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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光彩

时间:2024-05-04

□ 肖 三

我市张德清老人的去世引起了哄动。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因为令人惊叹的长寿而不断出现在新闻和保健品广告中,人们乐于议论他,无外乎关注他的寿命,大家都猜不准他能够活多久,去年,我市公立养老院院长向记者透露,“他能吃能喝能睡,再活十年没问题。”那句话以及对捐款的呼吁被原封不动地登在报纸上,但街头巷尾却流传着另外一种推论,“最多再活个两年了不起了。”这个推论在好几年前就开始兴起,一直没能应验,却一直笼络着大多数人的信任。其实谁也没有往坏处希望他早些死去,实在是他的寿命超出了人们的理解,在附近一带,还真没活他那么久的人,大家觉得他活不过两年,那只是依着常识在进行判断罢了。讲心理话,包括我在内,保准所有人都宁愿他活得越久越好,真地,他今年秋天去世时,好些人还觉得遗憾呢,我不只一次听见有人感叹:“还是死了啊。”

他的玄孙张小能为他举办了隆重的追悼会,场面之大,在我市实属罕见,吊唁的人络绎不绝,许多人过去从未见过他,这时才第一次目睹他的真容。他躺在由鲜花铺就的床榻上,被精心上过妆,但骇人的作为死者的气息仍然毕露无遗,他面上的皮肤皱巴巴的,那是他寿命的标记,它生动地把112年岁月表达出来,令人不自禁地萌生敬意,那正是对时间的敬意。我亲眼凝视过他的脸,毫不夸张地讲,它几乎能引发一种悲怆,倒不是说它诠释出了悲苦命运的形状,而是因为它拥有召唤一段历史的能量。我的女人却只认出它的丑陋,并且还不无忧虑地想到了自己变老的情景,她认为时间是女人的第一大敌人,连死亡也得屈居第二。正如她年初对于城市公园的那套评价,这种说法恰好暴露了她的肤浅。

人们若想更多地理解一件事物的含义,就得多动些脑筋,如果放任注意力流窜到自己身上,即使后来借着一两句话弹射到近似宽泛的认知平面,能得出的也只是呆头呆脑的见解。我无意指责我的女人,但时不时地,我希望她多看一看自身以外的世界,而不是成天想着打扮、做饭、工作,或者家里那只哈巴狗在城市公园里没地方拉屎这样的问题。如果世界只是紧紧围绕着身边那点小日子,那就算不上有意义的世界了,我所以在一个小圈子里被人认为是颇具趣味的人,正是因为我能通过接触到的那些有限的事物,联想到更多的别的事物,同样对待城市公园,我就想到了它的建设给我市精神文明带来的影响,甚至还非常认真地考虑过全球范围内城市公园的兴起对应的经济背景,这种性质的思考既扩充了我的眼界,又丰富了我的内涵,被评价为颇具趣味,我是一点不觉得过份的。

在张德清老人的尸体面前,我没有像我的女人那样,让思维立刻返回到自身命运上来,也没有流于俗套,借着轻飘飘的自言自语,释放心中那含糊不清却定然复杂的情绪,恰恰相反,我像注视艺术品一样仔细揣摩它的含义,当我的目光从尸体移开,它失去色彩,塌陷成一个词语,却仍然羁骜不训地发散出条条线索,与时间、城市或者别的词语拼接成短句。这一时铸就的还只是混乱的想法,但回到家,坐在电脑前,我已能够理出大致脉络,显然,尸体所带来的启示,不在于它表现了死亡,也不在于它宣告了张德清老人扮演的新闻与保健品广告将归复沉寂,这些都算不上像样的启示,它们包含了太多成见,句子成形时就已经萎缩,至少在我看来,真正的启示在于,它意味着,一个人曾用难以想象的耐心注视了世界112年,现在,这个人安息在一具尸体里,他的目光终于从这世界移开。过去,谁也没有去询问在他眼里我们生活的意义,今后更是无从得知了,不能不说是个损失。

