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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鞋子

时间:2024-05-04

○罗 荣

那年·鞋子

○罗 荣

罗荣,本名罗棣宁,1954年2月生,江西宁都人。1968年下放农村,1972年参军,1976年退伍。1975年起从事文学创作,著有小说集《入世》《罗棣宁中篇小说选》;长篇小说 《南天恨》《日照翠微》《合欢》《孽缘》《山塘》等;散文集《草园集》《神像的启示》。

那年

度过许许多多的日子,少年变成了老年。经历过的许许多多事情,也就变得缥缈。但当初的少年依然清楚地记得,五十五年前陪当兵的兄长去相亲那天,是农历二月初九甲辰,一个龙日。在那个黄道吉日,他们的父亲也要出门,与薮里第三批支援水利建设的居民去水库工地。军人本想让少年送父亲去工地,但父亲不让,要少年陪兄长去相亲。于是他们带着礼物跟着介绍人往西山走,一直走到三四十里外一个名叫芦萁窝的小村。那户人家显然知道有客将至,门口几个女人正在洗菜剖鱼拔鸡毛。见到军人,女人们甩净手上前接东西迎候,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一个女孩从房屋出来,瞥他们一眼,到檐下抱一捆松枝回屋去了。

到厅堂坐定献茶后,少年听到女主人在一旁轻声质问介绍人,不是说是个军官吗?为什么他穿的是两只兜的衣服,戴的是船形帽?

介绍人说,军人早几年就当了班长,这次回部队,马上就会升做军官,这是已经定了的事。要是升不了,就找她算账。

少年笑了。媒婆最大的本事,是把一脸麻坑说成光洁如玉,一瘸一拐说成健步如飞,一头癞痢说成长发如瀑。少年想起了一句古话:“媒婆的嘴,掮客的腿。”他看看军人,军人也笑了。少年想,兄长不一定听见了女主人和介绍人的对话,他是个炮兵,轰鸣的“一五二”加榴炮声多少损伤了他的听力。他笑,大约是因为弟弟在笑。后来,介绍人问起男主人为何不见。女主人说,今天龙日,他牵牛下田开犁去了。这回军人听见了,他起身对女主人说,当几年兵了,好歹还记得点农时,春社已过去好几天,他还没下过地呢。

十几分钟后,军人和少年在女孩的带领下,来到男主人犁田的地方。军人打过招呼,脱下鞋,卷起裤腿,下田接过沉默寡言的男主人手中的竹枝和牛绳,在男主人的注视下犁了一行地。男主人满意地看了女儿一眼,走了。少年和女孩站在田埂的一棵桃树下,看着健壮如牛的军人熟练地翻地。在军人的犁下,深褐色的田土从茂盛的红花草下翻卷出来,形成泥土的波浪。几只黑漆漆的乌鸫,跟在军人身后啄食犁刀掘出来的泥鳅。牛一边负犁前行,一边伸出舌头卷食红花草。有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在覆盖田地的红花上采粉酿蜜,人们把这种蜜称作紫云英蜜。稍远处的田野,油菜花也在盛开,馥郁的花香沁人肺腑。少年看见,一群阳雀从油菜地里嬉闹着冲上天际,又从空中直坠而下,钻进花丛中。天空湛蓝,柔柔的几丝云在暖风吹拂下向北飘去。两只剪刀状的倩影一掠而过,女孩惊喜地叫起来,燕子,燕子回来了。少年看看女孩,见她仰起的还长着细细茸毛的脸,宛如桃树上初绽的桃花。

头年,少年是跟随父亲上山扫墓的。仅仅一年光阴,那些疯长的蓟草、鼠麹、黄花蒿和菟丝子,又完全淹没了小小的老坟。军人和少年走过去时,一条手臂粗的大蛇从草丛中窜出,挨着他们的脚溜下山去,把他们吓了一跳。借助锄头和镰刀,军人和少年把墓周的草刈除得干干净净。但他们未能清除草根,因此明年的这个季节,生命力极强的野草又将重新掩盖住坟包。墓面的碑石上,依附着一只硕大的蚁巢,少年用镰刀拨一拨,数不清的大黑蚁从蚁巢中涌出。少年厌恶地把蚁巢铲下,抛向远处,乱糟糟的蚁群顷刻间消失殆尽。军人抓了一把草叶,把墓碑擦拭干净,青色碑上的字就显现出来。军人跪在地上,用粗壮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碑上的名字。他已经有五年没能来祭奠他的父亲,因为军人的职责。

坟墓中埋葬的,是军人的生身父亲。然而墓里并没有他父亲的尸骨,埋进去的,只是他父亲生前穿过的一身旧衣服,是衣冠冢。他父亲是一九三四年夏守黄泥寨时牺牲的,尸骨无存。不仅他父亲,另外数千牺牲的红军战士,也尸骨无存。军人的父亲上火线时,军人刚满一岁。他父亲出发前把弟弟叫进屋,从妻子手中接过婴儿,递给弟弟,说:“老弟,我就这根独苗,我若是上火线被打死了,你无论如何看在兄弟份上把孩子留在身边,把他带大成人。”说毕,泪流满面跪了下去。这一幕,从军人懂事起,也从少年懂事起,就深深地刻在他们心上。

军人从一岁长到十五岁,没有为他的生身父亲扫过墓。他和他的叔叔——后来的父亲也没有资格进本姓氏的宗祠去祭祀祖先。坟是解放那年垒的,军人告诉少年,那年秋天,从东北南下的解放军开进了中央红军的故乡,叔叔领着他上山,选了块向阳坡地,堆砌了这座衣冠冢。几年后,他穿上斜纹布军装,当了边防军。

