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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小说之七:发生在瞬间的心灵灵动(下)

时间:2024-05-04

□ 秦万里

捕捉瞬间发生的心灵灵动,这是小说家的追求。如果继续阐释这样的追求,我们还可以再来看看付秀莹的小说。

付秀莹写乡间的故事,这些乡间的故事大都发生在一个叫芳村的地方。付秀莹的所谓故事,似乎只是一些平平淡淡的寻常日子。她对这些平平淡淡的寻常日子津津乐道,如数家珍。她不慌不忙,不宣泄愤怒也不制造悲痛。但我们读着读着,几乎就从那字里行间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亲切的喃喃细语。比如《爱情到处流传》:“蝉在树上叫着,一声疾一声徐,霎那间,就吵成了一片。母亲专心捡着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就脸红了。她朝屋里张了张,父亲正拿着一本书在看,神态端正,心里就骂了一句,也就笑了……母亲又侧头看了一眼父亲……父亲说,妮妮,你娘她,叫你。我正待问,母亲就扑嗤一声,笑了……”只是一段生活情境的描写,却表现了微妙的,甜蜜而又神秘的内心活动。接下来,付秀莹又让我们注意一颗幼小心灵中模模糊糊的灵动:“我从水缸子的上端,懵懵懂懂地看着这一切,内心充满了欢喜,还有颤动。多么好。”

后面,付秀莹又写了父亲与四婶之间发生的事,写父亲心灵的震动:“父亲惊诧地看着饭桌上的麦秸,它无辜地躺在那里,细而且小,简直微不足道。然而,我分明感觉到父亲霎那间的震颤。我是说,父亲的内心,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付秀莹写了N个“多么好”的日子。看得出来,付秀莹热爱这些日子,因为爱,这些日子才好,因为爱,这些多么好的日子里面才另有惆怅或哀伤,因为爱,这些惆怅或哀伤才动人,因为爱,日子中的那些挫折或纠葛也显得美丽了。

对于小说家来说,这些多么好多么哀伤的日子常常是藏匿在寻常当中的,等待着敏锐的目光。而这些心灵的颤动,也常常会被现实生活中的热闹所遮蔽。前面说,许多小说就是写了一个过程。其实往往是在这个过程之前,已经有一个过程悄然完成了,那就是发现,发现的过程是一个很重要的过程。我们每一个人都拥有一份身边的日子,这日子如丝如缕,也无头无绪。付秀莹,或者是另一位小说家,把他们发现的东西拎起来,抖一抖,它就顺了,再用他们的文字梳一梳,就更顺了,变成了一种流畅,溪水一样,慢慢向前淌去。

付秀莹写慢慢向前淌去的日子。在那样的日子里,总是有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诉说着曾经的美丽或哀伤,也诉说着她对日子的无形的体验,比如《旧院》:“空气里有一种东西在慢慢发酵,变得粘稠,甜味中,带着微酸。我坐在小板凳上,第一次,我感觉到,男女之间,竟然有那样一种莫名的东西,微妙,紧缩,兴奋,不可言说,却有一种蚀骨的力量。其实,我全不懂。然而,当时,我以为,我是懂得了。”

《旧院》其实是一部家族史,那几位姨,姥姥,还有姥爷,都在向前淌去的日子里演绎他们的个性,他们的命运,他们的人生。这些人物都丰满鲜活,独具特色。付秀莹抒写人的命运,在命运或日子的行进过程中,那个孩子持续吟唱着她那无形的体验:“我跟在小姨身旁,心里充满了隐隐的激荡……我走在旁边,就被这沉默深深感动了。我觉得,这沉默里面,所有微妙的情感,喜欢,羞涩,紧张,不安,萌动的爱意,欲言又止的试探,小心翼翼的猜测——都在里面了。多年以后,我依稀记得,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庄稼的气息,虫鸣,月亮在天上,静静地走……”这无形的体验便是心灵的灵动。

付秀莹笔下的日子像流水一样,更重要的是,她让一颗又一颗的人心沉浮在这流水里。或许她不是刻意的,但无论如何,她是让她的日子闪现了人性的火花。

郭文斌的小说也写流水一样的日子。他写了不少中短篇,后来完成了一种组合,构成了一部长篇小说,取名《农历》。

《农历》开篇第一个章节叫《元宵》。元宵是灯节,郭文斌写灯,写元宵节的时候,一个母亲和他的两个孩子在家里捏灯坯。为什么要捏灯坯?那灯坯是什么样子的?郭文斌并没有仔细交代,我们只是感觉到这是一种民间的风俗。在这里,重要的是氛围,郭文斌营造了一种温馨美丽的氛围,灯坯是美丽的,人是美丽的,人心是美丽的。他在他的每一个人物心里都点燃了一盏灯,有那盏灯照着,他们本来很清贫的生活就变得特别美好。写捏灯坯只是写了一个过程,写那个地方的老百姓生活中的一种寻常的状态,郭文斌写得十分的精致,把一个寻常生活的过程,写得真真切切,如同再现。更重要的是人心。在这篇小说里,郭文斌精心刻画那个叫六月的小男孩,写他内心的灵动:“一家人就进入那个‘守’。守着守着,六月就听到灯的声音,像是心跳,又像是脚步。这一发现让他大吃一惊,他同样想问爹是咋回事,但爹的脸上是一个巨大的静;看娘,娘的脸上还是一个巨大的静……”

