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曾 剑
金色叶片
○曾 剑
曾剑,湖北红安人,1972年10月出生,1990年3月入伍。中国作协会员。先后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十月》《解放军文艺》等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二百余万字,纪实作品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十多部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一等奖;中国人民解放军优秀文艺作品奖、辽宁文学奖、《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等多种军内外文学奖项。
分田到户第一年,我家的稻谷堆得像山。那年的年饭丰盛,七碟八碗,鸡鸭盘中立,鱼肉碗里堆,但这样的好日子很快成为过去。第二年,农业税陡涨:公粮,口粮,余粮,上交大队。收到碾场的稻谷依然堆得像山,都一担一担地挑到镇上交公了。剩下的,需要用钱,就卖粮食,或用粮食抵账。我家的谷仓,记忆中,再也没丰盈过。
这年初秋,父亲瘸着脚,挑一担谷,到石桥镇送公粮。石桥镇离我家十里地,父亲一天挑了两趟。我一直跟在父亲身后。父亲说,这后一担谷子,有一箩筐不是上交公粮,是自己卖的,虽然也是交给镇粮店,但能得到一些钱。父亲说,这钱,给我交学费。
父亲挑着一担谷,走到下河湾。父亲并没走公路,那样要远出几里地。父亲抄近路,走的是乡村小道,田埂、塘坝。父亲经过多年的磨砺,虽然膝盖有伤,也能挑起百斤重担。父亲走得缓慢。父亲走到下河湾塘埂时,突然一声惊叫,随即丝丝吸着冷气。他的身体晃动着。他努力地平衡自己,让那担谷在他的肩头停止摇摆,极力不让自己摔倒。他要是摔倒,那一担谷子,就会像水一样,泼进水塘。
怎么啦?我问父亲,他没回应。我低头察看。他的整个鞋湿了,不是汗水的颜色,暗红,是血。一块木板粘在父亲的鞋底。那木板上有一颗钉子,父亲踩中了它。
父亲咬着嘴唇,慢慢地将箩筐搁在塘埂上,这才无力地坐下去。他弯腰,双手上伸,陡地使劲上抬,拔下木板。
更汹涌的血喷涌而出。
我问:父,痛吗?父亲摇头说:不痛。
父亲的膝盖有毛病,现在脚掌又受了伤,我知道他痛。我说,父,算了,不去了。父亲说,要去,你明天就上学了,耽误不得。
我说,父,我看着谷,你到鱼鹰家去。鱼鹰是我们村的赤脚医生。父亲不去,他说,没多大的事。我说,要不你等着,你去把他找来。父亲说,他总在外面跑,你晓得他在哪个垸子。莫去,没得多大个事。
父亲按压着伤口,直到它不再往外渗血。父亲起身,从一旁的稻田里,挖一小块泥,敷在伤口上。父亲说,好了,没得事了。我说,行吗?父亲说,行,泥里有稻草灰,消炎。我不知道父亲是诓我,还是果真如此。