在坟包上压好黄表纸,烧过纸钱,军人与少年坐在墓边聊天。军人感叹时光流逝得太匆促,转眼之间,他已超期服役两年了。如果归队后提不上去,明年他就要求复员回家,到农业合作社种地,再弄一只竹排,下梅江河或者龙溪河去打鱼。相亲那天,介绍人对女主人说的话,军人其实是听见了的,他感到好笑,媒婆说的话,比首长对他说的还果断,首长也只是说,上级正在考察他,要他别辜负首长的希望。少年就说,也是父亲和他的希望,士兵那种船形帽,中央一道槽,歪歪地压着一边的脑壳,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而且国民党大兵也是这样的服饰,大家都称他们是戴牛屄帽的丘八。军人说,两个军队的性质是不一样的,你别混为一谈。少年说,为了那个女孩,你就努把力吧,弄顶大盖帽戴戴。军人嘿嘿笑起来,他摸摸下巴密密匝匝的胡茬,说:“是那个丫头的母亲想让女儿当军官太太。”

少年说:“还有我。”

军人说:“你觉得我跟那个丫头,合适吗?”

他对那女孩用的是长辈对晚辈的口吻。

少年问:“怎么不合适?”

军人说,那个丫头属羊,小他整整十岁,到她符合结婚的年龄,还有三年。

少年说:“难道不能提早结婚?”

军人说:“不能,我是军人,得遵守法律。”

少年说:“那你就等。”

军人说:“就怕等到那时,她嫌我老了。”

他们沉默下来。山上的松林里,有一对画眉在鸣啭。

军人半个月的探亲假满了,该归队了。军人归队的旅程也很艰辛,他得拿着部队的证明,一个县一个县地购买车票换车才能抵达目的地。清晨,少年把兄长送上班车。在一阵刺耳的喇叭声中,班车出了车站,上道绝尘而去。

一个月后,少年收到了军人寄回的家信。军人在信中说,他归队不久,上级宣布了几项任命,原先预备提任他的排长职务,任命了一个文化程度比他高的班长,他去另一个排担任代理排长。之所以代理,是那个排的排长到教导队学习去了。军人说,他对当军官本不抱太大的希望,对中间一道槽的船形帽不很反感,穿两只兜的衣服也相当满意,他不抽烟,不需要下摆的两只大口袋装烟卷。他服从需要,只要上级有命令,他随时打起背包上前线或回地方。军人说,他也知道拿破仑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如果每个士兵都想着当将军,那还会有好士兵吗?军人说他很懊悔,相亲那天他听到了介绍人对女主人说的话,他当初应当向人家说明部队提升军官的特殊性,以免日后给人家留下个吹牛撒谎的印象。他央求弟弟去芦萁窝一趟,把他的近况告诉女孩和她的父母,如果女孩能找个更适合她的对象,他会很高兴。军人还说,他的部队,近期将要调防,可能是要搞一场大型军事演习。调防到何处,演习什么时候开始,是军事秘密,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写家信,希望父母原谅,更不用担心。

少年沮丧极了,看完信久久没有吱声。坐在他旁边的母亲问,信中都说了些什么。少年愣了愣,说,哥哥当排长了。母亲说,你哥哥当了排长,你怎么不高兴?少年说,是代理排长。母亲问,什么叫代理?少年说,有一条凳子,是别人坐的,人家有事离开,让他的屁股上去坐一坐。

母亲说:“那就是说,等人家回来,这凳子还归人家坐?”

少年说:“就是这意思。”

母亲问:“那这凳子能坐多久?”

少年说:“谁知道呢。”

母亲叹了口气:“既然多一个屁股,为什么不多做一条凳子呢?”

又说:“代理排长也是军官了,去告诉一下芦萁窝那边吧。”

少年腾地站起:“告诉个屁!”

少年去了趟水库工地,给父亲带了些腌菜干辣椒酱之类的食品。父亲看完军人的信,双目就有些潮红。父亲说,军人小时候读书是很用功的,可惜家里穷,他读完高小就出了校门,砍柴、牧牛、摸鱼,下田做农活,帮扶家中的生计。现在要提升军官,才晓得文化太浅。他当的是炮兵,必须懂得计算。说,这都怨他,那时咬咬牙,让大儿子念完初中就好了。说,复员就复员吧,种地也好,打鱼也好,做手艺也好,人在眼前心才安,他哥哥就这根独苗。

少年问:“芦萁窝那边呢?”

父亲说:“当不当军官,都得告诉人家实情。人家若是觉得不合适,我托人给你哥哥另找一个。”

父亲问起少年的学业。少年说,各行各业都在大跃进,学校实行半工半读,让老师学生有更多的时间支工支农。暑期里,学校也要组织师生来水库工地劳动几天。老师说,水库修成了,就有了电。有了电,机器就转动了。机器转动了,就能更快地实现工业农业现代化。父亲笑了。父亲说,他年纪大了,恐怕活不到那时候,不过水库工地指挥长对他说了,等这座水库建成,就在库里放几百万几千万条鱼,那些鱼都能长到上百斤上千斤,全县人民怎么吃也吃不完。水库要成立个渔业队,让他这个薮里的老渔夫来当队长。

少年问:“把这龙溪河上游拦断筑水库,下游是不是没多少水了?”

