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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挪

时间:2024-05-04

○李诗德

腾挪

○李诗德

李诗德,湖北省监利县人。毕业于湖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协会员。《长江丛刊》副主编。荆门市作协主席。曾在《星星》《诗选刊》《长江文艺》《福建文学》《广州文艺》《青海湖》等刊物发表诗歌、散文、小说作品。有小说入选《中篇小说选刊》。出版有诗集《漏网之鱼》《水埠头》,散文集《骑马过桥东》,中篇小说集《界桩》等。

你必须站在这座城市的最高处——城市东面的山顶,于天幕上挂一面鼓,迎着北风,舞重锤擂响,然后大吼一声豪情俗语: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再一撩衣襟,一拍腿,在暮色合围中,凛然下山,自绝于灯火阑珊处。

一口怨气幻化出来的场景。

四周寂静无声,星空不语。你想倾诉,想发泄,想从无垠的天空打开缺口,嘘一口长气。可你唯一能做的只不过是捡块石子扔向半空,伤不着飞动的云。

此时,你只是在城市某个角落的自己家中,收拾着简单行李,历数过往的日子,翻看被忽略的岁月印痕,与你生活了近三十年的这座城市作别。

离别之际,你以为会有许多挽留的话像无由的泪珠割舍不下,又牵扯不断;你以为会有如云的赞美缠绕在高高的楼层间,虽然易于碰落,也让人有瞬间的仰望;你以为会有朝深处诉说的安慰,即便抖落不了半世风尘,也能塞给人一团暖意。

你以为你是谁?

你什么都不是。

有朋友邀请一行人聚会,你不想参与。其理由是免得大家因你而在杯酒中荡漾起伤感情绪。你特意和老钟打电话,反复叮嘱:

千万别说我在家。

事后又忧心忡忡地问:

没说我在吧?

老钟像忘记了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等到被提及时才想起:

你在不在有关系吗?好像没人提及你呢。

他觉察到这话太刻薄,随后连忙补充,说事实并非如此,这是他用来损你的话。

你有些醒悟地一笑。在他人看来,你的确不过是这座城市下水道某个角落的一只老鼠,面对空旷的黑暗,磨磨牙,捋捋胡须,一副绅士模样,自己把自己当回事罢了。

你成不了人物。

在一个还算明媚的春日里,你急急忙忙地踩过乡间的泥土路,跨过独木桥,穿过生长野花野草的原野,甚至来不及与近在咫尺的春风握别,慌不择路地奔向城市,奔向这座和你一样慌不择路的城市。当时你蒙眬地意识到,这一步虽然跨不过长江黄河,但它势必跨出你祖先的视野。这一步即便是惊鸿掠影,也将雁过留声。这次迁徙,有竭力要改变生存状态的激愤,也有内心深处不服气的懵懂;有孤注一掷的生死相搏,也有被逼无奈的勇往直前。从农村到城市的这一步,意味着你将从一个打赤脚的乡下佬摇身变成穿皮鞋的城里人。你的这一举动,如同打出的一面向城市进发的旗帜,让一个村子,让四邻八乡窃窃私语,蠢蠢欲动。

那时,你是骄傲的,骄傲得像一只昂着头的芦花公鸡。

此后,你把自己“窝”在这座城市里,一“窝”就是三十年!

这一万多个日日夜夜里,你究竟干了些什么?

这是个姑且存疑的问题,倘若稍加思索,那些陈年隐疾不以阴天为背景也会陡然发作。

人挪活,树挪死。乡村经验于一切都在快速挪动的当下,已毫无借鉴可言。如今的城市里,人行道上,公园内,护城河边,婆娑的杨柳,翠绿的松柏,吐艳的名花,都不是土生土长的原住民,这些从山里,从乡下,从不知名的哪个角落挪来的植物,移栽于此,长成风景。你觉得自己就是城市中孑然而立一株无名树,不知从哪里移来,没有出生地,没有自己的姓名,有的只是让城市的风吹过来扫过去的几片巴掌大的树叶,沾满了街道两旁溅起的灰尘。“城市人”是你眼前的绚丽风景,也是你生命中无法逾越的屏障。你无须思考,照章行事,让凌人的盛气,勃勃的生机,消解于一片恍惚的光芒之中;“城市人”成了你背负的重物,如同背负着与城市作为交换的乡村。你没想到要成为有用之才,拼尽全力就是要得到一种认同。而最终,你既不能完全融入城市之中,又不能超然于城市之外。城市于你,像一根丰满的骨头垂悬于一只饿狗眼前,在无穷无尽的诱惑之下,在若即若离又无休无止的追逐之中,你已是青丝白发,而城市正年轻气盛。

离开一个地方,最难割舍的是友情。

如今,在铺天盖地的网络浪潮中,已无法打捞友情的尸骨。QQ、博客、短信、微信,一个人可以有许多个名字,就像他可以拥有多副面孔。一个人可以是男又是女,就像他忽高忽低忽左忽右的情绪。友情是什么?友情只不过是能抵足而谈的诉说与倾听。一方遇上或喜或悲的事,就想找对方言说,虽然明知他帮不上什么忙。