父亲的腿疾,并非先天。父亲是那个年代的师范生。那年红安县扩办乡村小学,亟需老师,父亲他们提前一年,奔赴教学岗位,成为公职教师,吃国家饭。三年后,需要知识分子支援农村建设,父亲回到乡村。一介书生,父亲干不了重活,说话偶尔夹杂普通话,遭人排斥,被人讥笑,说他是“陕西的骡子做马叫”。父亲努力表现自己。一天夜里,生产队去偷外村的树,父亲奉命参与其中。冲锋在前,仿佛集体偷盗,就不是偷盗。结果,父亲挨了铳,膝盖受了伤。因为是偷盗,不敢声张,没得到彻底治疗,留下后遗症,自此,父亲一只膝盖不能弯曲。记忆中,父亲走路总是很慢,他极力掩饰自己的腿疾。
我的母亲不识字,把父亲下放农村的证明信,当废纸卷烟抽了,加之父亲腿疾,父亲再也没能回学校,成了一个彻底的农民。
那年秋,父亲把我送到学校后,决定干一番大事。他觉得日子太苦了,他要搞养殖,打个翻身仗。
父亲想养猪,没本钱,就想到养母猪。母猪下小猪,一窝生八九个,每年都下,代代相传。父亲说,我家很快就会有一个养猪场。母亲不让父亲养母猪,说闹烦人,不挣钱。母亲说,你养吧,保准栽跟头。
父亲不信这个邪,赊了一头母猪。母猪长大了,生了小猪崽,我们都高兴,看着一头头可爱的小猪。可是,几天之后,那些小猪都死了。一分钱未挣,还搭上了买母猪的钱,母亲数落父亲,说家运不好,养个么猪。父亲服了,说,不养了,再也不养了。但父亲不认为是家运不好,他说是我们家人多,母亲嗓门又大,小猪崽受了惊吓。
父亲不死心,他想富起来。父亲听说山里有人烤烟叶赚了钱,第二年开春,就把自家的黄土地,全种了烟叶。父亲摸索着烤烟。我们帮着父亲,把葱绿的烟叶绑在竹竿上,送到烟炕里去烤。烟炕是一间像碉堡似的土夯屋,有两层楼那么高。烟炕下面通着耐火管,两墙之间,连着长木杆。那些绑在竹竿上的烟叶,就这么一层层搁在长木杆上,从上到下摆放。最后,父亲往炕炉里点火,烧到一定时间,就封了火炉,让里面的热气烤着烟。父亲有文化,按烤烟技术指南,什么时候大火,什么时间小火,什么时候封炉,父亲弄得很明白。他烤出的烟叶金黄金黄的,像深秋的树叶。
父亲上到烟炕里,把那些烟叶小心地撤出来,搁在旁边的空地上。我们小心地把烟叶解下,按金黄色,深黄色,浅黄色分类,扎成小捆,卖到烟叶收购站。
暑假里,我跟着父亲,到收购站卖过一次烟叶。收购站在石桥镇。收购站在烟叶的斤两上,不敢克扣我们,我们家有秤,来之前,父亲把烟叶称了,哪堆多少斤多少两,父亲熟记于心。收购站只能在烟叶的质量上做文章,他们压等级。他们将烟分成上上黄,上中黄,上黄,中黄,下中黄,下下黄,下下黄已不是黄色,是黑色的焦煳的。乡村人讲禁忌,不愿说出那个“黑”字。
各等级烟叶的价格从高到低排列下来。
那天,我家的烟叶黄灿灿,像纯金打制。
这么好的烟叶,一定是上上黄,最次也是上中黄,父亲竖起大拇指说。
父亲挑着满满的一担烟叶,往石桥镇走去。父亲怕把烟叶揉碎了,不用箩筐装烟叶,而是小心地用绳子捆起来。他怕一路上风吹起的沙尘,会弄脏了烟叶,最后定要用大块软塑料布,将烟叶轻轻包裹。我平日不太喜欢同父亲一起到镇上,我怕同学们看见我有一个跛腿的父亲。这天不一样,我愿意同父亲一起去,父亲说要给我买一双凉鞋。从出生到现在,春末到初秋,我一直是光着脚丫。这将是我人生夏日里,第一次有鞋穿。