父亲说:“那是自然。上游把水截断,下游水就少了。”

少年就想,那龙溪河的下游,以后鱼也会减少许许多多。他跟当兵的兄长一样,有着渔夫农夫的遗传,喜欢下河去摸鱼捞虾。龙溪河里,有无穷无尽的鲤鱼草鱼鲫鱼鲇鱼条鳑鲏,以及永远捞不尽的青虾螃蟹。少年甚至怀疑,切断了水源,龙溪河下游会不会完全干涸。

小满芒种时节,是一年一度的汛期。连绵的大雨终于使梅江水暴涨,河水越过防洪堤,袭击了薮里低洼的地方,也带给这里一层厚厚的污泥。洪水退去后,薮里的所有植物都长得葳蕤茂盛。天气渐热,街道旁的合欢花开得艳丽无比。苦楝树上,绿玉般的楝实结得琳琳琅琅。早熟的枇杷和桃李相继上了市。

尽管各行各业都在忙着生产大跃进,端午期间,依然有人出来牵头组织龙舟赛。龙舟赛的头天,母亲吩咐少年去芦萁窝接女孩来城里看划龙船。少年爽快地答应了。早些时候,介绍人把军人暂时只提升为代理排长的消息送进了芦萁窝,女孩的母亲说,穿两只兜的衣服没关系,她家男人更喜欢打赤脚下田,晓得春种秋收的汉子。

少年就欢欢喜喜地去了芦萁窝。他去看了看兄长曾翻耕过的那块田,田里的早稻,已在抽穗扬花。垅头的桃树上,缀满了桃子。女孩对少年说,那是一棵毛桃树,果实要等到熟透了才甜。

他们相跟着上了路。少年告诉女孩,每年端午,城里人都要在梅江河里举行龙舟赛。城里东南西北四关,有十四条龙舟,东关三条,南关两条,西关三条,北关——也就是薮里,有六条。

女孩问:“是不是薮里有钱人多?”

少年说,不是有钱人多,是薮里庙多。每条龙船,都有各自归属的庙,比如水府庙里是金龙,城隍庙里是玉龙,汉帝庙里是白龙,东平庙是黄龙,关王庙里是红龙,太公庙是蓝龙,七仙庙是青龙。

龙舟大赛前,各个庙会的执事先张榜公告,周知居民,选个黄道吉日,率领桨手、乐队抬着披红挂彩的龙首上本辖区各家各户屋内游龙,驱邪逐疫,散发吉祥粽子包子。到了农历四月二十日,各庙开始“上花”。“上花”即献供,那些曾经到庙里求过菩萨许过愿的人家,请厨倌做上十八份有鱼有肉的菜肴供神。供完,菜肴归划龙舟的桨手。还愿的越多,桨手得到的菜也越多。五月初一,龙舟要下水。这一天清早,龙王庙水府庙里热闹非凡,执事、桨手、信众焚香燃烛后,龙舟才能下水。到了决赛那天,河两岸人山人海,你拥我挤。决出胜负后,获得胜利的一方为桨手披红挂彩,吹吹打打,上市游街。失败方的桨手们则垂头丧气。同胜利者一样吃过“上花”菜的失利者,往往成为大人小孩讥讽的对象,称他们食的是“馊菜”,“食馊菜”是技术差的代名词。人的情绪总是被口水舆论撩拨,于是赛后的争斗也总是延续:当胜利一方趾高气扬挥舞彩旗,锣鼓喧天,大放三眼炮遍游东南西北的通衢大道时,纠合在一起的失败方就冲出来拦路,阻止那些得意忘形的好汉进入本辖区,冲突随即而起。

女孩便问:“两边就相打了?”

少年说:“相打了。听说旧社会还动过刀,伤过人。”

女孩吐出了舌头。女孩说:“那下一年还敢比?”

少年说:“敢哪,谁服气呢!”

少年说,龙舟赛过后,有的输方会派人半夜三更潜进胜方栖停龙船的庙宇,偷偷地往龙头上钉一枚铁钉。

女孩问:“为了出口恶气?”

少年说,不仅仅是为了出气,据说往龙头打钉,能让这条龙受重伤。薮里七仙庙的青龙头上钉眼最多,但这条龙天生就是战神,即使伤痕累累,也还是年年夺冠。青龙钉不死,痛恨它的人就为它起了个绰号,称它黄鳝,说它滑溜善钻。少年自豪地说,他父亲,还有他哥哥,都是薮里的渔夫,是青龙舟上的桨手。

女孩说:“你们城里人,晓得过日子。”

少年对女孩说:“你也要成为城里人了,嫂嫂。”

少年看到,女孩的脸顿时红得像插在龙舟上的彩旗。

路途迢迢,后来的一路上,少年跟女孩谈了许多话题。少年讲他小时候淘气,喜欢上树抓蝉,下河摸鱼,用竹箭射鸡,使弹弓打狗,还剪过猫胡子。讲薮里有个前清的秀才,会吟“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会唱“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秀才晓得“鸡生爪,鱼生毛”的典故。晓得半夜里飞过屋顶的夜哀子鸟,学名叫“盍旦”。晓得苋菜不宜与鳖同食。最神奇的是秀才还晓得“鳝贮缸中,夜以灯照之,项下有白点,通身浮上水者,是为蛇鳝;或抢灯火食者,是为火鳝,皆有毒害。”

女孩说,她爹常常抓鳝鱼回家,没听说过有什么毒鳝。

少年说,老秀才有一次读报纸,见上面有蝌蚪能避孕的消息,就告诉了好些生孩子多的人家。人家就说,老秀才说的肯定不会错,找来蛤蟆豆子(蝌蚪)一条条生吞。结果,这些女人肚子里全长了虫。

女孩笑起来。

“你们那里除四害吗?”少年问。

女孩说,除哇,往粪缸里撒石灰杀蛆,烧谷壳艾叶熏蚊子,放笼子装老鼠,就是不打麻雀。

“麻雀不是吃谷子的害鸟吗?”