我把看法诉诸于文字,措词方面尽量避免情绪化,这是我在市委宣传部工作期间养成的习惯,众所周知,公文写作一般很注重文风稳健,社会上一些人对此颇有微辞,但据我了解,此类风格是在长期的团体对话中总结出来的,就好像是代表着一群人在表达看法,自然而然排挤了个人情感,对于强调客观性的文章来说,它倒不失为好的选择。我的本意恰恰就是进行客观的陈述,文章结尾处,我加了一段号召,大意是人们得关注身边的老人,尊重他们的智慧,借助他们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的生活。这些内容也是此类风格所能容忍的,所以整体看起来,不至于很生硬。写完后,我将文章贴到我市人气最旺的论坛,第二天,贴子已沉到第二页,点击量只有区区个位数,回复更是为零。似乎总是如此,人们习惯于对深刻的话语视而不见,人生观一旦形成,就不大愿意接受改变了,爱好什么,讨厌什么,已经注定,他们的喜怒哀乐,不过是那种人生观对这世界重复的反应罢了,也只有我这样的人,才会不厌其烦地改变认知世界的角度,就算生活并未改变,我也总能得到不一样的心情。

其实我不怎么关心人们的兴趣,不过我希望可以从点击量和回复中感应到我的文章的价值,这可不是虚荣心作崇,要知道,我发贴是从来不用真实姓名的,就好像用假声给陌生人打电话,即使得到赞美,那份荣誉也不属于我,而属于我说的话,或者我写的文章,或者更进一步,属于我的智慧。我觉得期待一种真知灼见得到反馈,实在不是什么过份的希望,也不是什么病态心理,那天,我把文章的标题从《悼念一位老人的目光》改为不那么恰当的《如果张德清没有死》,重新发到论坛,我觉得这种做法并没有错,有时候,如果想得到人们的反馈,顺应他们的好奇心作出一点让步是必要的,既然他们关注张德清,那就直接了当地贴上这个标签好了。

后来的事出乎我的意料,傍晚,我在论坛收到一位用户名为落叶的人发来的短消息,她自称张小能的秘书,消息中留了电话,嘱咐我尽快联系她,说是有要紧的事需要商议。我看到消息,都没怎么犹豫,直接在电脑前拨通电话,然后才知道她是因为我的文章而留意我的,她说张小能正在找人给张德清老人写个传记,如果我有兴趣,可以在周六上午十点去一趟他们公司,包括报酬在内的具体情况会在那时有一个交待。挂上电话,我开始琢磨这个任务的可行性,坦白讲,我对人物传记的写法几乎一无所知,但我在大学期间曾以报告文学形式写过一位同学见义勇为的事,也许传记就是那种文章的加长版,对人物的记述则有点儿像对无数次见义勇为或者其他值得称道的事迹的堆砌,如果涉及心理,就凭着事迹来推断他的心理,至于品格,人是没有品格的,品格只存于那些事迹和与之相关的心理。根据这些考虑,我觉得写法并不是太大的障碍,真正的顾虑在于,我对张德清老人的生平所知有限。

很难界定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了解是否足够,这方面是没有统一的标准可言的。当初,我跟我的女人结婚那会儿,我们相识不过一个月,再加上我不爱提问的毛病,我对她的了解绝对少得可怜,却没觉得不妥。但如果很较真地想弄清她是怎样的人,直到结婚三年后的现在,我也不能认为我对她的了解是完整的。对于张德清老人,如果我只打算应付一篇千把字的新闻稿,那么在追悼会上的所见所闻就已绰绰有余,但当我面对的是一篇传记,将近几年有关他的印象全加在一起,都远远不够。这与字数无关,不是我吹牛,要是我可着劲儿搞细节描写,借用海量的形容词进行修辞,仅就追悼会一事,我保准也能整出个几万字,但那些细节,那些形容词,甚至连带那场追悼会,都算不上他人生的一部分。

