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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祖列宗

时间:2024-05-04

□ 朱和风

民国三十二年的初春,陆浦镇的天气出奇地怪异,冷起来要穿棉袄,热起来要打赤膊,春雷轰隆隆地满地滚,但只见雷声不见下雨,天上常常赤红一片。镇里那些上了年纪的人都说这是不祥之兆,有血光之灾。果然没过半个月,驻扎在塘头街的日本鬼子就向陆浦镇杀来。陆浦镇的乡团和天打岩上的义匪独眼龙部,率领众人抗击鬼子,在陆浦镇的外围打了两天两夜的仗,乡团和义匪成排成排地倒在鬼子的枪口下,陆浦镇最终插上了鬼子的太阳旗。死伤过半的鬼子在陆浦古镇大开杀戒,贴出布告悬赏捉拿独眼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百姓若在三天之内没有提供线索,杀无赦!

天还只有蒙蒙亮,陆浦镇担任镇长的大财主陈宗保,独自跑进了鬼子驻扎在镇上的兵营,说他知道独眼龙的下落。当他把鬼子引到大公桥附近后,鬼子又遭到独眼龙的伏击,死伤八人。带头的老鬼子这才明白上当了,原来这个身胚结实貌似卑微的镇长和土匪串通一气,老鬼子瞪着一双斜眼,捋着连鬓络腮大胡,叽哩咕噜地怒吼,两个五短身材的鬼子就扎扎实实地绑住陈宗保,押起他直奔陈家的祖坟。

此时已是朝霞如血的清晨,赤红的霞光满天际飘荡,让人睁不开眼。

葬着陈宗保列祖列宗的坟墓已被杂乱地扒开,墓壁上的双层斗拱断了十多截,生生地压在被掀翻的石人、石兽上,一片狼藉,白森森的骷髅在凄戚的风中瑟瑟作响。

陈宗保的双眼潮湿了,他的胸脯风箱一样起伏,双臂又蛇一般扭曲着,似乎要绷断紧缠着身子的麻绳。他在心里叨唠着,列祖列宗在上,这东洋鬼子一旦灭了,我陈宗保一定重修你们的墓地,给你们烧香念佛……

那一年也是初春,肚皮饿得瘪瘪的陈宗保仰躺在眼前这块祖坟旁,十八岁的他很想对列祖列宗说些悄悄话,诉说自己的不幸。当一阵夹带着海腥味的寒风从远处向他吹来时,他翕动着鼻翼用白晃晃的舌头贪婪地舔着粗裂的双唇,目光缓缓地睃巡着四周。他已有一个多月没吃过一顿饱饭了,人饿得鸩形鹄面,双腿软乏得轻如燕子没一丝力气。

他头上那顶满是窟窿薄如蝉翼的红缨帽在熠熠的阳光下,火红色的蒂头在风中颤抖。

他祈求祖上能保佑他。他的祖上原是陆浦镇名震一时的首富,方圆百里闻名。那条卧在波涛滚滚的大公江上长十丈、宽两丈的大公桥,便是祖宗陈太公出资造的。而陆浦镇中心有里把长的大院,原先也是陈家的。大院有七进十四个内院,每进院子各有偏院,院内有井台假山还缀有精致壁画。院外,二尺多高的青石墙基、磨砖勾缝的墙壁辉煌且威严。

可是到了第五代传人陈宗保时,这个家族衰败了。

陈宗保的父亲不善经营,更不图攀龙附凤光耀门庭。他只懂得用祖传的皮货、字画、古玩去换叮咚响的银元,然后广交酒友诗侣,骑马打猎,游山玩水,一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派头。空闲时,他啃啃四书五经或去镇北的田鸡河畔垂钓,偶尔得一鱼鲜,不亦乐乎亲自下厨烧出色香味俱佳一大盘,烫一壶好酒,慢慢地独自享用。

陈宗保十四岁那年,患病的父亲陈士钊在田鸡河里钓得一只背大如盆的甲鱼。当天陈士钊喜得五官变形眉开眼笑,乐呵呵地说:“老祖宗有眼,把这么大的一只甲鱼送给我滋补,咱家要大发了!”

是夜,甲鱼洗净被置于一大盆中,放入葱结、姜片,在柴灶里用文火慢慢炖烂。端上桌时,甲鱼背上方块的花纹绽成无数朵黑白分明的花朵,脚爪柔软而有弹性地伸到盆外,满院飘荡着诱人的香味。“上酒!”陈士钊乐不可支地向老婆喊叫。他品尝过许许多多高贵的、细致的、精巧的、考究的、奇绝妙绝的名菜,也品尝过宁波状元楼酒家大师傅替他炖烧的冰糖甲鱼,但只有这次才真正领略到至鲜至绝!那甲鱼肉膘如无油腻之肥肉、嫩如出锅之豆腐,鲜嫩软滑,放在嘴中舌头一搅就会细烂细烂地滑入肚中。陈士钊用甲鱼肉下酒像进入仙境一般惬意美妙。当他意识到要给他的独苗陈家后嗣陈宗保尝一口时,盆中只存一点浓粘的卤汁和一小段尾巴。他有些舍不得给孩子吃,自己体弱多病,儿子来日方长。可是儿子咕噜一声就喝进了汤和那段黑亮的尾巴,粉红色的舌头像一块抹布不停地揩着盆子。

然而这位陈太公的第四代传人陈士钊享受不了这份福,他吃了甲鱼不到半个月就撒手人寰。镇里的郎中说陈士钊死于贪吃,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怎能猛下补食,还不把病恹恹的身子补倒。郎中采取中医偏方救治陈士钊,把他的身子半埋在潮湿的土坑里,想依靠地气把他体内的毒素吸出来,但最终失败。陈士钊弥留之际,对陈宗保说:“儿啊,为父的不能守住这份家产,对不起列祖列宗,我求你在我死后别把我葬进祖坟。祖坟是神圣的,你要看守好咱家的祖坟,祖宗大人是会保佑你的!”

那是民国六年的事。但正如死时才大彻大悟的父亲所说的那样,陈宗保靠着对列祖列宗的虔诚和孝敬,慢慢地成了陆浦镇举足轻重的人物,重振陈家。

在那个四月的春天里,陈宗保从祖坟旁醒来后,忽然感到头顶寒寒地发冷。当他用手去抚正红缨帽时,奇了,帽子已不在头上。四周如血的霞光已褪净,亮堂堂明晃晃的一片山林在春天中露出万紫千红的景色。极目远望,只见一只双翅撑开如同黑伞的老鹰正叨着他的那顶红缨帽在天穹盘旋着远去。他被惊慑住了,遽然又像悟到什么似的跪在祖坟前,这帽子被鹰叼去可是一个好兆头啊,他喃喃地絮语:“感谢列祖列宗,我出头的日子来了!”

朝霞依然如血,铺盖在山间的树林和那方裸露的祖坟上,春寒料峭的山风依然凄厉地从山上林中呜咽着生硬地刷下来,岩缝中的枯草在血腥的空气中瑟瑟抖动。

“你的?”一个穿蜡黄呢军装的老鬼子走到陈宗保跟前,风吹着他的连鬓络腮大胡,像尖尖的五针松一样蓬勃,他用手压在胡须上使劲地捋,蜡黄的脸堆满了笑,操着一口生硬的中国话,“陈先生,我们皇军尊重顺应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良民,只要你的说出独眼龙,皇军就马上放你!你的大院,你的粮田统统地还你!”