女孩说,麻雀吃不了多少谷子。

少年说,早些天,县里组织十几万人,奋战三天三夜,白天打铜锣,夜里举火把,不让麻雀落脚进窝上树,麻雀们又饥又累,飞着飞着就一头栽下地。

女孩很惊讶:“有这事?”她说,麻雀其实更喜欢吃虫子,虫子比麻雀更危害禾稼。

少年怎么也没想到,他两年前上山砍柴时捡回的一块黑石头,竟然成了宝贝,还调动起千军万马日夜奋战在深山之中。

那块被少年的母亲放在坛子里压泡菜的石头,注定要在风云年月大出一次风头。有一天,班主任老师走进教室,兴奋地宣布,两个元帅升帐了。学生说,不是有十个元帅吗,怎么只有两个升帐?班主任说,此元帅非彼元帅,这两位元帅,一个是粮食,一个是钢铁。就在班主任慷慨激昂地宣布,他要带领全体同学踏遍千山万水,寻找到能炼成钢的铁矿时,少年想起了压在泡菜上被酸水浸得滑溜溜的黑石头。他向班主任请了假,飞跑回家,在母亲讶异的眼光下取出坛里的石头,回到学校放在班主任的办公桌上。那股浓烈的夹杂着姜蒜香的酸味,吸引了全办公室的老师围过来观看。

这块比普通石头沉得多的东西很快就摆到了正为矿源发愁的县领导面前。后来,石头走上了体育场的司令台。台下,人山人海,红旗如林,几万人对着石头振臂高呼激动人心的口号。开完誓师大会,庞大队伍高举红旗高唱战歌,开进发现矿脉的大山,在一块块梯田,一处处山窝建造起炼铁炉、炼钢炉、小高炉、大高炉。

少年得到了一张县大炼钢铁总指挥部颁发的奖状。他随同班主任以及全体同学进入深山砍树、烧炭、运矿石。像所有人一样,老师们学生们把家中与铁沾边的东西都奉献给了钢铁元帅:火叉、门鎝、菜刀、铁锅。大家都进公共食堂吃饭了,那些东西留在家中就显得多余了。

暑期里,雨带北移,雨少多了。但太平洋上形成的台风,也会时不常地从东海南海登陆向内地袭来。水库工地的塌方事件,就是在一场台风袭击之后发生的。那时,水库主体工程已经结束,大坝经检测符合质量标准,工程总指挥部决定如期蓄水。蓄水的公告刊登在报纸的头版头条,大红喜报送到了上级领导的案头。一座拦截河道近十公里,控制集雨面积达七十平方公里,总库容量三千万立方米的中型水库,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建成,这的确是发生在大跃进中的大奇迹。在狂风暴雨侵袭过后,少年的父亲受命率领薮里的十个民工对库底作最后一次巡查,当他们走到库区南边的一座山时,听到了沉闷而摧肝裂胆的响声。那座山,那座平时被几千公斤炸药炸松,又被雨水浸透的大山,眨眼间挟带着树木灌丛滑下,十一位民工被深深埋在库底。

山体坍塌事件一时间让指挥部领导脸上布满阴云。然而只要有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在用锄头畚箕掘出民工遗体无望之后,上级批准指挥部的报告,按时蓄水。指挥部在水库的南坡立了一块碑,刻上了为兴修水利牺牲的十一位民工姓名。

突如其来的噩耗,让少年和他的母亲陷入深深的悲痛。在领取到政府发放的抚恤金后,少年在他伯父的衣冠冢旁再建了一尊衣冠冢,那是他父亲的。

军人归队写过一封家信后,再也没有写过信回家。少年在母亲的痛哭声中,写了两次信寄往兄长部队原先的地址,但杳无回音,估计是出于军事机密,部队禁止通信。少年看到,母亲的头发白得就像她日夜织的苎麻丝。

寒露一过,薮里就忙着收秋了。发生过变故的人家,把悲痛压了下去,和没有发生过变故的人家一道,全神贯注于割晚稻、挖番薯、刨花生,然后又平整土地,栽种冬季作物。少年在平整土地时,看到母亲总是时时停下手来,拄着锄把眺望远山,或者仰着头,注视天空中飞过的鸟群。

军人是在霜降那天回到家乡,回到母亲怀抱的。不是他的躯体,是他的立功喜报和革命军人牺牲证明书。县兵役局派人把军人的母亲和他弟弟接到招待所,向他们介绍了军人部队派来的代表。代表沉痛地告知军人母亲,人民军队的一位优秀战士,在一次战斗中,英勇地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军人的母亲两眼发直,晕死过去。

在军人的母亲醒过来后,兵役局的首长亲切地询问老人家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上级组织尽量满足。母亲的手剧烈颤抖着,把少年拉到身边,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会,抬头对首长说:“我是有一个要求,不知你们能不能答应。”

首长说:“说吧,老嫂子。”

母亲说:“我的大儿子牺牲了,我的小儿子,能不能去接他的班?”

首长的泪水刷地流了出来,他看了看部队来的代表。代表说:“我来之前,首长交代过,如果家属有这个愿望,可以直接带回部队。”

兵役局首长握住军人母亲的手,说:“老嫂子,我是个红军战士,别的什么话都不说了。”

少年搀扶着母亲上了坟山,老人在三座衣冠冢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哭过,她对少年说:“下山吧。”

少年和母亲转身下山时,发现有几个人站在他们身后,是女孩与她的父母。女孩的母亲说,是县兵役局打电话到公社,公社把军人牺牲的消息告诉他们的。女孩母亲把女儿拉到少年母亲身边,说:“从今往后,她就是你的女儿,让她服侍你。”

女孩的父母扶着少年的母亲先下了山。少年和女孩在山头的坟前伫立了好长一会。女孩告诉少年,垅头那棵桃树,死了。

少年默然无语。

女孩问:“你要去当兵的地方,很远吗?”