尽管有疑虑,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我仍旧按约定去了张小能的公司。那是一家专事保健品销售的公司,其创始人正是张小能,因为经营有方,如今已经颇具规模,据说销售不单面向我市,还覆盖到了邻近市县,但不论是公司还是张小能,在我市的名声都不大好,我没有亲身打过交道,对那些传来传去的话也有些不以为然,仅就这次会面而言,他倒算得上一个和善的人,当我抵达时,他亲自守在门口,并且亲手递给了我一个礼品袋,我没好意思当场打开,据后来查看,里头是一盒老少皆宜的保健品和五百块钱红包,钱虽然不多,于我却是不小的安慰,自从丢掉了市委宣传部的工作,我实在是太久没有收到过红包了。

我被人引着到公司大厅边上的会议室,有五六个人正在那里讨论着什么事,其中两个人是报社记者,我过去曾与他们有过往来,还一块儿吃过饭,借着这份交情,我寒喧两句,很自然地加入他们。原来他们跟我一样,也是为着张德清老人传记的事而来,有个矮个子表示,他对这份差事毫无兴趣,只是顺路凑个热闹。另外的人虽没有明确表态,但看语气神态,大约同样没啥热情。但后来张小能进会议室,说要拿出五万块钱作为写传记的报酬,大家就都开始认真对待了。活只有一份,在场的人彼此都是竞争对手,偏偏张小能没有立刻确定人选,只说写好后才决定谁有资格拿到钱。这份差事于是有了风险,很可能忙到最后,却只落得一场空。张小能说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传记的质量,并且明言,如果哪个人想要退出,他虽然十分遗憾,但绝不会勉强。

谁也没有当场退出,都留下耐心听他讲完了规则,按他的要求,我们写传记时得最大限度地跟保健品结合起来,但这只是个宽泛的指标,他没明说该为着保健品付出多大篇幅。临走前,他给我们每人发了一叠资料,十张纸,倒有九张在介绍保健品,余下一张分行列出了张德清老人的生辰、过去所在村庄的名称、进城后所在养老院的地址,其他还有一些关于身高、体重、血型之类的介绍,大约是从病历表上抄来的。我们指出,就这么点讯息,不足以作为写传记的依据,张小能却反驳说,写传记的过程正是寻找资料的过程,我们想知道什么,尽可以按着纸上的提示去查探。这话倒不无道理,如果他早已对张德清老人的生平了然于心,兴许就用不着我们几个代笔了。

想要了解一个人,最简便的办法莫过于请教已经了解他的人。为了拿到五万块报酬,我找到了养老院院长,她是一个具有爱心并且极富责任感的人,最近正在为接班人的事烦心,不过对于我的到访,她还是表现得很热情,据她说,她仍记得我在两年前我给养老院提供的帮助。这让我有点惭愧,当初,我其实对那场募捐活动的后续报道并不热心,要不是她再三催请,我应该不会向负责社会新闻的记者传达意见,怎么说呢,募捐活动并非由宣传部主办,相应的媒体公关也不属于我份内的事,我以宣传部的名义要求记者报道,确实算帮了一个小忙。但她至今还记得这件事,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她热衷于回忆工作上的旧事,直到我第三次道明来意,她才顿下来,跟我讲了一些有关张德清老人的事,不过,没有单讲老人,却非得扯上许多工作方面的细节,她说五年前自己刚刚升任院长,立刻改变了过去的制度,把对新进老人的安排也揽进院长的职责范围,正是在分配房间时,她第一次知道了张德清老人。她记得最初为老人分配的房间窗户朝北,一年后养老院有人死去,老人才因此得到了些窗户朝南的房间,工作人员曾向她提起,老人耳朵聋了,终日一言不发,只爱在醒着的时刻盯着窗外,他有时也会慢吞吞地走到院子里,但这样的机会不多,他年纪太大了,大家都怕他有个闪失。时不时地,有人会来给他拍照,院长曾在保健品广告上见过他的照片,但她真正开始对他付以特别的留心,缘于三年前新闻持续报道他的健康情况,那时,有记者甚至一本正经地猜测,他极可能打破世界吉尼斯纪录的长寿纪录。这种乐观情绪鼓舞了院长,她希望老人能够活得更久,在引发广泛关注的同时,也提升养老院的知名度,但令她灰心的是,捐赠并未见出有啥增长。