出乎我们的意料,烟叶收购站的人把我家的烟叶,一半定为上黄,其余的都是中黄。这就是说,我家的烟叶,被他们依次压了一个等级,本是上上黄的,他们定为上黄,本是上黄的,他们定为中黄。各等级间的价格相差不少。我看见父亲的脸,在炎热的夏日里,却是冻僵了一般,没有一丝表情。他只是默默地将那些已经过秤的烟叶,往收购站那堆烟叶里放。这其实不是父亲该干的,烟叶过秤,就已经被他们收购了,往哪堆烟叶里放,是他们的事。但父亲很执拗地自己一束一束地,把我家那几捆烟叶,往那些成堆的烟叶里放。我当时只当是父亲舍不得它们,要多送它们一程。可是不是这样,父亲把那些他们定为上黄的烟叶,直接送到上上黄的烟叶堆里。而我家的烟叶,放在上上黄那堆烟叶之中,一点也不逊色,甚至更金黄可人。一束烟叶,上面扎成团,下面散开,像一个个戴着皇冠,身穿金丝纱裙的公主。烟叶收购站的人看着父亲,没有做声。他们不理父亲,继续他们的收购。父亲也没有吱声,没有同他们辩解,似乎他在乎他的烟叶是上上黄这个名分,胜过烟叶到底卖多少钱。
父亲从来不同别人辩论。他给人感觉,就是个哑巴。其实父亲不是哑巴,是个公鸭嗓。父亲情愿别人以为他是哑巴,而不愿人听见他的公鸭嗓,那嗓音像刀刃划在刀刃上,让人难以适从。
父亲并非天生就是公鸭嗓。
我家兄弟多,分单干的前一年,一家人都叫饿。一个夜晚,五弟饿得直哭,哭到半夜,不哭了。我闻到香味,爬起来,父亲正给他剥花生。花生不多,也就一捧,自然没有我的份。我懂事地爬回床上。时间不长,有人闯入我家,是大队民兵连长歹狗子和几个民兵。他们说父亲偷了公家的花生,他们闻到了烧花生的香味。
父亲说没偷。他们就在屋子里搜,没找到。他们吼叫着。五郎吓得直哭,说,我父(父亲)偷的花生在这儿。五郎指着灶屋的一个破箩筐,里面盛满灶灰。歹狗子抱起破箩筐,往我家堂屋里一扔,屋里顿时烟尘四起。几颗花生从灰堆里蹦出来。
歹狗子捡起颗花生,几个手指在花生上磨蹭。他说,这是今年的新花生。
我没偷,是别人偷,散落在路头,我捡的,父亲辩解着。歹狗子说,咋那么巧,你再去捡一些回来。
父亲被抓走,第二天在石桥河大队各小队游斗,随后被强制拉去看农场。看农场的当晚,父亲一口气喝下了一瓶柴油。
父亲自杀,但他没死成。柴油烧坏了他的嗓子,自此,父亲的声音又尖又细,好像嗓子被人拤住了。父亲变成了公鸭嗓子。回想起父亲以前的声音,那么好听。父亲读书、教书,方言里夹杂着普通话,虽然被人称“陕西的骒子做马叫”,可我爱听。现在,他的声音,就像锉刀锉在铁器上,像喉管里卡住了一块硬骨头。
父亲自此不爱说话,可能与我们一样,嫌他自己的声音丑,像太监。
父亲企图自杀的那个夜晚,他的床下有一瓶柴油,一瓶农药。柴油和农药,气味浓烈,但区别很大。我想,那个夜晚,父亲之所以选择柴油,而非农药,他其实不想死,他舍不得我们。
父亲收起塑料布,将绳子轻轻地缠在塑料布上,打成结,挂在扁担的一端。他将扁担扛在肩头,到烟叶堆旁的屋子里,领了烟叶钱,往百货商店走。我跟着父亲。烟叶收购站压了我家烟叶的等级,没卖那么多钱,而家里还有很多地方需要钱用。我懂事地说,父,我不要鞋。我赤脚,踩在被太阳晒热的地面,舒坦。
父亲一挥手,意思是走吧。父亲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我犟不过他,跟着他走。我不忍心面对他的跛脚,就快步走到他的前面。
我眼前浮现出同伴毛刺,还有他脚上那双酱色凉鞋。从我记事起,他从没光赤脚过。他冬天有棉鞋,春秋有布鞋,夏天有凉鞋。父亲说,天快凉了,买双球鞋吧。我不吱声,我想,要买就买凉鞋,球鞋等到秋天再说。父亲同意了,他指着我,朝那个售货员比划,我嫌父亲的比划不好看,急忙说,一双凉鞋,我穿的。
