:“今晚在这里吃饭,菜买回来了。”

显然这几天她过得很舒心,也许这几天是她这些年来过得最舒心的日子。她的脸没像前几天那么棱角锋利了,脸色也亮了些,透出一股精明相。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老头一边客气,又结结实实坐进沙发里。

“听我的,在这里吃。”她说。她的社交能力太强大了,回来几天就把人往家里带。我想起年轻时候的她,那个北方男人,也是在我毫无防备之下带回来的。

我拼命告诫自己:这不是我的房子,不是了。

单邻居从厨房里出来,带着疑虑看我。我朝他点点头,抱着脏衣服进卫生间。

我发现洗衣机里滞留着半桶污浊的脏水,我重新启动洗衣机排放掉污水,放水再排一次,开始洗衣服。

我回到房间,立刻闻到那股山羊骚味,赶紧把窗户全打开。被子在床上凌乱堆着,粉白色的枕头巾有一层明显污垢。打开衣柜,还好,衣服还挂着,里面也飘浮一股山羊味。

只有我们两个吃饭,我妈给自己煮了面条。

“我知道你不待见我。”我妈大声呼着面条。她说得真对,我们彼此都不待见对方。我看了她一眼,那两条法令纹真是太深了,这无疑是磨难和艰辛的痕迹,我不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我有些难过。我努力回忆,想回想些我十八岁之前和她相处的温暖事情,没想起什么。她和我爸分开后,做过很多活,当然,我不能否认她那么辛苦也是为了养活我,她还给我读书,大体上尽了一个当妈的责任了。

“你小时候可没少让我吃苦头。”她又说。我又看了她一眼,她不知什么时候把我的外套脱了,穿一件暗红色的棉袄。北方的棉袄,应该是北方农村人的棉袄,式样笨拙。这颜色并不适合她,把她的脸衬得更黯了。

她还扣错一只扣子。

“你有什么打算吗?”我问她,我不知道她回来是什么意思,是再也不走,还是有别的想法。

“我在那边过不下去了,回来了。”她简短而坦然地说,下巴淌着汤水。

“假如我把这房子卖掉了,你可怎么办?”我对她挤出一点笑容,问她。

“跟你过啊。”她说。

“如果我不在这里呢?”我说。

“我总不会饿死的。”她说。我忽然心软了。就算我把房子卖掉,再离开,让她连影子也找不到,她似乎也没打算责怪我。

“你有什么打算?”她也问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最好把自己嫁掉。”她说。

我点点头。我该不该这样理解:她在赶我?

“我会尽快搬出去的。”我说,破釜沉舟的态度。这么多年我其实没吃什么苦,只挣钱养自己这张嘴。还得感谢她临走给我留下这个安身之处,如今,可能我们都不愿意和彼此相处了。

她一声不吭,算是默认我的提议,我刚才那点心软倏然消逝。

吃完饭洗好衣服,开始收拾另外一间房间。这间小房间里有一张木床,我交往过的一个姓张的男人呼噜声大得让你无法忍受,只好买一张床在这间房间睡了。他离开时还拍拍床开玩笑,但愿还有机会回来睡。床上的被子我用一个塑料袋扎起来了,重新打开有一股淡淡的霉味。仿佛一切只是为今天做准备,我还没结婚,还没卖掉这破旧房子,还居住在这里。

“那天回来,屋里那个男的是你的朋友?”我妈依在房门上,两脚一前一后站着,还抖动右腿。不知道这些看起来和她这个年龄极为不符的难堪姿态是怎么形成的。

“我爸的儿子,”我说,“我们关系很好。”我不打算隐瞒她。她愣了一下,然后哈哈笑起来,拍打了一下门板。

“儿子?这么说那瘦筋筋的痨病鬼还活着?我以为他早死了。儿子?他连半个男人都算不上,哪里来的儿子?”她尖刻地说。

我一下子怔住了。我原以为我爸对我的怀疑只是他不自信的表现。以现在的眼光来看,我妈当时还真算是一个相当标志的女人,她性格又极为招蜂引蝶,那个瘦得没人样的男人怀疑是有道理的。我没想到事实如此不堪。