我对这些情节可不感兴趣,无论如何,养老院的生存状态不是我应该关心的。面对她不着边际的絮絮叨叨,我不得不费点心力,将张德清老人从她的日常工作中分离出来。最终我弄懂了老人近年来的生活,说起来还真有点简单,自进入养老院,老人死前再未离开大门一步,他或许曾对此不满,却从未讲过不满的话,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举动,让人注意到他的不满,这可以理解为他身体的衰老限制了他的表达,就好像声音追随听觉的丧失而被封存,另一种可能是他压根就没有什么不满,在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他对养老院外的世界已经放弃了关心,与那世界有关的各种愿望也一并放弃了,大约活着是唯一的目的,发生在时间里的细节,都为着这个目的。但以他那样的年纪,未必能将目的反馈给行动,甚至不一定能体会到活着的含义,如果当真如此,那他生活的逻辑定然已经被打乱,事物之间已不再具有鲜明的层次感,活着倒更像一个动作,与吃饭、睡觉处于同一层面,这一切又都多亏了工作人们贴心照顾,他们代替他保存了生命的线索,他可以什么都不知道,他们知道就够了。

把一个老人臆测成白痴,显然有失尊重,若真的提笔照这个模式叙述,那我就是白痴了。但要根据他的所作所为设置丰富的内心世界,也绝非易事。我尽可以大胆推断他对着院子的一次次注视是怀有复杂目的的,比如说他想观察出爬山虎的生长规律,或者想弄明白一只麻雀会不会回来,这些推断却不能从他另外的动作上得到证明,就好比几何中穿过一点的直线,如果没有另外一点来固定它的走向,它就会放射出无限种可能。所以即使老人的确努力琢磨过什么事情,却不是我能够了解的。我只能凭借还算可靠的常识揣测他的内心,以此解救他的行为,使它们脱离行尸走肉般的瘦弱印象。关于他盯着窗外的习惯,我认为他是被院子里的风景所吸引了,我曾认真考察过那个院子,里面有石凳和石桌,香樟树参天而立,爬山虎布满了墙,因为已是深秋,它们都枯黄了。这样的景物还过得去,但就算考虑了四季交替,仍不能认为它可以演绎出足够丰富的变化,来充实老人的思维。我只好设想就像大家通常认为的那样,当老人的行动和视觉都局促于太简单的范围,他陷入了没完没了的回忆。

即使我前往他故乡查访所得的资料够得上充分,我也不能在传记里深入探究他回忆的内容,叙述时,回忆只能是动作延展的终点,他盯着窗外,看见风景,然后回忆,再往后,就不必要推敲了。我倒是得多花些心思挖掘他生活中的其他事项,他的动作是有点简单,但并不妨碍他对一些大事的参与,这无须杜撰,他的确经历过一些结构繁琐的事件,我市的保健品销量就曾因他而大幅提升,这份影响的产生至少经过了给他拍照、设计、广告投放等多个环节,不可谓不复杂。麻烦在于,他接触到的只是拍照,他与整件事的联系到这一步就已经断裂,他的目光也止于此,我很难把整件事都注入他的意志和心理。

这并没有难倒我,大学里写报告文学时,据我所知,那个见义勇为的同学只是想讨回自己的钱包,在与小偷搏斗过程中,警察赶来,这才发现小偷那天偷的不只是他的钱包,他后来接受过一些采访,但当包括我写的报告在内的文章发表在校报上时,他已毕业去了另一座城市,学校里有人对他的勇敢表示赞叹,也有一些声称了解他的人质疑他的人品,不过他对此一无所知。所以说,通常人们面对的,极可能并不是事件的整体,谁也不能料想一个简单的动作,经过一再延展,最后会产生怎样的局面,但他仍将在这个局面里占有一席之地。张德清老人虽然只是进行了拍照,但那些在养老院之外的世界孵化出来的后续事件,仍将与他有关,从这点来讲,把保健品销量的提升,以及由此导致的税收增加都记入他的功德,也是合情合理的,而我恰恰深谙此道。