寻找友情比深记恶意更为不易。友情是双方的,是必须传导的;而恶意是隔绝的,是怀恨在心的。你略感欣慰的是你有属于自己的诉说与倾听。

一个是被你称之为畏友的老钟。老钟有句口头禅,他每次说话前总会来一句:我跟你讲……后来老钟意识到这是个有问题的开头,有对自己的言说不自信的嫌疑。如一个蹩脚的演员在台上嘶声竭力地喊:“掌声在哪里?掌声在哪里?”再后来,老钟讲话前,总会停顿那么一小会,有时一不小心说漏嘴,变成了:我跟你说。好不容易改了个字,积重难返啊!你和老钟在一起,妙语连珠产生于斗嘴,并且是找出彼此言说中的漏洞。说文学作品,说作品中的人物,说当下的文学走向,一些不合时宜的话题,主观色彩强的话题。虽然看法各异,但用于佐证的材料必须真实。老钟记忆力出色,十九世纪外国文学作品中一些非常次要的人物,名字老长,他也能一字不漏地记住。老钟很忙,负责一方书店的工作,忙经营,忙利润,对当下文学热门话题关注有限,因此,有时候会让你占到便宜。老钟酒量大,他的大招就是赶快把你灌醉,然后让他随便打断你的话,只听他说。

另一个可以听你诉说的是老常。老常倒是土生土长于这座城市的原住民,原本也是“公家人”,很早出来闯荡,成了小老板。当时,能扔掉铁饭碗,到江湖上讨生活,是需要莫大勇气的。老常为人忠厚,办事实在,关键是他有明确的生活目标,不以赚更多的钱为目的,而是在赚钱过程中让自己活得充实,活得自由。你认为,这绝对是一个很高的高度,一般人难以企及。人啊,人心啊,要把占为已有的事做得有节制,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啊。近来,老常在这座城市开了个茶楼,他说他懒得在外东颠西跄的了,享受人生比拥有金钱重要。你为他的茶楼取了个有意趣的名字——晒心茶楼。心是能拿出来晒的,若不翻晒,时间长了,会生虫发霉。心是可以晒的,如同在网上晒这晒那晒东晒西一样。可真正要彼此把心摊开了晒,仅有晴好的阳光是不够的。

你只要有时间,就会到茶楼去坐坐,一杯老常不给客人喝的茶,也醉人。

你还有个比自己影子还要熟悉的人——一个叫做“汉子”的本家兄弟。这么多年了,如影随形,你的生活轨迹中随处可见他的踪影。他年轻,聪颖玲珑,悟性高,交际能力强,一些十分纠结的生活难题,在他不经意的拆解中,往往能出奇制胜。旺盛的精力让他可以颠倒时空,如果在夜深得快到尽头时,枕边突然响起刺耳的手机铃声,无须翻看,一准是他。并且你必须得接,必须得聊,否则这一晚将会在无休止的电话声中度过。有一招可不能乱使,那就是关机。一旦错用,要不了多一会,楼下会响起不同凡响的脚步声,你住所的门会被踢得地动山摇。

想到一个人对你的好比记着一个人对你的坏要难得多。

其实这座城市还有许多值得你感激的人,而今只有遗憾地挥挥手了。

离开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城市,真有些愤懑与无奈。像城市的建筑工人,流完汗水,建成大楼,然后有个声音对你说,你该走了!你就成了这座城市的局外人,一个匆匆过客。伤感?愤懑?压抑?寒心?这些都不是你应该有的,唯一属于你自己的是无语,无语得不敢凝噎。这一切无关乎朋友,无关乎友情,关乎你为之历尽三十年努力所挣得的一个虚拟位置。

那就告别吧。告别一座城市奔向另一个去处,就像沿河流而寻找彼岸,循晚钟而投奔寺庙,只不过是旅途中早已设定好的程序。你不这么看,你认为这更是一次出发,一次有些苍凉但必须更要有勇气面对的出发。

生离死别,哀莫大焉。其实生离更甚于死别。生离是双方的事,死别只是一方的痛。

因此你把这次告别看得格外重,重得提不起放不下。

生命之重,时间之轻。这恐怕是你因此而惶恐不安的真正原因。不管承认与否,你已经到了一个很尴尬的年龄,你在意的是这种离去已然说明你老了,或者正在加速老去。你觉得满身是劲,旁人认为你应该颐养天年了。你觉得你还年轻,他们认为你已接近无用的边缘。有些人包括你在内,说宁愿马上退休,然后去过一段逍遥的日子。其实临到自身头上,都会有些眷念与无奈。这就像人们习惯了自己头顶上撑着的那把无形的伞,一旦突然收拢,无论是直射的阳光还是斜飘的雨滴都会让人不知所措。一种失落的空洞,是无以填充的,一种被遗弃的颤栗,是无法得以慰藉的。

那就走吧。是开头还是结尾?是和解还是逃避?是重生还是消弭?一切均在一念之间。

好在你还有个去处。如一只孤雁,好在还有个南方。“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小学课本上的一句课文,现在记起,无限苍凉。

你要到达的城市,是一个有地铁的城市。你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小城是难以与之比肩的。这是一次具有选择权的迁徙,没有你当时从农村到城市的热望与盲从。你既可向左,也可向右,甚至可以开始忽左忽右的生涯。问题是你已经没有了原先的骄傲和勇气,在和时间与惰性相互撕咬的过程中,你更像一条被打得落荒而逃的癞皮狗。你轻轻如许的行囊中,唯一的分量,是你从乡下带往城市的那块打满补丁的韧性。你还是选择了地铁,选择了有轨道行进的路线,选择了约束,选择了逼仄,选择了固定的方向。

今后的日子,你会把自己丢在地铁上,像把阅读丢在一本书的故事梗概中,于文字的背面心存敬畏地辨认站牌,一站,又一站,直至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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