少年指着东南方向,说:“很远。一直走,走到有海的地方,就到了。”

女孩目力所及的地方,是一片溟濛的大山。大山的背后,或许是海。

少年问:“你能等我吗?”

女孩看看少年刚长出的喉结,点点头说:“我等你!”

鞋子

应征青年体检在公社大院里进行,一些公社干部的办公室被空出来做体检室,适龄青年们拿着体检表,在墙上贴着五官、外科、内科的房间进进出出。因为年轻,前面的关都较好过,除非有先天性的色盲或后天性的鼻炎。刷下人最多的是内科,不少人出来时脸色惨淡,神情沮丧,他们的表格上,大致都写着肝大某指或心律不齐。

我顺利地闯过前头的几道关口,心情忐忑地走进最后一间屋子。穿白大褂戴眼镜的军医让我把上衣捋起,躺上床,他用听诊器听我的胸部,用手指按我的腹部,尔后命令我褪下裤子,翻身弓腰,自己掰开两股让他看。看过,军医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一掌,说:“行了,起来。”又对旁边的人道:“这个小青年身体还是蛮好的哦。”

我兴奋地出了体检室。初冬的太阳,已经当顶,正暖暖地照耀着公社大院,照耀着院内蚁群穿梭似的几百名应征青年。这些人里,只有四十人能奔赴边防前哨,大多数人还得回生产队去修地球。

有个人坐在台阶上低头哭泣。我走过去,拿过他手中的体检表看看,不禁哑然。我问:“这很严重吗?”

“人家说很严重。”哭泣者并不抬头。

“是医生说的?”

“是别人说的,”哭泣者说:“他哥哥就是因为平板脚没当成兵。”

我拿着他的体检表进屋,找了个闲着的医生。医生看看表,说,这平板脚,又叫扁平足,是因为足弓的肌腱和韧带过劳而松弛,致使正常的足弓减低或塌陷,主要因为过度负重而产生,也不是太严重的问题。我道过谢,走出去把医生的话跟那人说了。他狐疑地问:“真是医生说的?”

我说:“真是医生说的。”

哭泣者与我四目相望时,惊讶地吔了一声,他说:“你是眇子?”

我的确是眇子,不过外号归外号,我的两眼,大小匀称,裸眼视力都在一点五以上。我也认出了他,小名草鞋子,大名刘禾生。他与我初小时同学,三年级时,辍学在家,穿起草鞋跟他父亲老刘牵猪牯四乡游走,为母猪授胎。1962年,城镇闲散人员分流下乡,草鞋子随父去了山里。我则是1968年下放大潮流中进山的。

出于好奇,我请草鞋子脱下鞋,让我看看他的扁平足到底长成什么样子。草鞋子顺从地脱下鞋,把脚伸过来给我看。他的脚底,确实平整得像一块光滑的石板,而他的脚背和脚杆,则粗糙得如同榆树皮。令我讶异的是,那双显然终年出没于泥土行走于山道的大脚上,穿的竟然不是草鞋而是一双半新的解放鞋。

下午去医院做过胸透后,应征人员返回公社住宿。医生通知,夜里还要抽血化验,检查是否感染血吸虫病。公社礼堂和会议室地面上,铺一层稻草,稻草上铺一层草席,三四个人合盖一床薄被或毯子。冬寒还没降临,年轻人火气又旺,扛扛一夜就过去了。半夜时分,医生来抽血,捏捏耳朵尖,用蘸水笔的笔尖一戳,挤出血来刮在玻璃片上。有人怕痛,笔尖还未戳上耳朵,嘴里就吃了山椒般咝咝响。医生说:“你这人,打起仗来准投降。”众人就笑起来。

抽完血,体检的程序就全部走完了。有些人不愿意耽搁家中的工夫,动身回家了。留下来睡到天亮的,多半是舍不得公社食堂早餐的两碗稀饭几只馒头。

天亮之后,一阵长长的哨音响起,公社武装部长在门外喊叫:“开饭!”

众人一骨碌爬起,哦嗬着蜂拥而出,直奔食堂,我怕走得慢了只剩下稀饭,连忙套上鞋去追,却见草鞋子在铺下乱翻。我问他找什么。草鞋子说:“完了,不见了。”

我问他什么东西不见了,草鞋子说,他的鞋不见了。我说,会不会人多乱杂,鞋被踢到什么地方去了,再找找。草鞋子说,找了,找不着。

我帮他在各处的席子下稻草下翻找,那双解放鞋确实不见了踪影。最后,我只能遗憾地作出判断:抽血之后,有人穿着他的鞋回家了。

草鞋子瘫坐在地铺上。我劝慰说,不就一双旧胶鞋吗?当得成兵的话,马上就会发新鞋。草鞋子说,那双解放鞋不是他自己的,是用十个工分租生产队民兵连长的。他说他不该讲排场,要是听他老子的话,穿双新草鞋来公社,什么事也不会有。

1971年秋,由于众所周知的历史原因,那年冬季没有征兵,到1972年冬季,征集的兵员数就多了。我们一个县,征兵九百,百分之六十分配去东南沿海部队。新兵集中那天,我再次见到了草鞋子刘禾生,他也成了公社输送的四十名新兵中的一员。他的脸上,当然看不到丢失解放鞋时的沮丧与愤怒,他的嘴咧着,露出受烟草熏染又疏于擦拭而发黄的牙齿。鲜绿得发亮的新军服套在他身上,显得有些滑稽:上衣长达膝盖,裤脚折了好几叠,而军帽因为太大,帽沿从后面缝小,戴在头上犹如一朵蘑菇。只有崭新的解放鞋,套在他长年走田埂山路的大脚板上妥妥帖帖。我后来听说,那套军装原本属于另一个应征青年,新兵集中前两天,有人举报他隐瞒了社会关系,他的亲伯父是被人民政府镇压的。征兵办调查属实,平板脚的草鞋子才幸运地穿上了绿军装。

公社的新兵被编成县里新兵连的一个排,我与草鞋子刘禾生编在第三班,住进了县里最有名气的大饭店。那栋饭店,以三层楼的高度耸立在广场旁边,俯瞰着周边低矮的机关和民房,成为那时的地标式建筑。那一天,新兵们的新胶鞋踏在平展展的木楼板上,发出悦耳的响声。草鞋子把我拉到他的房间,说:“眇子,你有没有听说,我们要学习解放军,走一千多里路去部队?”