“呸!”陈宗保把一口黏稠的痰唾在老鬼子的脸上。

“八格亚鲁!”老鬼子咆哮,“给我上刑!”

陈宗保把头枕在那棵熟悉的古柏上感到透体的惬意,艳红的霞光很夸张地将山风吹起的浮土映成一片血色的波涛。一个鬼子晃着尖刀一步一步地上来。刀在陈宗保黑亮的胸肌上捅了几次才困难地进入。鬼子的笨拙和剧烈的疼痛使陈宗保再次想起了独眼龙。他挨过独眼龙一刀,娴熟麻利的一刀,那才有气派。这使陈宗保很鄙视鬼子,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放肆地大笑起来……

独眼龙是他陈宗保敬重的土匪头子。

自从父亲病故,不久母亲也过世了。为了料理双亲的丧事,陈宗保把家里仅存的那进偏院典给了开酒坊的胡祖耀,自己就席子一卷住进了大公桥畔的小庙。

陈宗保幼时在那败家子的父亲身旁听到过许许多多侠盗的故事。家道败落后,陈宗保要生活要填饱肚皮,他就成了父亲有关强盗土匪小偷故事中的奸诈小人。他用庙里的铜灯、烛台去和货郎担兑换几个吹气就变大的球,然后把球扎在一根穿通的竹竿上,又用污黑的烟灰在球面上涂上狰狞可怖的鬼脸。每当风高月黑万籁俱寂的深夜,他就潜伏在人家的灶间外,一听到女人们洗涮锅碗瓢盆的声响时,他瞅准那道灶间放涮锅水通到墙外的沟,把那玩意儿捅进去,屏息敛气一番后,呼呼地吹气,竹梢头那边的球就渐渐地大得不可思议。笃信迷信又眼界封闭的女人们以为大头鬼破墙而入,就被吓得灵魂出窍逃之夭夭。这时的陈宗保就像灵活的山猴一样从窗口爬入,偷吃的偷值钱的,然后屁股一拍回到大公庙里睡大觉。

有了鬼,陆浦镇就变得不安宁,就连街头巷尾偶然卷起的旋风也被认为是鬼在作祟。有时晚上哪家忘了收晒晾在树杆上的衣裳,行人经过也会大惊失色,怀疑是吊死鬼在索命。平静的陆浦镇人人谈鬼色变,安谧的古风消失了。

为了驱鬼避邪,陆浦镇大公桥畔的庙堂香火又旺盛了。但是,这些供奉菩萨的羹饭和供品统统落到陈宗保狗一样健壮的肠胃中,他不劳而获精力过剩,就又变换花样做鬼文章。他晓得每逢月初月半,陆浦镇就有人在五更天肩挑背扛去塘头街赶集做生意,于是他扮成阴间的无常出没在乡间的塘路上。陈宗保用席子卷成圆柱套在身上,顶部开着两个小孔各塞一颗炭火,一条血淋淋的猪舌挂在席子外晃动,专拣阴风凄雨的五更天气在野外高低不平的塘路上倏地蹲下、兀地站起,压着嗓门哇哇地怪叫,吓退了赶集的人后,就把货物偷进庙堂储藏起来。白天里,他还钻在陆浦镇的人堆中,惶恐地叙说自己也常看到手执绳索的白无常、黑无常在大公江畔游荡,叙述得有头有尾绘声绘色,吓得陆浦镇的百姓缩着脖子心惊肉跳。

有一天晚上是阴天,无月的夜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浓浓的湿雾烟一样弥漫着陆浦镇。厚重的黑云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田野里蛇蝎的爬动声和野猫捉耗子的惨叫声幽灵一样时起时伏,阴气重重地笼罩着陆浦镇。陈宗保庆幸老天赐给了他这个好机会,他往肚子里灌了三斤老酒,早早钻进被窝里养精蓄锐。他要在四更时分钻出庙门大显鬼通。

半夜里,酣睡中的他口舌干燥想起来喝口水,忽然觉得自己的手脚不能动弹。他睁开双眼一看,竟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被绑在庙堂的柱子上。借着神龛摇曳的灯光,他渐渐地看到庙堂里的窗子被被褥和席子蒙得贼死,庙门也被顶得严严密密不透风,有四五个剽悍的男人正瞪着铜铃一样的眼,恶狠狠地瞅着他。

“啪啪”二声,一根青柴棍重重地砸打在他的大腿上,陈宗保“哟唷”一声惨叫,大腿就垂了下来。

这时,又有四五个大汉扛着一口油镬架在升着的柴火堆上,一个掂着阉牛刀的矮个子男人一步一步逼到陈宗保跟前,寒寒的刀光晃动在陈宗保眼前,他的眼睛就跟着晕眩起来。这时的陈宗保看到庙堂的上座位置盘坐着天打岩匪窠里的独眼龙,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知道这伙土匪强盗扒皮抽筋剜眼剖膛割舌断肢样样干得如杀鸡耍猴一样得心应手出色非凡。

“你们想干什么?”陈宗保扬了扬被油镬沸腾的热气逼红的脸,壮着胆问。

“嘿嘿!”独眼龙干笑着把身子移到陈宗保的跟前,那只丑陋可怖的独眼光芒灼人,“咱爷们是劫富济贫的好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这小畜生装神弄鬼坑害了多少良家,今天老子就要拿你的狗命祭天下!记往,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周年!”

独眼龙喝了口酒,喝上第二口酒时,他把酒喷在陈宗保的身上。陈宗保望着独眼龙没有吱声,他猜想中的独眼龙是一尊三头六臂的金刚,现在才看到这个威风百里的独眼龙并不比自己生得魁梧,如果没有帮手,陈宗保敢打赌能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他吁了口气,大骂:“你们这伙土匪强盗,那么多人欺负我一个人算什么好汉,有种的我们一对一干!”

可是陈宗保的话刚脱口,强盗中钻出一条矮壮像是石墩的汉子,把一柄尖刀朝他的心窝口扎来。陈宗保一惊,猛地飞起一脚踢在这个矮子的胯下要害当中。只听得“咣当”一声,矮子翻身倒地丢了尖刀捂着裤裆嗷嗷叫着在地上打滚。

“小畜生,有血性,还真想找死!”独眼龙吼着。

“要杀就杀,要剐就剐,老子十八年后仍是一条好汉!”陈宗保说完,把头往柱子上惬意地一靠,坦然等死。

“有种,真他妈的有种!”独眼龙像拨鼓一样拨着陈宗保的脑袋,“老爷我今天看在你的这份勇气上饶了你。”说完,独眼龙麻利地捡起矮汉丢在地下的尖刀,随手往沸腾的油镬里一浸,刀就像一条跳跃的鱼,在油镬中翻滚。一会儿,独眼龙提着滚烫的尖刀走到陈宗保跟前,用一只手掰开他垂着的大腿,撕碎布条,拣一处肥的部位,喷一口烧酒,用尖刀划出巴掌大的一圈。这时,有一阵焦臭在窗户和门被关得没有一丝缝隙的庙堂里弥漫着,凝重得呛鼻,陈宗保的双腿肌肉在一愣一愣地颤抖、痉挛,但他咬着牙不吭一声。忽地,那锋利的刀片像割牛肉似的一旋,只听得一阵滋滋的声响,紧夹着一股难闻的恶臭味,一块殷红色的精肉吱吱地冒着热气落在独眼龙的手掌上。

“正好下酒!”独眼龙把那团血糊糊的肉往沸腾开的油镬里一醮,呷了口酒,撕下一条肉楞子塞进他油腻腻肮脏的嘴里咂吧着。“小子,这是警告你,算你有种,留你一条命!”