售货员穿着干净的长袖中山装,好像天气一点也不热。他的黑布鞋鞋底很白,这在乡村,是很少见到的,这让我格外羡慕他。我想,长大了我要像他那样,不用下地,穿着白底布鞋,在柜台里面走来走去。这就是所谓的理想,或者梦想吧。
凉鞋正合我脚,我却故意说小了,想要个大一号的,我想明年还能穿一年。售货员从柜台里面探出头来,瞅一眼我的脚,说,正好呀。他好像识破了我的谎言,笑道,这伢挺懂事,将来错不了。他随口说的一句话,让父亲烟叶被压价而阴沉的脸,舒展开来。
父亲要了一瓶汽水,递给我。我让父亲再买一瓶,父亲摆手说他不喝,喝了老打嗝。回去时,只有塑料袋和绳子,轻松多了。我们踏上一条林中小路。我把喝了一半的汽水递给父亲,故意说喝不了,说肚子胀。父亲接过汽水瓶,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像是怕浪费才喝的。他几口喝了汽水。我看着他舔着嘴唇的样子,知道在那一刻,他忘却了收购站工人给他的不快,他内心是甜蜜的。我内心也甜蜜,仿佛汽水甘甜的味道,一直储藏在心底。
这双酱紫色的凉鞋,花了三块多钱,是两斤中黄烟叶的钱。两斤烤烟,得很大一堆新鲜烟叶烤制而成。我想起父亲钻进烟炕里的情形:汗溪流似的在他黝黑的脊背上流淌,那半截裤,湿淋淋地贴在他身上,整个人像从水里钻出来一般。我的眼睛酸涩,努力地往前走几步,尽量离父亲近一些。那一刻,我不怕碰见同学,不怕他们看见我有一个跛腿的父亲。凝望着父亲晃动着的背影,我哭了。父亲停下来,问我为么事哭。我说,他们心太狠,那么压价。我说,我的学费怎么办?父亲说,他们搞错了,他们会改的。他们的领导发现他们压了等级,会让他们把钱找给我们。
我说,能吗?父亲说,能。父亲的公鸭嗓,发出金属的声音,那么肯定。
我开学前,父亲去了一趟石桥镇,回来时,他把学费递到我手中。他说是烟叶收购站给他的差价。上次我们卖的烟,等级低,他们后来做了调整。
我半信半疑。
开学不久,我在学校接到大哥的来信,他问我他的汇款家里收到没有,没有耽误我开学吧?大郎在东北当兵,他把有限的津贴攒下来,邮寄给家里。
我回想起父亲给我学费,说起烟叶收购站时那躲闪的目光,我不知道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关联,我不知道。我不问。
烤烟挣的钱其实不多,况且我们石桥河两岸,田地有限,种了烟叶,粮食就收得少,到第二年开春,家里就得张罗借米谷。这是没办法的事,烟叶毕竟在青黄不接时,手头有点现钱,活泛一些。至于第二年春天的事,第二年再说。农家过日子,哪家不是过一天看一天,踏个坎再来个坎?日子就这么往前捱。
崔寡妇也种了一些烟叶。她种的烟叶少,只有几垄地,自然不可能为这点烟叶,自盖一个烟炕。她的烟叶,就在我家的烟炕里烤。我们不知道,是父亲主动帮她,还是她找到父亲。每次我家新撇下的烟叶绑好,要进烟炕,她就挑上两箩筐烟叶,满头大汗,跌跌撞撞而来。她坐在烟炕边的土堆上,将那青嫩的烟叶,往竹竿上绑。那竹竿也是我家的,她除了烟叶,什么都没有。二哥烦她,父亲说,算了,人家一个寡妇,不容易。父亲这么说,我就有些可怜她,帮她绑烟叶,二哥三哥不帮她。她直夸我懂事,将来定是有出息——比我的两个哥哥有出息。
可怜啦,白瞎啦,你父当年,多体面的个人,教书,穿着中山装,浓眉大眼的。冬天围个紫红的围脖。说起来,那个紫红色的围巾,还是你娘给她织的。你娘把他害了,不是你娘,你父现在不是这样。可惜呀,当年多体面的一个人。