我扑哧一笑,说,我们现在已经是解放军的新战士了。

草鞋子也笑了,说,跟做梦一样。

在新兵集中前,我已听说县征兵办调集了三十几部大卡车送兵。但我想逗逗草鞋子,我说:“首长说,新兵要学红军长征精神,拉练去部队,走半个月。”

草鞋子说:“走那么久?不晓得路好不好走。”

草鞋子沉吟一会,又说:“那一双新鞋,走到部队就差不多了。”

我说,差不多。

草鞋子狡黠地笑笑,拿过挎包,从包里掏出东西来,对我说:“眇子,我早有准备。”他手中拿的是一双黄澄澄的草鞋。

我说,草鞋恐怕首长不让穿。

草鞋子说,为什么不让穿,不是学习红军长征精神吗?我爹说,红军就是草鞋兵。

我说,时代不同了,早先的红军,是草鞋兵。现在的解放军,早就是胶鞋兵了。有哪个看见人民解放军战士穿草鞋行军?

草鞋子反驳,说时代虽然进步了,但传统不能丢,草鞋轻盈,穿起来走路快捷,并且穿多久也不会脚臭。

第二天凌晨,新兵们在广场上了卡车,在喧天的锣鼓声和口号声中,卡车启动,一辆辆驶离广场,驶离家乡,驶离父母。

天大亮后,我看见坐在旁边的草鞋子脚上真的穿着草鞋,粗树皮般的双脚已经冻紫了。他看着我,脸色发白。我以为是因为我头天欺骗了他,正要解释,却听见他说一声:“我难受。”话刚说完,胃容物就从他嘴里喷涌而出,落在他的草鞋上,也溅上了我的解放鞋。接兵的班长连忙抓着汽车顶篷的铁杆,从车厢对面过来,往草鞋子面前放了一只脸盆。汽车的颠簸,把从未坐过车的草鞋子折腾得死去活来,他边吐边对我说,他宁肯走半个月,穿破一双鞋,也不想坐这鬼打的汽车。

卡车终于在离开家乡三百多公里的一个火车站停下,被尘土弄得灰头灰脸的新兵们换乘上闷罐列车。第一次坐火车的草鞋子跟所有第一次坐火车的其他新兵一样,不再呕吐并且吃下加倍的食物,在列车轻微的摇晃中沉沉睡去,直到次日清早到达离部队所在地不远的火车站。

新兵交接手续完毕后,各团接兵干部把兵领走。我和草鞋子所在的三班,分配去三团。到团里去是徒步,三十来公里路,穿草鞋的草鞋子走得相当轻快,看不出平板脚行军有什么不便。到达团部分兵,我和草鞋子分到了二营。又徒步到达二营营部,我们被分到四连。下连的新兵须进行三个月集训,由副连长兼任的新兵排长把草鞋子叫出列,问道:“伙计,叫什么名字,哪来的?”

草鞋子挺挺胸:“刘禾生,江西来的。”

副连长点点头:“红军家乡来的,怪不得穿草鞋。”

山东兵、河北兵、湖北兵、江苏兵、浙江兵、福建兵们便伸头去看,大家一阵哄笑。

副连长说:“刘禾生同志,你把红军的优良传统记在心里就行,从今天开始,草鞋就不必穿了。”

从战斗员这个角度看,我早年的同学,后来的战友草鞋子刘禾生,是不太合格的。我不是指他的平板脚,他那双因负累过重压得扁平的脚并没有给他带来不便或不适,他是穿着草鞋从火车站步行几十公里到达兵营的,一路上他走得很轻松,甚至还发扬雷锋精神帮我背了几公里背包。他当兵的劣势是在正式训练之后显现出来的,副连长用了一句话来概括刘禾生的素质:“红军的家乡,怎么来这样一个马大哈。”副连长的话让我听了很不舒服,但要是他不说前半句话,我认为他说得还是对的。

让副连长对刘禾生产生不良印象的第一件事是鞋。那时,新兵排集中在连队餐厅里打通铺,排里规定,所有人夜间睡觉时,鞋子一律放在各自铺位前,鞋头朝外。半夜,副连长查铺,没有看到刘禾生的解放鞋,他铺前放的是一双草鞋。副连长轻声把刘禾生叫起来,问他胶鞋在哪儿。刘禾生说,胶鞋在做枕头。副连长让他把胶鞋拿出来放好,拎着他的草鞋出了门。然而第二天夜里副连长查铺,见刘禾生铺前依然只有草鞋没有胶鞋。这回副连长很彻底,提着草鞋走了百多米远,把它扔进了厕所。第三天夜里,副连长很满意地看到,新兵刘禾生铺前放的是一双新解放鞋。天亮时分出操,副连长在队列中没有看到刘禾生的影子,就进餐厅去查看,只见刘禾生正低头摆弄鞋子。副连长走过去把鞋提起,顿时火冒三丈:两只胶鞋的带子系在一起,打的是死结。