陈宗保挨了独眼龙一刀后,右腿化脓溃烂整整做了半年的瘸腿,他鬼扮不成、贼也做不成,吃了上顿没下顿,只好挖野菜捕田鼠为生。那个四月的春天,他在祖坟上昏睡醒来发现红缨帽被老鹰叼去没半个时辰,就捕到了三只硕壮肥大的野兔。当他拎着四肢仍在抽搐的野兔来到陆浦镇上时,四月的太阳已骑在西边的天打岩上,微薄的霞光慢慢地厚重起来变得通天的红彤彤金灿灿。陈宗保走在街头显得少有的欢悦,野兔子在他身子的颠簸中骄傲地撒开四肢,像是陪伴着他。来到镇上的一家酒楼前,他的鼻翼被飘出来的酒香味刺激得一翕一翕地扩张,他大步跨到柜台边,高声嚷:“给我来两斤老酒!”

胡老板叫胡祖耀,他经营的酒肆茶楼沿街有十多个门面。此刻酒楼内热闹非凡,里面喝酒品茶的商人富豪头碰头地聚在一起行令猜谜赌彩争胜。胡家酒楼的酒幡是用金黄色的上等绸缎精制而成,犹如大纛一般威风招摇,在暮色中抖擞着发出惹人的猎猎声。换上了红烛的彩灯在暮霭中闪出缕缕柔和的光,衬托出“胡家酒楼”四个大字流金溢彩一般炫目诱人。

胡祖耀五十开外的年纪,曾祖父是会稽府山阴道上的人,不知怎么流落到陆浦这个枕山靠海的小镇生根开花结果,把一手酿制绍兴老酒的本领传授给子孙。胡家的子孙们靠酿酒卖酒过日子,经过几代人的奋斗,才争得如今的局面和威风,陈宗保家的那进偏院如今也成了胡宅,而且胡祖耀还通过各种手法,一步一步地将陈家其他院宅买过来。当陈宗保还是用富家弟子的口气对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的胡祖耀说声来两斤酒时,胡祖耀眼睛也懒得睁,冷冷地呵斥道:“败家子孙,你还有啥钱喝酒?喝尿吧,滚开!”

陈宗保自知刚才“给我来两斤老酒”的口气至少有些不恭,但胡祖耀这势利小人叫他滚开的呵斥,他越听越觉得像是狗嘴里吐出一根臭骨头,闻着很不舒服,胸腔像被灌进水一样起伏,他真想冲上前去掴他十个耳光。可是,阵阵飘出来的酒肉香像铁勾子一样抓住了他的心,他馋得直淌口水,富家子弟的傲气在饥饿中早已荡然无存。他弯了弯腰至少有点低三下四地乞求道:“胡老板,你就赊一次账吧,你大人大福大量,让我过个酒瘾喝口酒!”

胡祖耀个子不高,但合身的灰绸马褂使得他富态毕现,只是那张扁扁的方脸上,接不到一起的眉毛下双眼有些失神,给人一种纵欲过度的感觉。他斜视了一眼陈宗保,“嘿嘿”地干笑,然后咕噜咕噜地抽着捧在手上的水烟,不时用煤头纸优雅地上火。

陈宗保把手中的野兔子晃了晃,讨好似的说:“胡老板,我用三只野兔兑你两斤酒喝好不好?”说完,尴尬地注视着胡老板脸上的表情。

“谁会稀罕你的臭兔子,喂狗狗也不要吃!滚开滚开,别挡了我们酒店的道,把晦气带进来!”躺在太师椅上的胡祖耀一脸漠然,也不用眼去瞥一眼弯腰作揖的陈宗保。

陈宗保突然感到无比的忿恨和愤怒,恨不得用刨他胡家祖坟一样的咒骂来回敬他。但是,饥饿使他从丹田蹿上来的怒气化为乌有。他顿了顿,按住自己瘪塌得快要贴住脊梁骨的肚子对胡祖耀央求:“胡老板,要不是几天没吃饭,我陈宗保也不会来讨扰你了,你就做一桩积德行善的事吧!”

“哟呵,想不到你这样抬举我,好好,我给你吃!”只见胡祖耀直起腰身,从柜下拿出一只勺子,迈着方步走到屋檐下,从狗食盆中掏来一勺剩饭,说,“给你填肚皮!”

陈宗保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侮辱和奚落,喷着粗气一把夺过勺子,大骂:“胡祖耀你这狗杂种别太神气,老子我有朝一日并吞了你这副摊子,让你狗一样流浪!”说完,陈宗保转身就走。但就在这时,忽地斜刺里从街心冲出一条大汉,用粗如椿木门闩般的胳膊拦住陈宗保说:“陈宗保,你他妈的这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说的话!”

大汉噗嗤噗嗤地喷着粗气,陈宗保能闻到他从嘴里喷出来的酒气,大汉活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把陈宗保拽到柜台边,从怀里掏出两枚银元丢到胡祖耀面前,气咻咻地喝道:“胡老板,陈宗保这小子喝酒吃饭我请客了!”

“你是哪里来的程咬金?”胡祖耀的二根手指撮起一枚银元,正面反面地细细看,然后用指尖夹到嘴前“嘘”地吹气,又麻利地把银元送到耳边听听,接着扬起脸很神气地瞧着大汉。然而仅仅是这一瞬间,胡祖耀脸色大变,语句结巴地说:“原来是你……是壮士你老人家,我胡祖耀有眼不识泰山,不识泰山,我遵……遵命……”

陈宗保也惊讶了,借着胡家酒楼里透出来的灯光,他向大汉一瞥,那人正是天打岩上的土匪强盗王独眼龙,身后还跟着一条手掂尖刀的矮壮汉子。

陈宗保从胡家酒楼饱餐一顿出来后,已是月上中天,热老酒大块肉使他精神倍增,他一脚高一脚低地踩完镇上的青石板路时,风在冷冷的月下呼叫,镇外的旷野上杳无人影,西边天打岩上的莽林大岭笼罩着一片神秘的雾气,被月光照得阴森可怖。远处,有狗在哀哀地叫,三尺宽的青石板路不见一个行人。

他走在路上,能够听到麦田里田鼠被蛇逮住发出骇人的呻吟声,偶尔还有几只怀春的野猫子疯了一般又凶又野又柔又哀地在麦地上嬉闹浪谑。慢慢地,月光躲进了云堆中,骤然使他脚下的路和田野、眼前的地平线和苍穹消遁了,四周黑得像是地狱深渊一样伸手不见五指。当月亮再次从乌云中探出头来时,若明若隐的天打岩上闪烁着幽幽的点点光亮。他遥望着黑森森逶迤起伏的群山,真渴望自己能闯进这片土匪强盗们纵横驰骋的疆场,投在独眼龙的麾下,凭一匹快马一柄钢刀,干那些劫富济贫的勾当。

回到大公桥旁的庙中,陈宗保从供着的烛台上取来火种,燃起庙堂后的柴火,把三只扒了皮的野兔架在火苗上,慢慢地烤着。此刻,有几束月光从石窗缝里钻进来,斑驳地滴落在庙中四尊泥塑的神像上。

三八大盖枪上的刺刀在阳光下毒毒地发光,针刺一样扎眼,所有的眼睛都感到不舒服。

“陈先生,贵国有句至理名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你一个泱泱财主,又是一镇之长,替独眼龙这样的草莽受苦,太不值得,不值得啊!”