“你也不必问我,我把你生下来养大,没什么对不起你的。”她说,转身走了,极像说一件随便从马路边听来的闲事。

我扔下手里的铺盖,愤怒无比。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属于她的难堪的、龌龊的事情,她为什么不让它烂掉在自己肚子里?她在客厅看电视,声音开得很大。于她而言那是早就云淡风轻的旧事,于我却像一个噩梦。我只不过是她年轻时激情泛滥的结果。我很想对谁破口大骂,却发现在这个生活将近四十年的地方没有谁可以抱头痛哭。

我给跑钱打了电话,叫他买几只蛇皮袋子带过来,我告诉他必须收留我几天。我的声音抖得像暴风雨中的树叶,克制已经溢满眼眶的泪水流下来。我冲进我的房间,把所有的衣服从衣柜里取出来,连衣架子卷成很多卷子。我妈站在房门口看着。

“你这又何必呢?”她说。

我背对着她,不想让她看见我的泪水。我又去阳台收回湿漉漉的衣服,小心放进塑料袋里。我一共有五双鞋子,夏天两双,冬天三双,全包起来。她穿过的棉拖鞋被我扔掉了。

我必须离开,我不想再见她,她让我想到自己是如此不堪地来到这个世界。

在冬天的寒夜里,我仓皇离开这个住了半辈子的地方。来处没有眷恋,去处没有欢喜。

跑钱给我腾出一间房间。他租的房子有三间房和一个大客厅,我以为会像菜市场脏乱差,我可以每天帮他打扫,减轻我白住的不安感。却意料不到干净整齐。

“住吧,随便住,谁让我白吃你那么多饭,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他一本正经地说。

“不会有女人上门来讨伐我吧?”我说。

“瞧你说的,哪个敢。”他说。

我查看了一下屋子,挺好,没有任何女人的物品。

“别找了,没有任何女人进得了这门的。”他说,“隔两天会有保洁阿姨来搞卫生,我请了一个保洁阿姨,你什么也不用忙。”

“鲍公子!”我说。他朝空中吹了一声流里流气的尖哨。

“当然了,你若愿意下厨房煮点好吃的,我一点也不介意。”他看起来好像捡了便宜似的,嘎巴嘎巴掰指节。

“我会很快找房子租的。”我说。

“别客气,你是我姐。”他朝我眨眨眼睛。我瞧着他,忽然想到我们一起吃饭时他痛哭的模样。

我依旧去超市上班,一边留心各处广告栏上的租房信息。快四十岁才开始为安身之处发愁,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想找个带卫生间的单间,很难找。我每天下班回来用跑钱没开过火的厨房做晚饭,他有时在家吃,有时三更半夜才回。我把饭菜放在保温饭盒里留给他。

他那辆大马力铁骑像只大嗓门怪兽,常常扰得深夜不宁。跑钱说和他的舅舅合伙开洗车房,我从没从他身上看到半点干活的痕迹。当然,他可以不干活。

郁郁寡欢中迎来了除夕。在除夕前两天,我下班时在超市门口看见我妈,她那身北方穿戴着实扎眼,袖着两手站在超市门口张望乱糟糟进出的人流。我拐进超市员工通道,从另一个口出来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等我,至少,现在我不想和她有什么联系,譬如她当年毫不犹豫离去,大概也是想不再和我有任何联系的。

跑钱从家里拿来好多海鲜给我当年夜菜谱。闸蟹和龙虾大得吓人,我不知道该怎么烹制这些美味。他一筹莫展地说怎么煮都行,熟就好。他还拿来了瓶葡萄酒,一本正经对我说,他得回那边去吃年夜饭。我奇怪地看他一眼,这有什么好解释的。