这个名叫六月的小男孩是个单纯的孩子,更是一个内心丰富的孩子。因为这纯洁,因为丰富,他才看到了爹和娘脸上那巨大的静。其实,这巨大的静是老百姓的一种生活态度,这巨大的静才是他们幸福的日子。因为心中有了一盏灯,才有了巨大的静,才有了六月五月、有了他爹他娘的寻常而又愉悦的日子。

在后面的章节里,郭文斌延续他的心灵刻画,延续六月的纯洁与丰富。比如《中秋》。《中秋》写摘梨。“摘到最后一只梨时,六月的心突然一软,住了手,回头看爹。爹用目光询问六月什么意思,六月说,还是给树留一只吧……”后面又写吃梨:“第一口梨到嘴里的时候,六月的小身子打过一个长长的战栗。六月后来回想,那可能就是‘化’的感觉,就一下子明白了人们为啥叫它化心梨。六月从五月脸上也看到了那种‘化’。”给树留一个梨,是六月的善,是他心灵火花的闪烁。而那个‘化’,则是对生活的无形的体验。到了《重阳》一节,这样的无形的体验更复杂更深入了:“天有些冷,来自五月怀抱的温暖一阵阵钻进六月的骨头里。这是一种不同于被窝的温暖。五月的小肚子贴在他的屁股上、腰上,胸怀贴在他的后背上。大黄一摇一晃,来自五月的这种温暖就一摇一晃。”在《寒节》里,全家给先人送寒衣,六月的心间又有灵动:“六月就觉得爹用一根火柴把另一个世界的门一下子打开了。”送寒衣其实是生者对死者关切的一种情感表达,是一种祭奠仪式,“但六月比较相信爹的那句话,当你心上不冷时,你爷爷奶奶就收到了。”又是一种形态的温暖被六月感知到了。郭文斌塑造一个纯洁的精灵,“他心里有无数的窗户一下子被爹打开了。”

郭文斌是一位理想主义者。他笔下的《农历》是老百姓的日子,《农历》也是一个载体,承载着六月五月,还有爹娘,更承载着善者的心灵。所以这一部《农历》又是郭文斌理想中的天堂,因为那里没有罪恶,没有欺诈,没有你争我斗,甚至没有悲伤与疼痛。郭文斌的这个天堂被那巨大的“静”笼罩着,也被巨大的温暖笼罩着。那位被称为大先生的乡间知识分子打开了六月心里的窗户。郭文斌则似乎正在试图打开另外一些封闭的窗户,打开许多自作聪明却混沌愚昧的心灵。

还应该注意一下孙蕙芬的作品。孙蕙芬善于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善于打开一扇扇窗户,进入到人心深处某个隐秘的角落。比如《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

歇马山庄的这两个女人是两个年轻的女人,也是两个新媳妇,孙蕙芬就写她们俩的关系。先说潘桃。潘桃很漂亮,也很自信,很有主见。但是当她看到另一个漂亮的女人,看到那个在婚礼中风风光光的李平的时候,“潘桃一时迷失了早上以来所拥有的姿态,她脸上的笑散去了,随之而来的是不知所措,是心口一阵慌跳……她其实真的算不上漂亮,眼睛不大,嘴唇略微翻翘,可是潘桃被深深震撼了,刺痛了,潘桃听到自己耳朵里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接着,身体里某个部位开始隐隐作痛……再接着……”孙蕙芬一方面描绘潘桃微妙而又难以言状的心迹,一方面又写两女人的内心感应:“潘桃就是相信,那一时刻,成子媳妇认出了自己。人有许多感受是不能言传的,那一双迷茫的眼睛从远处投过来,准确地泊进她的眼睛时,她身体的某个部位深深地旋动了一下。”过了不久,两个女人终于走到一起了,“成子媳妇眼睛一亮……当看到潘桃灵动的眼仁,她的心一下子从半空落到底处……因为潘桃的眼仁里,正扩散着蒙蒙雨雾一样的忧伤,成子媳妇的眼窝,一下子就潮湿了。”确实是一种内心的感应,不是异性的恋情,而是同性之间按耐不住的精神的相互依托,并没有铺展什么曲折离奇的过程,也没有设计什么巧合或制造什么理由,孙蕙芬却仍然将这样的灵动,这样的莫名的忧伤,这样的精神依托向前推进:“当挎着红色皮包,穿着紫格尼套裙的潘桃在视野里出现,成子媳妇眼眶里突然地就涌满泪花……”