“咱中国还有一句话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们日本人杀我同胞,只要放下屠刀,我们中华民族会宽恕你们的。”陈宗保疲惫地睁着双眼,他看到那个老鬼子正抽动着干巴巴的双颊望着他微笑。

“陈先生,我们是为了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王道乐土而战斗,独眼龙迟早会落到我们的手中的,你这样硬撑着没有任何意义。”老鬼子嘿嘿地干笑,“良禽择木而栖啊!”

“朝闻道,夕死可矣。要命我陈宗保有一条,要我说出独眼龙,你们东洋倭寇别做白日梦了!”陈宗保艰难地挺了挺胸,淡漠地望着风生水起的那片小树林,有鸟儿在叽叽喳喳地啁啾。

老鬼子久久地凝视着陈宗保,突然,他抽出军刀顶在陈宗保的喉节上,咬牙切齿地咆哮着:“你这个老狐狸,大大的坏啦坏啦,我的不让你死得痛快!”

“如今只有狗才死得痛快!”陈宗保眺望着陆浦镇那片熟悉的大院,黑压压很坚强的一片大院。

陆浦镇这个远离宁波的古镇历来是沟通四方驿路的必经之地,名酒、药材、食盐、烟草、皮毛、稻米、水产、海鲜等货物常在此聚散,富豪商贾常来常往。临街的房子都一律是木结构的二层楼房,两边的骑楼和小吊楼伸手可触,留下一线明晃晃的天空,不时还有过街楼横卧在行人头顶。

但仅仅半个月的时间,陆浦镇的繁荣景象不见了,只有荷枪实弹的鬼子在街上烧杀抢掠,小镇宽大的砖墙上溅满了鬼子滥杀无辜时残留的斑斑血渍,一处断墙的砖缝中还嵌着一截被鬼子砍下来的手。在四月的阳光下,陆浦镇散发着阵阵恶臭,一群又一群的苍蝇疯狂地互相追逐着,叮咬墙上、砖缝中的血肉。

风在怒吼,远远近近的人们望着陈宗保,望着他们的镇长。

陈宗保看到晒场上已燃起了几堆血红的火,浓烈的火焰恣意地舔着一口冒油的七尺铁镬,呛鼻的焦油味在风中沉沉地弥漫。晒场地一端的戏台上,三个瞪着血红眼睛的鬼子卷着衣袖正在剥人皮,滴血的刀下那团模糊的身子一颤一颤地痉挛着,诅咒鬼子的骂声依然响亮。

“有种!”陈宗保惊叹着。随风飘来一阵血腥味,他呼吸着这股粗重的空气遥望远方,在大公桥畔的滩涂上,搁浅的渔船像棺木一样一块一块地腐烂并发出霉味,破碎的鱼网在风中丧魂落魄,招摇四方。

“陈先生,看到属于你的院子了吗?这是一幢多么灵秀的大院啊!”那个老鬼子不失时机,不阴不阳地说,“你太残酷了,你列祖列宗的荣耀都被你葬送了!”

老鬼子说完哑哑地笑。

陈宗保猛然回头,脸色铁青地咆哮:“是你们这伙强盗害得我家破人亡,我操你们东洋鬼子的十八代祖宗!”骂完了,陈宗保陪着鬼子大笑,笑声大得炸雷滚地,狂风卷落叶。

风在晒场上盘旋,焦黄的油烟笔直地升上空中,渐渐地又羽化成各种变幻莫测的形状。陈宗保望着无垠的苍穹,几只黑亮的乌鸦哇哇地啼泣着飞向他的陈家祠堂。他悲戚地叹了口气,这次在劫难逃,只是死要死得壮烈,对得起陈家祠堂列祖列宗的神主牌位。

陈家祠堂也是他陈宗保灵魂的栖息殿堂。

那个下午陈宗保呼吸着四月芳香的空气,朝着大公江走去。他在滩涂上插了许多毛竹筒,营造了生性狡猾的跳鱼们的陷阱。跳鱼也称海泥鳅,喜欢在滩涂边东跳西跳钻洞入穴,跳进竹筒里就再也不能转身跳出来。陆浦镇的居民一般不食跳鱼,说它在滩涂里东钻西钻腻腥又肮脏。然而这跳鱼只要用掺着蛋清的水养几天,让跳鱼吐纳肚内的污物,就能干净,用它伴着咸齑卤烧熟后吃,不但鲜美异常,又能充饥。今天是陈宗保第一天收竹筒的日子,他兴奋地加快了步子,埋头向滩涂方向奔去。然而在一个转弯处,他和迎面而来的一位荆钗布裙打扮的姑娘撞在了一起。陈宗保微红着脸,就在赔礼时,细看她的容貌,只见姑娘妍丽妩媚已极,脸颊泛着娇艳的红晕,一双纤手拢了拢耳鬓吹乱的发丝,双眼又黑又圆,转身移步之间,有曲线在身上若隐若现。

陈宗保像被点穴了一样,呆愣住了。

“你不认识我啦?”只听那女子细声柔气地对陈宗保说,“恩人你这是去哪里?”

陈宗保这才记起她是镇西李寡妇的女儿李淑贞。早几年李淑贞一家是陈家的佣人,但这李淑贞从小聪明过人,陈士钊教她识字断文,她就能过目不忘。那时,陈士钊常常用叹息的口气对李淑贞的母亲说,淑贞这小姑娘聪明乖巧,要是大家闺秀,对我陈家门户,就是我家的媳妇呵。小时候的陈宗保也喜欢和淑贞在院子里玩捉迷藏的游戏。有一次,陈宗保一不小心跌了一跤,腿肚子疼得一下子站不起来,淑贞靠在他的身边,用一双柔软的手慢慢地替他按摩,陈宗保拿眼一瞅,淑贞羞涩地低眉说:“宗保,你以后要谁做老婆啊?”陈宗保望着淑贞红彤彤的脸蛋,突然拉住她的手说:“你给我做老婆好不好?”淑贞一听这话,伸出小手,握成拳头擂在陈宗保的肩膀上,嗔怪地说:“你真坏……”

陈家后来败落了,李淑贞母女被陈家辞了,靠织布为生。但是,陈宗保对李淑贞仍是念念不忘。

“陈少爷,”李淑贞柔声细语地问,“你现在日子过得怎么样?”

陈宗保一阵凄楚,眼下的景况使他羞于启齿。但转念一想,人落到了这种地步瞒着也枉然,便苦笑着对李淑贞说:“束手等死罢了!”