为了了解他更多一些,我从收藏的旧报纸中找出所有关于他的新闻,情况不尽人意,那里头都只是在探讨他的寿命,我能想像出这种探讨对其他老人的鼓舞,但当他给外界带来的影响全都依托于活着本身,在传记中呈现的脉络就未免太过单调了。我把希望更多地寄托在他的过去,兴许进养老院之前,他曾有过相当精彩的人生,这段人生正是传记成败的关键。可满怀信心地来到他此前呆过的村庄后,还没开口打探,我便意识到了一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那就是,既然他比大多数人都活得久,对于他人生的初始阶段,除非他曾有所透露,不然肯定是无人知晓的。事实也是如此,我在那个村子里能找到的最老的人,刚刚过80岁,他耳朵还灵光,思路也还没混乱,说到张德清老人,他保留的第一个印象是在10左右,那个时候,张德清老人已经超过40岁了。

跟院长不同,他主动把张德清老人从自己的生活记忆中提取出来,并且依着颇为可疑的时间线索,直接讲述了他眼中的老人。他断定老人在那个村子土生土长,就跟村子里的其他年纪相仿的人一样普通,大约只是为了强化这种平凡感,他提到几个人名,说其中一个比老人出色得多,直到那些人先后死去,老人失去参照,才慢慢引人注意,他记得老人晚年总喜欢柱着拐杖在村子里走动,但没什么人愿意搭理,这可能是因为老人爱捡垃圾的毛病,那些垃圾已经换不了钱,捡回去直接就给家人烧掉了,但老人固执地挨家挨户巡视后门附近的垃圾堆,将塑料纸和玻璃玻装进袋子背回家,长此以往,老人身上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垃圾味道,不过,老人没给大家带来麻烦,除了家人,谁也没觉得他有多讨厌。

这番讲述几乎不能给我带来帮助,它太宽泛了,并且在叙述中充斥着大量如今已经弃用的方言,即使他耐心举出一两个证明老人平凡的例子,我也不能太明白他究竟所指何事,总之,他压根没提供什么适用于传记的资料。我后来又访问了另外几个人,包括老人的家人,总算知道老人在捕鱼方面很有一手,身体还结实的时候,老人每年都会从河里捞回很多野鱼,但除此以外,老人也确实有点乏善可陈,探访所得的印象是,只要我往田间走一遭,看一看人们劳动的情景,就能大致想象出老人这一生是怎么过来的了。离开村庄时,我已经有点儿灰心了,看在钱的份上,我还是打起精神,认真琢磨老人的生活。

已没有别的办法可用,我只能借着虚构来填补材料上的空白,这有点儿不光彩,但既然所有人都认定他平凡,我以对普通农民的认识来完成虚构,应该不至于产生太大偏差,这不仅降低了虚构的难度,也降低了虚构的道德成本。唯一的困难是,我对普通农民的认识不够完整,小时候我曾在农村呆过一段日子,也在地里帮过活,但不管是对周围大人,还是对于农活,我的认识或多或少都带着一点孩子气,偏偏在我还对看书怀有兴趣时,一直很排斥农村题材的小说,所以一直没有去认识在成熟目光注视下的农村生活,提到农村,我更多会想到农田和排列不齐整的房屋,以我在农村生活的那个年龄而言,我已经能够识别它的地理结构了,谈到别的,则实在不能保证我的了解是客观的。所以我又花了些时间,恶补这方面的不足,好在可以借鉴的书有很多,都是正值中年的作家写的,说真的,撇开想写传记的目的不顾,光是那些文章中才华横溢的遣词造句,就已让我受益非浅。

只借鉴小说还不够,为了保证虚构的合理性,我又温习了一些过去看过的历史,并且认真研究了一遍我市的近代史,就好像我能从养老院的规矩准确判断老人的作息情况一样,对于历史的了解,即可以辅助我了解老人生活的部分内容,比如据一份历史研究书籍记载,1942年日军曾在我市下属村庄内进行过大规模的清缴行动,其中就到过老人所在的村庄,书中明确谈到日军在那里当众割过一个人的舌头,就算老人当时并未在那里围观,事后肯定也参与过讨论。又或者更早些年,老人年幼时,清朝虽然衰落,却未垮台,它的余威定然也曾迫使老人留过一段时间的辫子。总之,以这样的套路进行推测,老人的生活便因为历史书的存在,而在我的想象中具备了一个骨架。