这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当然就成了朋友,成了朝夕相处,谁也离不开谁的朋友。“一场胜利不但将潘桃和李平的友谊往深层推了一步,抹去了阴影,且让她们深刻地认识到,她们的好,绝不是一种简单的好,她们的好是一种坚守,一种斗争……”写到这里,两个女人的友谊又达到了一个高潮,如果义无反顾地将友谊进行到底,我相信孙蕙芬有这个能力。但是孙蕙芬却调转了方向,将笔触伸向了人心的另外一个层面:“说出这样的话,潘桃自己没有防备。她愣了一下……但是话刚出口,她就觉出有一口气从肺部窜了出来……潘桃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

潘桃说出了李平的秘密,或者说,潘桃背叛了信任,出卖了朋友。由于这种出卖,李平的美满婚姻出现了裂痕,由于这样的出卖,李平遭到众人的贬斥。按理说,潘桃应该内疚,但是她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当李平的“风流”遭到贬斥的时候,潘桃却在想,“我潘桃怎么就不风流呢?”也许就是因为风流或者不风流,也许是因为一些固守的、永远挥之不去的观念,也许是因为人心深处一小块难以透视的雾霭?

其实我们不必寻找答案。抒写人物内心世界的复杂情状,这是许多小说家的追求,但如果生硬地解读心灵的密码,却常常会使一位自作聪明的小说家误入主观判断的歧途。

还有一篇作品不容忽视,那就是北北的《寻找妻子古菜花》。

应该算是一个爱情故事,一个三角恋爱的故事。三角恋爱当然至少要有三个人物:李富贵、奈月、古菜花,两女一男。奈月追求李富贵,李富贵却爱上了古菜花。这很容易落入俗套。或者说,已经在俗套里面了。为了逃离俗套避开雷同,许多小说家进行了不懈的努力。而北北却是先站在俗套里面,然后再向外面突围。

李富贵爱上了古菜花,经过苦苦追求,把她娶回了家。但是古菜花却离家出走了。古菜花一走,李富贵就崩溃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李富贵都在楼上的窗子前静静坐着,吸着烟,院子的门敞开着,楼下的门虚掩着,李富贵等待院子里有熟悉的身影出现,楼下的门吱呀一声响起,他等了一年,一年后,古菜花没有回来,李富贵就挑起担子,出来寻找。”又是整整一年过去了,寻找妻子的李富贵才回到了家乡尚干镇,他没有找到他的妻子古菜花。经历了外面的风风雨雨,李富贵不仅精神崩溃,身体也崩溃了,“李富贵病了,李富贵住进了医院,是店主过街叫来音像店小老板,一起把李富贵送进镇医院。发烧40℃,肺炎。店主真是吓得不轻……”

李富贵寻找妻子古菜花,找得执着而又身心疲惫。然而在这篇作品中,最重要的人物不是李富贵,而是奈月。奈月爱李富贵,爱得那么坚决而又持久。李富贵娶了古菜花,奈月却拒绝嫁给任何其他男人。这急坏了奈月的父亲奋玉。奋玉不仅着急,还愤恨,恨透了那个让他女儿乱了心性的李富贵。奋玉是村长,他利用村长的权力为难李富贵。奈月是村长的女儿,她利用父女的血缘亲情保护李富贵:“奈月袖子挽得高高的,手里也有一把斧头,奈月说,谁敢砍?谁要是敢砍树,我就先把胳膊砍下,哪,这一条胳膊。奈月用斧头指指自己的手。都愣住了,包括奋玉……”奈月不出嫁,李富贵娶了古菜花奈月也不出嫁,古菜花走了,奈月去给李富贵送饭送菜。后来李富贵也走了,去寻找他的妻子古菜花,这位奈月仍然不出嫁,她等着。这种等,从学生时代就开始了,一等等了十几年。在北北笔下,奈月的等待比李富贵的寻找还要令人焦虑。

李富贵没有找到妻子古菜花。在大病一场之后,李富贵终于被奈月火热而又持久的恋情烤化了:“弯下腰,李富贵猛地把奈月抱起来,急速往楼上走去。奈月闭着眼睛,眼泪哗哗哗地往外流,流到李富贵的胸前和手上。”写到这里,故事似乎是可以结束了,因为一份旷日持久的情感,终于有了着落,结局似乎还算圆满。

但如果这样结束,这个故事就永远停留在俗套里了。所以,虽然是“一个沸腾的夜晚,但这一夜过后,奈月却改变了主意。”这个改变有点出乎意料,“奈月含苞了十几年,在这一夜猛然璀璨开放。”但是奈月却说“为什么你的肉也这么难看。”

最后的结局突如其来,这突如其来的结局一定会引来声声叹息。奈月的恋情火热而又绵长,奈月的恋情艰辛而又执着,但是,奈月的恋情却消解于瞬间的顿悟。为什么?似乎又到了寻找答案的时候。却又似乎仍然没有必要寻找答案。

或许,小说家的任务并不繁重,他只需描绘一些情状,供他的读者们观赏,历史的情状,现实的情状,生活的情状,人物的情状,心灵的情状。或许,在这些情状当中,心灵的情状最容易被忽略,然而,心灵的情状却是最容易触动读者的心灵。

灵感丰富的小说家发现并捕捉心灵的灵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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