“少爷,常言道,挑担子走远路不择地而休,家道贫寒不择禄而仕。你何不替人当幕僚抄抄书札,也可免于冻馁。”李淑贞一脸热情,坦然地说。

“我不喜欢仰人鼻息受人约束。”陈宗保低沉地说,“请问小姐如今做些什么营生?”

“奴家一弱女子,靠织布做些小买卖聊以温饱。少爷,你聪明过人怎不做点小生意,从小到大再图发展。”李淑贞说着,柔柔的目光落在陈宗保的脸上,一瞬间陈宗保脸上有了热辣辣的感觉,觉得自己堂堂一七尺男子,竟不能和一弱女相比。

“少爷,我回家啦,你一个人寂寞,有空来我家走走。我妈说你一定会出息的。”淑贞嗫嚅着红红的双唇,似乎还有话要说。

陈宗保望着李淑贞渐渐远去的背影,有股苦涩的难言之痛拳头一样落在心头。他惶惶然地赶到大公江畔,粗犷的江风铁帚一样刷在自己的脸上,眺望大公江,雄壮的波涛使他顿觉自己的无比缈小。滩涂上,他插下的竹筒沉甸甸的满是乌黑发亮的跳鱼,但他提不起劲头。

当晚,趁着一片皎洁的月光,他循着江边蜿蜒的泥路去捕鱼。他的网叫打网,不需要渔船,只要人站在堤岸上把网撒到江里,然后慢慢地把鱼网拖到岸上就行。他打了几网,网网有鱼,月光下的网眼中是一大片的鱼鳞在闪烁。陈宗保开始兴奋,仰望着幽暗的夜空,他像是和列祖列宗对话一样地陶醉在遐想中。他变得发疯一样一网一网地撒下去,魔鬼一样的激情使他不歇手地打鱼,直到下半夜,竟捕了两大篓。

陈宗保想起了李淑贞的话,他要对得起淑贞,他要做生意了,从小到大再图发展!祖宗陈太公也是做小生意开始发迹的。

东方刚刚露出一丝鱼肚白,陈宗保就挑着鱼上路了。离开庙堂关门时,他忽地看到庙门上一张蜘蛛网破了,挣脱了网的蝇在他的脸前脸后甚是欢快地嗡嗡叫。

他走得很欢,他觉得自己也像挣脱了网的鱼或蝇,一路哼着宁波滩簧笑眼醉人地望着东方天际羽翼一样抖动的曙光。雾气朦胧的山道、湖泊、树林在晨风中悠悠地散发出阵阵新鲜的气息,陈宗保的身子帆一样融入晨雾中,他感到自己有一种大彻大悟后的轻松和快乐。

陈宗保望着面前那个老鬼子两瓣干瘦的屁股,真想塞进一节雷管给炸了,鬼子比豺狼还凶恶。他有一天五更天去塘头街卖鱼,赶近路经过峡谷鸡公岭时,突然阴霾弥漫鬼魂降临一样四周一片漆黑,远处一对绿莹莹的狼眼觊觎着他,骇得他东躲西藏浑身是被石块荆棘划破的血痕,然而他最终用扁担战胜了那头恶狼,还因祸得福。当他背着那头足有百多斤的狼来到塘头街时,被一位从宁波赶来的商贩高价买去,一担子鱼也因来得及时来得新鲜,在塘头街不消半个时辰就卖得精光。当他收拾起家什,吃了几个糖馅麻粢回家时,街上忽地响起一阵骚动,一位穿着玄色长衫的老人在几个黑衣短衫的后生陪同下,一摊一摊地查问过来。走到陈宗保身边,老人问:“小伙计,你还有跳鱼吗?”

初出茅庐的陈宗保早被这番威武镇得怔怔的,瞪着那双在旁人看来有恃无恐但却是天生目光炯炯的眼,瞧着老人不语。这时,一个青皮后生踢了他一脚,吼着:“喂,咱大管家在问你哩,听到了吗?要不是少奶奶为老爷生了个公子想吃跳鱼,谁会来找你做生意!”

“有有。”陈宗保一时心急,冒味地答,“在家养着哩!”

“嘿嘿,你这个刁钻之徒!”青皮后生撩起胳膊抓住陈宗保的前胸,“你寻开心也得睁开狗眼瞧瞧这是啥地方,我问你有没有把跳鱼带来?”

“我回家去拿,马上回家去拿,马上给你们送来!”陈宗保忙不迭地回答。

“好!”老人捋着下巴的一绺山羊胡说,“你午后送到重重有赏,若有欺骗,罚你永远不得来塘头街做生意!”

陈宗保一声应和,觉得事不宜迟,如果做好了这笔大户人家当方土地的生意,以后对自己大有好处。他把裤腰带紧紧一系,又用麻绳在小腿肚子里扎了个结实,然后山羊一样迈开双腿,直奔陆浦镇。到了大公庙,他来不及喝口水洗个脸,就把养在木桶里的十多斤跳鱼扛在肩上。他依然走那条无人敢走的嵌在鸡公岭上的羊肠小道,穿湖泊涉水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汗流浃背到达塘头街。当他站在那大户人家的院子里时,才发现双脚被尖石戳得鲜血淋淋,肩膀肿如生着瘿囊一样。他东倒西歪地立在老管家跟前,猜想那个少奶奶在这大户人家一定举足轻重,说不定老爷还是老来得子哩!精明的陈宗保趁机装出可怜的样子,他靠在院子里的大树上,偷偷地往嘴中塞了一枚苦楝树的果子,慢嚼着把泡沫挤出嘴角,白白的一串串的白沫挂在他的嘴边,好似已乏力得快不行了。刚巧此时,内院出来了这户人家的老爷,两边的人齐刷刷地弯腰迎候。陈宗保瞥了老爷一眼,但见他眉清目秀一副和善相,于是他惴惴不安起来,扬起那张和狼搏斗时被狼爪抓破血渍斑斑的脸,充满崇敬地望着一身绸缎马褂的老爷,双腿哆嗦着走到老爷跟前,然后一个趔趄倒在台阶上。但他被老爷搀扶住了,没等陈宗保开口,老爷就把水烟筒递给跟在身后的随从,脸上露出怜悯和关切的神色,说:“小伙子,你好样的!来人,重赏这小伙子十个大洋!”

陈宗保做梦也想不到今天碰到这样仁义慈祥的老爷,他攥着十个大洋一下子觉得自己发了笔横财,真想一把藏在怀中。但他马上感到这样不好,老爷会认为他仅仅是为钱卖命,他要想法说明自己是为了少奶奶的身子。

“老爷,小的在陆浦镇早已仰慕您老为人仗义,今您老喜得贵子,我怎么可以收钱呢?区区几条跳鱼何足挂齿,这银洋我拿着心里不安啊!”陈宗保说完,就是忙不迭的作揖。

“哪里哪里!”老爷被说得眉开眼笑,捋着胡须回答,“正是我喜得贵子,你就更应该收下,皆大喜欢!皆大喜欢的事呵!管家,快给这个小伙子换套衣服,你瞧他为了这些跳鱼双脚走得鲜血直流。小伙子,你以后尽管来塘头街做生意,市场上若遭人欺负,你就直接来告诉我!”