风俗研究类的读本同样可用以参考,我市文化站有个颇具志向的人曾系统的总结过附近的风俗习惯,说起来,那个家伙还与我相熟,他是一个知识相当渊博的人,甚至在经济方面也很有见解,我向来认为他在文化站工作有点浪费才华,但不同于站内其他游手好闲的人,他实实在在地做过些事,其中就有编撰风俗一项,另外还收集过民间的家谱,修订成册,相比之下,我觉得对风俗的研究更有意义,他弄完后曾送了我一本,虽然我一直没看,但我打心眼里是肯定他的做法的。现在忙于写传记,这本书也确实给我带来了不小的帮助,正是通过它,我几乎能够断定在一些重要的时节,老人都是怎么度过的,当然,包括结婚在内的一些重大事情,我也基本可以依着风俗介绍,了解到老人参与其中时的情景。

过去我习惯从某件事物或某个人联想到这个世界,现在我似乎恰好在做相反的事,我正将这个世界凝结在老人身上,据我估计,大多数人都同时在做着这两件事情,既通过自己和别人来了解这个世界,又通过世界来了解自己和别人。所以这种虚构手法倒并非我首创,我也不必担心弄混人与世界间的界线。但既然以老人的平凡为基调,不管我付出何种努力进行设想,仍难以让他从世界或者村庄脱颖而出,呈现清晰的轮廓。换句话说,我没办法从他的所做所为中,发现一种新的品格,在我写就的传记里,他是没有光彩的。

他不是没有做出过贡献,搞大寨那会儿,我市连年上交不少粮食,这中间定然有一部分来自他的付出,但粮食被汽车拖到了省城,然后又被分配到外地,他的这部分价值经过一再传递,已远远地离开了我市,我立足于我市写他的传记,假定的读者是我市的市民,如果我大书特书他在粮食方面的贡献,定然很难引起他们的共鸣,因为他们并未接触到他的这部分价值。他也有一些特别的天赋,比如说在捕鱼方面,他就总是能得到傲人的成绩,但这部分成绩都被他本人或者家庭内部给消化了,既没有传递给村庄,更不可能传递到我市。我对这一类问题感到头疼,后来,我补充了一段逻辑,指出虽然我市市民没有直接享受到他上交粮食的好处,但正因为万千他这样的人的存在,国家得以打好工业基础,经济后续提振发力,我市受惠经济发展成就,便间接感受到了他的付出,他的价值经过漫长的旅行之后,终于回流到了我市。至于他捕鱼方面的成就,可以不必深究,真要讨论地话,权当它帮助养好了他的身体,所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份成就也可以跟粮食生产关联起来。

得益于我缜密的思维,我大体上能够在传记中自圆其说,通过方方面面的分析,成功将老人描绘成默默无闻却无私奉献的人。写完后,我把稿子打印出来,认真看过一遍,个人还是比较满意地。但稿子送到张小能手中,他却不耐心看,只是吩咐他的秘书,将传记中涉及保健品的部分标记出来。他对保健品的关心令我感到担忧,因为我只在传记最后一部分提到了保健品,除开老人对保健品销售的帮助不讲,我仅以寥寥数笔介绍了老人食用保健品的情况,并且这些介绍也纯属胡编乱造。当初院长透露老人的生活状况时,并没有提到保健品,我在着手写稿时特别就此事重新问了一次,她却明确告诉我,老人一直没吃过什么保健品,饮食是完全根据院里的安排来定的。为了应付张小能在交待任务时所作的要求,我只能是胡编乱造了,我心里有点排斥这种事情,所以没编得太具体,眼见张小能直接了当地探寻保健品的介绍情况,我立刻便知道早前的决定有点意气用事了,我本该把保健品的事编得更具体些的。