二哥很响地咳嗽一声,崔寡妇停止了絮说。
我们绑好烟叶。父亲先装我家的烟叶,那天天热得像点燃了,烟炕就是一个火炉,父亲终于脱下了他那条长裤,只剩下短裤。他顾不得掩藏他那只麻点密布的丑陋的膝盖。
父亲双脚叉开,分踩在两根木头棱子上,从上往下摆布绑着烟叶的竹竿子。我递进去一根,他摆一根。我递了一阵子,父亲说等一等,中间那两行留给如意他娘。如意他娘就是崔寡妇。中间位置的烟叶,往往烤得最好,常常能烤出上上黄。父亲把中间那块地方,留给崔寡妇。那时候,崔寡妇新死了男人,正是令人同情的时候。
我说我渴了,回家去喝凉茶。我怕崔寡妇要我帮忙递烟竿。烟炕里温度太高,我受不了。父亲早像一只湿淋淋的鱼,在里面窜上窜下。我回屋,坐在八仙桌前,很慢地喝着,故意磨洋工,想把崔寡妇家的活逃过去。我喝第三杯茶的时候,母亲冲进屋来,大吼道,我的个天啦,就这会工夫,他们就日到一块了。你这个遭刀砍的嗫,跑回来灌脓灌血,不在那地看着点啦喂。
我感到大热的天里,一瓢雪水从天而降。我最怕母亲突然叫喊,每次她突然叫喊,必定是一件骇人的事情发生。我想逃,但无法逃脱,母亲的话,绳索一样拴住了我。我有一种想听下去的愿望。母亲说,你父和那个寡妇,竟然在烟炕里上骒(红安方言,指男女做那种丑事)咧。那么热,不要命咧。
我看见父亲沿着我家房后的阴沟走过来。进了屋,一向沉默的父亲,终于爆发了。他没有语言,一贯用手势,但今天,他的手势的动作特别大。他抓起我搁在桌上的那只杯子,狠狠地摔在母亲的脚旁,杯子的碎片四处飞溅。屋子里扬起一阵烟尘。
母亲向来言语长,不留余地。母亲说,就算没上骒,也是百么事都让人看了让人摸了。我伸着脖子看的时候,你父的两条腿,扠开在两根树桩子上,百么事都从短裤的裤腿管里吊出来了。那个崔寡妇呀,正仰着头,热乎乎地看哩。我要是再晚过去一会,不上骒才怪呢!
母亲向来夸张,我家的烟竿,是我递给父亲的。我仰头在下,手握竹竿一端,将烟竿的另一端伸向他。父亲弯腰,接过烟竿,把它搁在两根树干上。我一根一根地递,父亲一根一根摆放。父亲的确是跨立在两根木杆上,否则人无法站稳,但我从未看到母亲所描述的父亲裤管里的情形,我觉得母亲一定是凭空想象,肆意夸大,父亲胯裆里的东西,怎么可能掉出来,他又不是一头驴。
父亲进屋后不久,崔寡妇跟了过来。崔寡妇满脸泪痕,冲母亲哭泣诉说:桂花嫂喂,没得那样的事。烟炕里热得死人,我么样会做那样的丑事咧?我只是站在门口,把烟竿子递进去咧。看?你男人穿着半截裤,我能看见么东西?我为么事又要去看?我又不是没有过男人……我的男人咧,你怎么就这么狠心死了嗫,害得我不敢同男人在一起,我只要同男人在一起,就说我偷人咧……母亲说,你莫在我家哭,好像我们欺负你。崔寡妇说,好咧,桂花嫂,我走,我不在你家哭。可是我要把话说清楚,真的没得那样的事。我一个寡妇,我不怕,你莫冤枉了大志,他那么好的人,你让他的脸往哪处放?
母亲降下去的火气忽地升上来,她说,还说没有?我的男人,瘸子脚,公鸭嗓,你还说他好?他哪儿好?你说,他哪里好!崔寡妇的一只腿,本来迈出了门槛,母亲这么说,她收回腿,哭声再次响起。她说,我冤枉呀,我不说你的男人好,我还能说你的男人坏?我说你的男人坏要得不?你的男人……母亲急忙打断,她说我的男人坏,用不着别人乱放屁!