但是,这么一位和善的老人,想不到在他颐养天年的桑榆暮景中,死于鬼子的毒手下。半个月前那个阴风凄凄的雨夜,陈宗保正在书房看书,房门忽被一阵风吹开,瞬间把灯也吹灭了。当他重新点上灯时,劈面瞧见独眼龙提着手枪站在他的面前,独眼龙的一只眼上淌着混浊的泪水,他拽住陈宗保低声地说:“陈镇长,塘头街的老镇长被日本鬼子害死了!”

“什么?”陈宗保的心随着手中的书卷滑落在地,胸袋成了空壶子,一时瘫痪在太师椅上惊呆了。后来,独眼龙告诉他,自从鬼子占领了塘头街后,就要老镇长出任维持会会长,给鬼子送粮送物。老镇长在塘头街是位威信颇高说一不二的人物,平时崇拜明朝抗倭的戚继光,自然死也不肯出任这个伪职。

有老镇长如此榜样,塘头街的几百户人家谁也不肯拿出一粒粮食给鬼子。于是,鬼子收买了一个汉奸,委任他为塘头街的维持会长。汉奸惧怕一身傲气的老镇长,自知老镇长活一天,百姓就会反他一天唾他一天,他就像行尸走肉一样。这个汉奸就和鬼子密谋,用烧化的铅水灌入老镇长的肛门,扬言老镇长不幸暴病而死……

“这剐千刀的日本小鬼子没一点人性,我独眼龙不能坐以待毙!”独眼龙说到这里泪如雨下,“还要杀了那个娘希匹的汉奸!”黑暗中,陈宗保抹了一把混浊的泪水,双眼睁大着迸出了火花,牙齿咬得格格响。这时,残冬的寒风从门缝中钻进来,蛇一样阴冷,弥漫在黑幽幽的房中。怒从心头起的陈宗保蓦然感到双手发痒,便恶声恶气地说:“我姓陈的上要对得起列祖列宗,下要对得起黎民百姓,死也要和这狗养的日本鬼子干一场!来,我们想想法子如何惩罚鬼子吧!”

“你陈镇长抬举我这个土匪,我独眼龙就是死也要拉出自己的队伍和陆浦镇共存亡!”独眼龙说完这话,挥了挥手,恭候在旁的一个矮个土匪立时递上一坛封存多年的老酒,独眼龙接住酒坛,用爪子一样坚硬的手胡乱地抠开泥封坛盖,低沉地说,“镇长,为我们的合作干了它!”

驻守在塘头街的日本鬼子距陆浦镇还有四十多里路,眼看就要打进来,独眼龙开口大骂国军全他妈的是不中用的饭桶,几个日本小鬼子,敢在辽阔无际的宁波地盘上横冲直撞,看我老独到时把你收拾得干干净净,让小鬼子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赵公元帅不是吃素念佛泥糊的。陈宗保迅速招募了镇上的一群威猛后生,成立乡团,还让出一进院子,让乡团和独眼龙率领的土匪吃住在里面,每日大杯酒、大块肉、大碗饭地招待他们,跟着独眼龙舞刀弄枪学刺杀鬼子的本领。那些后生和土匪早就听说鬼子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听说要和鬼子真刀真枪地干,个个摩拳擦掌学得刻苦、自觉。由于人多枪支弹药少,陈宗保又出巨资,通过盐贩子从外地购办了一批军火,分藏在陈宅的厢房里和大公桥畔的庙堂里。陈宗保还为自己留了下一步的计划,他对独眼龙说:“万一小鬼子日后真的打进了我们陆浦镇,我这个镇长要出面应付他们,大家暂且把我出资的事隐瞒下来,让小鬼子摸不到真情,以后咱们联手内应外合搞得小鬼子人仰马翻!”

有了陈宗保的巨额资助,乡团和独眼龙部人人夜以继日地练习格斗、刺杀和射击,嗷嗷叫地要和鬼子干一场。

有一天,独眼龙为训练大家的实战能力,带上几个人偷袭了塘头街。他和手下的人杀了鬼子汉奸伪军后,必掏去双眼,以示陆浦镇的独眼龙单只眼不是无能耐的丘八土鳖。正值中年的陈宗保眼见土匪出身的独眼龙如此深明大义,为国为民竟勇莽无比,想想自己乃一镇之长,于是他热血沸腾要露一手。

陈宗保要去塘头街杀鬼子的消息一传出,陆浦镇上下无不为之感动。当晚,镇中心的晒场上搭起了戏台,上演古装戏《鸣凤记》。这出戏说的是明朝椒山先生杨继盛对一代奸相严嵩作斗争的故事。当奸相严嵩和仇鸾勾结,阻挠大学士夏言收复久已失去的国土河套并将夏言害死时,有千把人的晒场上空萦绕着一片唏嘘声。人们情不自禁地想起鬼子的铁蹄正在蹂躏杀戮塘头街的父老兄弟姐妹们,一时哭声如雷横扫,把拳头挥向那位出演严嵩的老生,吓得老生赶紧卸装换衣躲进幕后。待得人们镇定下来,大家方才明白这是在演戏。这时,大红蜡烛重又燃上,桅灯高悬,把戏台照得亮如白昼。陈宗保坐在晒场中央的太师椅上和镇上名流们一块饮酒赏戏,目光中露出幽幽的悲哀。虽然这一刻陆浦镇上下稳如泰山,但谁又能保证鬼子不会来打呢?说不定就是今夜或是明天,日本鬼子就要踏平陆浦镇。陈宗保饮了口酒,感到口舌苦涩毫无雅兴。十多年的艰苦打拼,他好不容易出人头地成为一镇之长,对得起列祖列宗。可是这小鬼子一来,他创下的那份家业和那份荣耀将随之消失,他的镇民们也将遭受到前所未有的侮辱和牺牲。他恨日本鬼子,在心里一个劲地诅咒着日本鬼子不得好死,他抽着管家从宁波城里给他捎来的上好纸烟,双眼闪烁着仇恨的火花。

午夜时分,戏演到严嵩被贬、严世蕃被斩,整个晒场响起陆浦镇一族人匡扶正义的呼唤声。这时,陈宗保才从遥远的遐想中猝然惊醒,他粗重地吐了口气,似有所思地望着黛色的夜空。午夜的天穹上月亮惨兮兮地透出蔚蓝色的光,涂抹得陈家大院高墙青瓦一片阴森可怖,远处的山峰莽林黑森森地趴在地平线上,犹如贪婪的巨兽龇牙咧嘴地觊觎着。他猛地伸手拍桌子,当众人抬头看着他时,他又摆摆手,接着大口大口地喝酒,拿着杯子的手还一个劲地颤抖,双唇也在嗫嚅。

“老爷,你怎么啦?”娇妻淑贞的目光正温柔湿润地睃在他的脸上,她觉得丈夫明显地消瘦了,平时在家里还一个人喝闷酒,满院子乱转。国难当头的时刻,镇长不好当啊!见了日本鬼子就跑的国军主力还经常进镇要钱要粮,如果不给个足数,这批人就像凶神恶煞一般骂人,眼下这世道费解啊。

“我?”陈宗保愣了一下,他望着妻子,欲说还休。突然,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端起酒杯,对一起看戏喝酒的镇上长辈们说,“你们都是咱陆浦镇德高望重的乡贤,今天我特别高兴,趁小鬼子还没来,咱喝酒,喝个痛快!”可是,众人的胳膊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提不起劲来,神色黯然地望着陈宗保。

“天数啊,天数!”淑贞默默地在心里长叹,“这朝代要灭了!”