他果然指出了传记中的这项缺点,第二天,他打电话通知我,稿子需要多加一些保健品的信息。他语气很委宛,装腔作势地说稿子写得很不错,那种说话的语调是我熟悉的,以前在市委宣传部工作时,有个领导就常常称赞我作的工作,可笑的是,最后不遗余力地将我从部门清退的也是那个领导,并且还说没有移交到检查院,已经是特殊照顾了。我很明白我在那场斗争中的处境,平心而论,我收取的贿赂实在有点寒碜,之所以为这件小事被革职,全因为我站错了队。自那以后,我开始对这种语调保持警惕了,虽然张小能与我并无过多瓜葛,但因为这种语调,也因为我的警惕,我觉得他的话非常可疑,或者说,我认为他根本没亲自看过我写的稿子。不过,这无关紧要,他后来所说的话倒的确提振了我的信心,他说其他人都放弃了这份任务,只有我还在坚持,最后采用的很可能就是我的稿子了。他再一次强调,在传记中设法放入保健品信息,越多越好。

我心领神会了,五年前,他将张德清老人从村庄接到城市,其用意就是想让老人的寿命能帮他提升保健品销量。关于他的用心良苦,我通过与一些朋友的交流,有了更多的了解,不知是偏见还是确有其事,许多人都认为他对于张德清老人并无任何感情,他很早就离家,到大城市闯荡,凭着能说会道的本领,推销保健品弄到了一些钱,他最终选择来到我市,开辟这个新市场,销售情况起初最不乐观,直到他把张德清老人推介给公众,并且鼓吹保健品对于长寿的作用,这才调动了公众的购买热情。我能理解人们对于健康长寿的愿望,却不能原谅他们在这场希望下所表现出的盲目,说是不公正也好,我有点看不起那些轻易相信骗局的销费者,就我个人而言,我是从来没买过保健品的。不过,现在必须充分体会张小能的用心,围绕他愿意听见的谎言,施展才华。

操作起来并不太难,我首先要做的是熟读保健品宣传资料,这些资料要么被写在附带的说明书上,要么被列在张小能曾经提供的那几张纸上,报纸中有关它的广告上也有提及,除了简要介绍它的成分,还以很诗意的句子告知了它对于张德清老人的健康所起的作用。借助资料,我甚至不须开动脑筋编造保健品的功能,只是将资料中的句子拆分,安插在我写就的传记里就行了。这项工程的主要难点是找准安插的位置,另外地,我还得为老人增加适当的心理描写,以减轻这种安插所引起的突兀感。我一丝不苟地做这件事,随着语句逐渐通顺,逻辑逐渐严谨,起初萦绕于脑中的自责便慢慢渐轻了,也许,我是在一种自然的语境中认可了保健品之于老人的意义,又或者我认可的只是写出的文章。不管怎么说,即使单单考虑将要得到的五万块钱报酬,我也应该原谅自己撒谎。

如果将注意力从句子挪移到段落,更进一步,挪移到整篇文章,就好比将目光从一个人的手指挪移到上半身,继而挪移到整个人,在这种慢慢趋向于对整体的观察的过程中,我意识到文章最后一部分与其他部分不怎么协调,若想认真梳理,势必非常麻烦,所以我放任那最后一部分在保健品的过分介入下保持臃肿。这直接导致了一种奇怪的印象,即老人生命的最后主题竟是保健品,他食用保健品,以延续他的生命,然后,运用这被延续的生命,食用更多的保健品,周而复始,直至死去。我没有在这套循环动作发现他的价值,说真的,我觉得这种性质的活着很没有意义,好在它不是真的。

稿子最终被采纳了,张小能履行承诺,付给了我钱。不久,传记被印刷出来了,我收到过两本样书,却并未在书店发现它的踪迹,倒是有一次去丈人家时,在书架上看见过一本,他说是逛街时免费派送的。我于是大致懂了张小能的营销技巧,翻开书,重读了一遍我写下的谎言,一个短暂的念头间,我意识到书中老人与保健品的诡异纠结,其实是有价值的,这份价值经历了复杂的传递,传到了张小能那里,他吞没了老人的光彩。我那时没有仔细探寻其中的意义,那以后则再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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