除夕夜我慢慢煮饭,按照和同事们询问到的方法烹制那些虾蟹。等我忙完,已将近八点半,大红大绿的春晚早就开播了,满屏的世界如此美好。我把饭菜端上饭桌,开了红酒。真得感谢跑钱,我从来没吃得这么奢侈。我刚刚掰断一只虾头,就听见跑钱铁骑震耳欲聋的声音传来,我几乎是蹦过去开门的。他的脚步声拐到楼梯口时,我鼻子酸起来。我还是害怕一个人过这个节的,我已经这样过了二十年了。跑钱黑夹克的肩膀湿漉漉的,下雨了。他抱一个纸箱,在台阶下朝我呲牙一笑。

“我刚吃完饭。”他说,“我妈信佛,吃饭啰嗦。”他抱着纸箱把我推进门里,我还是没忍住泪水。他张罗着吃饭,热情得好像这饭菜是他做的似的。

“来吧,老大,吃饭!”他说,开了一瓶刚才带来的洋酒。我和他碰了杯,他喝酒,我剥虾吃,吃完三只虾子,我给自己倒了杯酒敬他。

“谢谢你收留,不然我要在街头吃年夜饭了。”我说。

“你是我姐,哪能不管你呢。”他和我碰了杯子。

“我是你哪门子姐?我和你爸根本就没任何关系。”我说,“你早就知道的,是不是?”

跑钱端着酒杯晃了晃,然后一口饮尽了。

“我爸三年前死了。”他说,“给我留下点钱,我就搬出来了。”他瞧着我,“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我妈常带我去看他。那老鬼,他就是不让我妈走,我妈好像也不想离开,不知道这些老古董是怎么想的。”

“走了怎么养活你?”我说。

“怎么养不活,能饿死吗?”跑钱说,他又干了一杯。

“别总老鬼老鬼叫,你看你吃的穿的。”我说。

“我叫他三十年爸,不,三十一年,我白叫吗?”他白了我一眼。

“比我好。”我说。他不说话了,我们开始吃螃蟹。我做了一个很不像样的点料,跑钱仿佛在吃能要他命的东西,其实我觉得蛮好吃的。

八个月后的一天黄昏,我下班路过金湾小广场,我的新家在金湾广场后面。这个小广场中间有一个小喷泉,喷泉溅出来的水汽使周围很凉爽。我通常会在喷泉边坐一坐。一个坐在喷泉边长椅上的漂亮女人对我招招手,她身边放着一副拐杖,估计她需要帮忙。

“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她的脸红扑扑的,绑着马尾辫子,头发真好。一个看不出年龄的女人。我忽然瞧见她领口下那只十字架,愣住了。

“我们曾经是邻居。”她笑起来,她的记性真好。

“你一个人吗?”我说,朝她周边看了看。

“是的,我妈住这边。”她说,“你坐下吗?”她瞧着我有些臃肿的身体,我怀有四个月的身孕了。

“不坐了,太累了。”我笑着拒绝。

“我差不多天天会出来。”她拍拍自己的双腿。我记起在她家里时她也这样拍拍她的腿。

“要练练腿!”她说,朝我眨眨眼睛。

“我马上要回去了,你需要我帮忙吗?老单呢?”我问道。

她又拍拍她的双腿,那只十字架在她胸前轻轻摇晃,“他走了,可怜的人,年三十晚走的,他非要出去买鞭炮。我们从来没在除夕夜放鞭炮,我们不爱放,今年他非要放。一个喝醉的家伙开车把他给撞走了。”她捏着十字架,在胸口飞快地划十字。

“他的灵魂在帮助我,我的腿开始有感觉了,小林,也回到我身边,这是上帝的旨意!”她神秘地朝我眨眨眼。

我很快告别了她。

小区门口有乡下人挑来的菜卖,我发现有新鲜的胡萝卜,买了两斤。鲍强喜欢生吃胡萝卜,他不允许我再叫他跑钱。我们把临江的房子退掉了,到金湾小区租了套小的。他说孩子上幼儿园之前肯定能给我们娘俩有套自己的房子。

我依然在超市洗衣柜当导购员。随着孕期增长,我的腿脚慢慢开始浮肿,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湿热的夏季尤其让我寝食难安。有一次我回到金三角菜市场找鱼腥草买来煲汤消暑,看见我妈和那个头发黑得扎眼的老头买菜。她胖了一点,脸上的棱角没那么凌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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