戏台上的烛灭了几支,几盏贼亮的桅灯也被取下,晒场上暗了下来。百姓们看了这出戏想着眼下的形势,心情格外沉重,也听不到谈笑声和往年庆丰收闹戏会时的嬉笑声。偶尔从远处传来的几声枪声,又把大家吓得缩起了脖子,连狗也不敢大声吠叫,寂静掩盖了一镇百姓惴惴不安的心。

陈宗保呼吸着夜的空气,田野里散发出的芳香丝丝缕缕地随着他的鼻翼的翕动淌进他的心扉。望着黑夜中静卧着的一片肥沃的土壤,他推开面前的酒杯,在众人沉重的目光下走上戏台,清了清嗓门说:“各位父老兄弟姐妹们,在这国难当头之际,我陈宗保决定免了大家的田租,请你们赶快割了麦子坚壁清野,不能把一粒粮食落进鬼子的手中,让鬼子吃饱了来屠杀我们,如有人不照我的办,按族规族章严办,决不姑息!”

就如昨天的记忆一样清晰,那个四更天陈宗保带着三个人出发去了塘头街。这三人当中有一人是陆浦镇杏花楼的艺妓虹儿。虹儿姑娘原系上海十六浦人氏,民国二十六年淞沪战役爆发,父亲死于日本鬼子的刀下,她被亲戚送到宁波城,后来亲戚去世又流落到陆浦镇,她在杏花楼弹琴唱歌谋生。听人说镇长要赴塘头街杀鬼子,便披头散发咬破指头请求同行,决心以一死来报国难家仇。

虹儿生得高挑窈窕,一对幽黑的眸子嵌在润滑的鹅蛋脸上散发出复仇的火花,二个精壮后生腰插快刀,气宇轩昂。三十八岁正值壮年的陈宗保腰扎宽带斜挂一柄钢刀,形似一介赳赳武夫。陈宗保还随身携带了一张席子,有人问他何用,他狡谲地笑而不语,只有独眼龙用淡定的笑以示理解。一行四人在临行前喝下了乡亲们敬老的大碗鸡血热酒,有一番“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黎明前的空气很寒冷,大地上黑暗影影幢幢,走在通往塘头街的崎岖山路上,陈宗保抚今追昔,不禁怆然涕下。

五更时分,他们到了塘头街外边那条浮着绿茵茵水草的河塘旁。陈宗保藏在岸边的芦苇丛中,看到一帜日本鬼子的膏药旗在街上飘荡,两个鬼子满脸杀气地巡逻着,他的心一阵亢奋一阵悸颤。他把脱下的短褂交给虹儿,提上席子向鬼子摸去。五更天气的光色像晦朦的洗脚水一样混浊,来历不明的风紧张地送来鬼子大皮靴敲打街头鹅卵石的哒哒声。陈宗保身边的两个后生被死一般的寂静压得透不过气,又脚踩了空把河水弄得哗哗响。警觉的鬼子把枪栓一拉,尖厉地喊声“八格”,端着枪准确无误在把两颗脑袋射得一如盛开的杜鹃花。陈宗保有一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凉,他大惊失色,惶惶然如壁虎那样蹿进芦苇深处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但等不及他缓口气,不远处又响起了虹儿恐慌的喊声。“这下完了,完了!”他叹了口气,合上眼睑等待一声枪响,可久久地听不到枪声,睁开双眼一瞥,只听得两个鬼子兴高采烈叽哩咕噜地嚷着“花姑娘的花姑娘的”,然后骑上大洋马直奔虹儿。此时天已大亮,鬼子在塘头街外的旷野上终于追上了虹儿,他们浪笑着在马背上变换法子用皮靴蹭虹儿的背用手抓虹儿的头发用刀戳虹儿的丰臀,把个虹儿折腾得满地打滚衣服纷纷如枯叶一样剥离,四肢无力人像喝醉酒一样倒在绿绿的小草上。两个鬼子跳下马来,把枪一放,捉住虹儿的手脚,麻利地把虹儿的衣服全剥了。春天的清晨空气好绝了,在那丝丝凉爽的春风中野地上小草、花朵散发出阵阵温馨的气息,几朵橘黄色的喇叭花沁着晶莹的露珠在闪光。虹儿姣白如玉的胴体在鲜艳的花儿映衬下,显得无比美丽生动,一对丰乳鲜活如兔,白皙丰腴的小腹绸缎一样光洁。鬼子看得一时傻了眼,旋即飞快地脱了一身黄皮。为防战马远离,鬼子把缰绳缠在各自的腿肚子上,酒醉一般松弛了帝国军人的警惕性。他们哼着北海道的情歌,眼角眉梢流露出得意的淫笑。然而,他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老谋深算的陈宗保正酝酿着一个深思熟虑蓄谋已久的圈套,算计着他们的下场。等到他们松懈警觉,争先恐后地向虹儿一拥而上时,陈宗保用席子卷住自己的身体,然后在河塘边的烂泥上一滚,一段泥柱子似的慢慢滚向鬼子身边。突然,他像旋风一样跃起,手持一柄钢刀神速地扎进两匹大洋马厚实的臀,马和鬼子几乎同时又痛又惊地以为碰到了什么怪物,嘶叫的大洋马拖着惊喊的鬼子在旷野上狂奔不息。

陈宗保扶起昏迷中的虹儿,帮她穿好衣服后,放眼眺望,鬼子已被受惊受伤的大洋马拖得离塘头街几里之遥。此刻的陈宗保大喜特喜,他携着虹儿收拾起鬼子的衣裤和刀枪,向远方已累得汗涔涔痛得匍匐在地的大洋马和鬼子赶去。但见鬼子脑壳裂开、皮肉绽裂,昏迷在旷野上。陈宗保得意地嘿嘿干笑着,他上前把鬼子胯下的睾丸掏在手心上,拿捏着轻柔地玩弄起来。大财主陈宗保已有十多年没有劳作的手如女人一般丰腴肥滑无骨,鬼子恍惚觉得非常有快感,似是妻妾的抚爱,还嗯哈嗯哈地欢叫。突然,陈宗保的二只手指似如掐虱子一样猛掐,麻利地把鬼子的睾丸掐个粉碎,只见两个鬼子触电似的全身疲软,双手捂着胯下满地打滚。陈宗保一个鱼跃而起,极其惬意地欣赏着鬼子屈腿、躬背、弯腰等一系列杂耍……

就像进入散发血腥和布满幽灵的阴曹地府一样,陈宗保觉得身子四周有许多勾魂的刀枪藤蔓似的缠着,然后丝毫不差地把他裹个结实。那锋利的刀刃和枪尖又非常深入细致地在他裸露的身上剃须似地推进,使得他浑身的肌肉一愣一愣地抽搐,随之黏稠的血糖浆般地淌下来。他拼命地喘息着,感到心沉如铁砣,喉咙破碎一样缓不了一口气。他努力想睁开眼瞧一瞧牛头马面的恶鬼是如何在折磨自己,但是他怎么也不能使眼睑裂开一条细缝。