我看见父亲的脸乌紫如茄,他说,莫听你娘的话,她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崔寡妇孤儿寡母的,可怜!母亲吼道,就你有同情心,她没男人,她可怜,你去可怜她吧,去同情她吧,去跟她睡吧,夜里跟她睡,我的个娘咧……
崔寡妇惊愕地望着母亲,她无力地歪倒在地上,几乎是成跪立的姿势。她拽着母亲的裤腿,说,桂花嫂哇,你别这样,我求你了,别这样,你莫要捡没得的说呀。我这就去把我家的烟叶子拿下来,我不烤咧。我又没有得个男人,烤么事烟咧。我就是穷死了,也不烤烟了咧……
崔寡妇哭得那么可怜,我看着心里酸酸的。父亲拿起一把笤帚,我以为他会像别的男人打女人一样,把我的母亲打一顿。我想,如果是那样,我都无法决定是否去拉扯父亲,母亲的确太气人了。但父亲拿起笤帚,只不过是把崔寡妇身旁的那坨鸡屎扫走了。崔寡妇边哭边拍着手,有时拍着地,有时拍着她的大腿,像是给她的哭泣配乐。崔寡妇左一下右一下,拍打中,她的屁股发生着位移。父亲可能怕崔寡妇不小心一手拍在鸡屎上,或者一屁股坐在鸡屎上。他的这个动作,恐怕比打母亲一笤帚还要令母亲难受。母亲说,看吧,多会照顾人啦,恨不得铺个垫子在她屁股下咧。
父亲将笤帚扔到门口的垃圾凼里,用手势表达着他的不满,说母亲无聊,没得事做!他像往常一样,选择逃离,走向田野。
崔寡妇显然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母亲一定会骂出更难听的话来。崔寡妇起身,很坚毅地往她家的方向走。她的样子,让我想起电影里的江姐,我突然对她充满同情,甚至有一丝敬意。我说,你就烤吧,你以后把烟叶子送到烟炕边,我给你递烟竿子。
崔寡妇的背影远去了。母亲止住哭声。父亲回家,换上那条长过膝盖的七分裤。父亲换上七分裤后,朝着母亲,指着裤腿,好像还很模糊地指了一下裆,意思是说:好了,这下好了,什么也看不到了。
母亲不吱声,怔怔地望着我。我觉得父亲的动作很龌龊,但我原谅了他,毕竟,这都是母亲逼的。
烟叶出烟炕那天,母亲叮嘱我,父亲卸烟竿子的时候,让我去接,不要崔寡妇去。母亲说,崔寡妇一个人,也不容易,忙不过来,你去帮她。
母亲心里所想,我是清楚的。我故意说,娘,你真好。
父亲并没像他想象中那样,靠金黄的烟叶成为一个万元户,第二年,父亲不再烤烟。我不知道,是因为烟叶压价,还是因为“崔寡妇事件”,我真的不知道。
我不知道的,还有母亲内心所想。我猜不透。她那么嫌恶父亲,说他腿瘸,公鸭嗓,丑死了,却又把父亲看得那么紧。父亲只要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她就指桑骂槐,或干脆直奔主题,明着骂,人像炸开了。
父亲依然种烟叶,但不是大面积,只种十几棵。烟叶围着厕所,很肥嫩的叶片迎风招展。父亲不时摘几片,放进灶膛里烤。父亲烤的烟叶放着金黄的光,像黄金打制的叶片。父亲把它们切成丝,卷纸烟抽。父亲在黄昏里,抽着卷烟,时明时暗,像一点星光。烟从父亲嘴里吐出,丝丝缕缕,朦胧着父亲脸上的表情。
五弟因为小时候告发了父亲,一直内疚,他努力赎罪。他在县城上班,每到周末,必定开车,带着两个儿子回老屋看父亲。孙子在父亲膝前缠绕,父亲总是满足地笑。他依然不说话,实在需要表达,就打手语。我不知道,他是怕他的公鸭嗓吓坏了他的孙子,还是多年的沉默,让他已经失语。
多年以后的某一天,收音机里播放政府免除农业税的消息时,我的父亲坐在我家那张已经发黑的八仙桌前,就那么默默地坐着,好像有沉甸甸的心事重重地压着他。他脸上的皱纹状若桃核,思绪在那些皱纹里蔓延。沉默片刻,父亲朝着京城的方向,竖起大拇指。父亲说,好,好……哇!
父亲第一次不忌讳他的公鸭嗓子。我突然觉得,父亲的公鸭嗓,并不那么难听。
父亲起身,去抓鸡窝旁立着的锄头,他要去挖地。田地荒废好多年了。父亲种不动水田,他想种一片旱地,种烟叶。父亲走到鸡窝旁,抓起一把锄头。父亲抬眼,凝望着鸡窝的上方,那里挂着一把他亲手烤出的烟叶,像一串黄金打制的金色叶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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