刘禾生理所当然地在班务会上作了自我批评,他承认他这种愚蠢的做法影响了全班的集体行动和集体荣誉。对于有人指出刘禾生同志的行为完全出于小农意识,我表示赞同,不过我认为事出有因,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不得不说出刘禾生同志在应征体检时丢失解放鞋的事——虽然那件事让家乡更多的人蒙羞。

副连长对刘禾生产生不良印象的第二件事,是走队列。刘禾生人矮小,且瘦,排在队尾,列纵队不见其头,列横队不见其胸。让他挺胸,他的肚子凸出来,让他收腹,他的胸脯也收回去。让他抬头,帽子几乎掉地。让他收颔,下巴能够抵胸。尤为可笑的是走三大步伐,他总是一边的手脚同时出。公正地说,分解动作刘禾生是做得不错的,说明他掌握了班长教的动作要领。问题是一做连贯动作,他照旧是出左手迈左腿,出右手迈右腿。副连长让他出列,启发道,你别紧张,你平时怎么走路就怎么走。来,走给我看看。刘禾生稍一犹豫,就迈步出去。副连长说,完蛋,招来一个木偶兵。

副连长对刘禾生产生不良印象的第三件事是投弹与射击训练。对于投弹,刘禾生因为形体的缘故,投不很远是情理中的事。糟糕的是他在投掷教练弹时,弹体竟然常常落在身后。这就很要命,如果是真弹,那敌人还用得着冲锋吗?副连长期待刘禾生在射击上出点成绩,以免连长批评他带出来一个熊兵。枪是“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副连长先给大家讲解枪的基本结构,然后让新兵一个个上去分解组装。刘禾生拆下零件,却怎么也装不回去。副连长教得满头大汗,最后不得不气馁地放弃他的努力。接下来,副连长讲射击理论,瞄准基线、出膛初速、风向风速、操枪要领,等等。刘禾生听得两眼发直。上了训练场,练卧姿有依托射击,新兵们趴在地上,枪口对着远处靶心后固定住,让班长们检查瞄准点是否在靶心十环下端三分之一处。副连长趴下看看刘禾生的枪,霍地坐起,问他瞄准的是什么地方。刘禾生说,靶子中心哪。副连长恼怒地对我说,你这个老乡过来瞅瞅,告诉他怎么瞄准。我过去趴下一看,刘禾生瞄准的确实是靶子,不过不是他的,是旁边战士的。

三个月过去,新兵排解散,新兵分下班,刘禾生未被分到战斗班,分在炊事班。然而炊事班的工作,刘禾生也不适应。他在家时,只烧过柴,草柴有冬茅、芦萁;木柴有松树、楮树,没烧过煤。他进伙房,第一次焖饭就烧煳了,让全连官兵饿得前胸贴后背,最后还是炊事班长重新洗米下锅。连里开干部会时,司务长对连长说,炊事班是连队的加油站,不是收容站。连长挠着头,说,这么个熊兵,放哪里好呢?

指导员说,让刘禾生下战斗班是不行的,除了炊事班,那只有连部了。

连长说,让他当文书?

指导员说,他的家信都要请老乡写。

连长说,卫生员?

指导员说,你不怕吃错药?

连长说,司号员?

指导员说,算了吧,保不定起床号他能吹成熄灯号。

连长说,要么让他干理发员?

指导员笑起来,说,你敢保证他的剃刀有准头?

连长说,那就通讯员吧。

指导说,你放心让他下去传达命令?他满口土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连长泄气了,问指导员,刘禾生到连部能干什么。

指导员说,让他干饲养员吧,老饲养员不是退伍了吗。

副连长管连队生产,他一听就急了,说,这不是又甩包袱给我吗?让刘禾生喂猪,你们逢年过节想不想吃肉?

连长想了想,拍板说,就让刘禾生养猪吧,农村来的,别的干不了,养猪肯定在行。

指导员说,猪对讲土话还是讲普通话也无所谓。

于是刘禾生从炊事班跳槽进了猪槽。连里的猪圈在菜地边上,有十来间猪舍,养着七八头大大小小的约克夏猪,逢到五一、国庆、元旦、春节,连队就杀猪,让干部战士吃顿红烧肉改善生活。因为栽种着大面积的蔬菜和稻谷,猪饲料是不愁的。刘禾生一到猪圈,就高兴极了,猪舍是用打制的花岗岩石砌的,通透干爽,与老家土砖砌的黑暗潮湿的猪栏有着天壤之别。他脱去外衣,卷起裤腿,赤着双脚,到池塘中挑来一担担水,把所有的猪舍洗刷得干干净净。尔后,他跑到连部,向文书要了一张红纸,裁成十几张纸条,要我在每张纸上写上“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我问他写这个干什么。刘禾生说,按照老家的规矩,每只猪栏都必须贴上一张避邪除疫的红纸,猪才能长得顺顺当当肥头大耳。我说,这恐怕不合适,这是部队的猪圈,不是老家的猪栏,发不发猪瘟跟贴不贴红纸也没什么关系。再说,世界上那么多猪圈猪栏,那么多大猪小猪,姜太公能管得过来?刘禾生说,你说得有道理,不写姜太公,那就写“六畜兴旺”好不好?我说,你的猪圈里只有猪,没有马牛羊狗猫。刘禾生说,猪是六畜之首,保佑猪吧。

一个月后,副连长惊喜地发现,猪圈里的猪长得皮毛光亮膘肥体壮,他请连长指导员去视察,连长一头头猪看过去,得意地说:“我算知人善任吧。”连长当战士时喂过猪,他出身农家。

副连长说:“刘禾生野心很大,他建议养头母猪,一年下两窝仔。”

连长说:“两窝猪仔二三十只,养得了那么多?”

副连长说:“卖呀,换钱。”

连长说:“有道理。”

指导员说:“农民就是农民哈。”

连长说:“我看刘禾生是个明白人,我们自己下崽,不赔还赚。”

指导员和副连长笑起来。连长回味过来,也笑了,说:“口误,口误。这办法,我觉得可以试试。”

副连长就找到刘禾生,告诉他连里决定采纳他的建议,问他会不会挑选猪苗。刘禾生说,挑猪苗一看猪身,二看皮毛,三看猪头,四看猪眼,五看猪腿。

副连长说:“那根猪尾不用看?你说具体点。”

刘禾生就念了挑猪苗口诀:“鼻不流水鼻头亮,眼不生屎眼有神,嘴巴阔大上下齐,叫声响亮不拉稀。若是头大脖子细,年关一杀准生气。”

副连长问:“选母猪种也这口诀?”

刘禾生说,母猪的口诀不一样,母猪的口诀是:身体长长背板平,胸部圆圆屁股大,肚皮高耸奶子密,性情和顺会当妈。

副连长说:“倒是很有讲究哇。”带了刘禾生去团部农场挑选猪种。

五月末,小母猪长到百十来斤了。刘禾生找到副连长请示,母猪发情了,该配种了。副连长说,家伙,就发情了?问刘禾生,是把母猪赶到团农场去配,还是请团农场的同志把公猪赶到连里来配。刘禾生问,附近村庄有没有老百姓养猪龙?

副连长问:“什么意思?”

刘禾生说,人五服内不婚,猪也一样。

副连长到底是文化人,陡然明白,说,对,对,不能近亲繁殖。

初次发情的小母猪果然性情温顺,与地方上来的猪龙两情融洽,鱼水甚欢。

到了寒露季节,母猪即将临盆。为给母猪接生,刘禾生守在猪舍里三个通宵没合过眼。猪仔全部生下来后,他倒在母猪身旁呼呼大睡。

我后来发觉,“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句俗语,用在草鞋子刘禾生身上相当贴切。作为一个军事上的兵,他确实素质很差,作为一个农事上的兵,他却有很高的天分。我这么说,并不仅仅因为他会口诀挑猪苗选母猪并且繁殖出了一窝粉嫩的小猪仔。在我的家乡,那是连最蠢笨的农妇也能干的事。我们那地方,从明清以来就以养猪出名。我要说的是,那窝小猪的诞生,不仅催生出一个养猪标兵,也催生出人民军队这所大学校里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那头漂亮的小母猪,首孕就很争气地生产了十六只小猪。但因为过于年青,而且早产,当然也不排除它内分泌失调,结果三五天之后出现了乳汁不足的情况,那些闭着眼睛在母亲乳房下乱挤的仔猪饿得叽叽乱叫。副连长问刘禾生怎么办。刘禾生用手揉搓着母猪的乳房,问副连长:“海带,有海带吗?”

副连长说:“这里近海,能少得了海带?”他遵照刘禾生的吩咐,到伙房煮了些海带稀粥送到猪舍里。

刘禾生问:“木通,有木通吗?”

副连长赶紧骑上自行车,到师卫生院抓了些木通回来。

刘禾生说:“益母草,有益母草吗?”

副连长立即蹬上车,直奔师卫生院,弄到了益母草。

刘禾生说:“茴香,有茴香吗?”

副连长朝他作揖:“伙计,你能不能一次性告诉我需要什么,到师医院二十几里地呢。”

刘禾生说,他是一味药一味药记起来的。现在记全了,还差生石膏、红糖。

副连长再次跨上了自行车。刘禾生朝他的背影笑一笑。

小猪断奶后,刘禾生对副连长说,仔猪该阉了。

副连长说:“阉吧,不阉就发情了。”

刘禾生问,谁阉?副连长说,当然是请兽医来阉,他和连长指导员都不会阉。

刘禾生说,能不能不请兽医,由他来阉。

副连长问:“你会阉猪?”

刘禾生说,不光会阉猪,他还会阉牛、阉狗、阉鸡。

副连长说,动刀子的事得请示一下连长,那窝仔猪是连长的宝贝,他近来每天都要过问仔猪的事。

副连长把刘禾生带到连长卧室,连长问刘禾生:“你学过阉猪?”

刘禾生说:“祖传的。”

连长放心了:“那手艺应该不错。行,你阉吧。”

又对副连长说:“让他阉。”

副连长说:“刀子什么的,哪有?”

刘禾生就从裤兜里掏出只破袜,倒出里面的刀子挑子掏勺。刘禾生说,有个老乡在团修械所,请他帮忙做的。

在副连长的协助下,刘禾生为小公猪去了势,为小母猪挑了花。适逢那些天副连长家属来队探亲,那些摘下的猪骚子就成了副连长的滋补品。他的妻子回老家后不久就来信说,她怀上了。

猪倌刘禾生的大名迅速传开了,营里管生产的副营长组织各连饲养员到四连猪圈参观学习,听刘禾生传授养猪经验。团里的宣传报道员很会抓新闻,刘禾生的先进事迹很快上了广播,登了报。

有一天,团后勤处长与农场场长来到了四连。副连长一看他们俩,马上就意识到了事情不好。副连长对连长说:“人怕出名猪怕壮。”

农场场长说:“这比喻不太恰当吧?猪怕壮,那是快要挨刀了。”

副连长说:“你们要调走刘禾生,那不等于让我挨刀吗?”

处长说:“扯淡,你四连的兵要吃肉,全团的兵要不要吃肉?把一个这么好的兵放你那小小的猪圈,太埋没人才了。”

刘禾生上调,副连长恋恋不舍,他眼眶发红,送给刘禾生一双新胶鞋,一本笔记本。笔记本扉页上写着: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副连长对刘禾生说:“老弟,你那双草鞋,我扔得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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