陈宗保不知道自己的身子靠在什么地方,他只能本能地躲着,四肢像注满了铅水一样不能有一丝的移动。突然,有一片很纤薄很锐利的刀在他的胸膛上蠕动,硬朗的金属磨擦着他的肋骨把他身上的肉一条一条地剔下来,他感到整个胸膛锥扎锯锉一样剧痛。他吭不出声了,整颗脑袋塞满了恐惧和幻想。他感觉到头顶上下起了一片冷雨,铜板似的雨点扑灭了四周燃烧的火焰,但他被烫伤被戮烂的身子却骤然间射出无数条钻心的灼痛,他慢慢地睁开双眼,面前是一片乳色的模糊,只有发丝湿淋淋的。他困难地眨了眨眼睛,此刻乳白色的雾渐渐褪去,眼帘里蹿出一个裸着上身的鬼子,手执一柄钢刀挑着一条殷红色的肉吼道:“你的狡猾狡猾的有,说不说!”

一堆火在陈宗保的脚下有条不紊地燃烧,火苗像训练有素的狗吐出的舌头一样,不紧不慢地舔着他的脚跟。

他气若游丝地喘着气,血腥味使他一瞬间神志清晰。他抽动着龟裂的嘴唇露出一丝狰狞古怪的笑,嗓门也像决堤的潮水一样喧哗起来,他歇斯底里的笑声和歇斯底里的骂声,把个剐他胸膛的鬼子惊得拿刀的手停在半空。

“你的不怕死,皇军的大大的敬佩!”老鬼子跨到陈宗保跟前,用手慢慢地拍拍陈宗保的脸颊,“我们皇军是为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远道而来,对你的有大大的好处,你的这样冥顽不化,对你的大大的不利!”

“呸!”陈宗保搅着舌尖把一枚青果似的浓痰弹进了老鬼子鱼一样鼓起的眼球上,“我陈宗保十八年后依然是条好汉!”说完,他头一歪两排牙齿紧紧地咬住老鬼子的手不放,疼得老鬼子龇牙裂嘴哇哇直叫。待得老鬼子挣扎着抽出手时,血淋淋的手背清晰地深嵌着两粒带着牙龈的尖牙。老鬼子做梦也想不到一个浑身上下已没有一块好肉的陈宗保仍能反抗,而且是如此的激烈。他“嗖”地一声拔出长长的指挥刀,手起之间,陈宗保脸颊边的两只耳朵被齐齐地劈了下来,老鬼子疯狂地咆哮,“给我大大的上刑,让这个坏啦坏啦的老家伙要生不能求死不得!”

此时此刻的陈宗保感到那种锥子扎心似的巨痛很凌厉,热乎乎的血也流得酣畅淋漓,鬼子的每一次刀剐都给他一种异常清醒的提示。他双眼暴突地睃巡着黑压压的一片人群,心在狂跳,人群中有一双凤眼在黯然落泪。陈宗保注视着,恍惚又想起了那个夏夜,那个在塘头街做生意获得成功后不久的夏夜。

那夜,他从陈家祠堂列祖列宗的牌位下跪拜完毕,就跑回小庙背起捕鱼工具,吹灭了灯悄悄地出去捕鱼。他想,聚沙能成塔,只要自己肯吃苦,总有一天列祖列宗会保佑他赎回被胡祖耀占去的陈家大宅。一个月前,陈宗保买了一条小船,这船长二丈、宽二尺,船尾窄船头尖,只能容纳一个人。船的两舷高出水面不过一尺,右舷方向竖起一道两尺高的网,左舷外侧安放一块宽二尺,长度和船身相等的木板,涂上白漆斜浸在水中,两端用白麻绳系住扣在船舷的洞穴中。这船称之为跳白船,当黑暗中的游鱼看到一方白色的影子在水中晃悠,便会立时亢奋起来撞在那木板上蹦跳,然后掉进船舱或勾在右舷的网中。放毕了跳白船,他伸了一个懒腰振作了一下精神,又背着扳网去大公江上捞小海鲜。每个晚上,陈宗保一个人干着两个人的活。

是夜无风,空气颤抖着落下层层势雾,烤晒了一天的滩涂上盐渍斑斑地散发出咸咸的腥味,他忘了带盛水的甏,口舌干燥得冒火。不久,他在大公江边收了网,把鱼盛在木桶里,一摇一摆地向陆浦镇西边的河走去。他想喝些河水解渴,再洗个澡,凉快了就收回跳白船回庙里睡觉,明天一早去塘头街卖鱼。

六月初的上弦月远看细如游丝,近看细如弯刀,整个陆浦镇静悄悄地在黑夜中睡着。

他拎着木桶,大步流星地在塍上踩过横卧的蛇蝎。他向来以为自己是不怕死的,往昔风高月黑夜装神弄鬼的偷抢生涯,早就铸就了他铁一般坚硬的胆魄。来到河畔,他咕咚咕咚地喝了半肚皮的水,便脱下衣裤泥鳅一样钻入河中。凉爽的河水像光滑的绸缎裹着他火热的裸身,他很惬意、爽快。望着墨绿色夜空中的星星,他感受到夜的安谧和大自然的和谐,似在梦里雾里地想起了李淑贞,仿佛天上最亮的星星就是李淑贞脸上晶莹的眸子。

河水荡漾着柔软的、轻弱的、光滑的波纹,细无声息地拥吻着河岸。芦苇和小草悠悠地荡出哨似的轻音,若有若无若即若离地缭绕在河畔。在河中舒服了一阵子的陈宗保慵懒地爬上岸时,忽听到附近的水草丛中有一阵戏水声隐隐约约地向他飘来,像丝绸带子在相互碰触那样捉摸不定。他断定是水鸭子,就想逮住它们。这也可以去塘头街出卖换钱啊,为了赎回陈家大宅,慑服胡祖耀,他想钱简直想疯了。陈宗保顾不上穿衣,蹑手蹑脚地向水草丛中走了过去。

这是一片长得茂盛如绿绒覆盖的水草,当他拨开芦苇杆时,霎时愣住了。一个女子光滑的胴体如白练一样飘在水草上,清亮的河水朦胧地映照在丰腴白皙的前胸,一双十指如葱的手抚摸着胸前那对白嫩而丰满的乳房,两颗葡萄似的果实便从指缝中滑落出来,殷红晶莹。

陈宗保脖根一麻浑身灼热,喉头干渴呼吸急促。他无端地想起了狐狸精什么的传说,想逃离可双腿不听使唤,想闭上眼可双眼变得直勾勾,一时间他有些如醉如痴若癫若狂。

这时候,靠水草边的镇西不知哪家点上了灯,一抹光亮破窗而出落入河中,一瞬间使陈宗保感到如同白昼一般照亮了面前绚丽的一幕。这不是狐狸精什么的,而是淑贞,她正赤裸着上身躺在水草上。陈宗保惊喜交加真想喊出声来,但他努力咬住双唇于惊喜中饥渴地欣赏着淑贞美丽的胴体,然而身子的阵阵燥热却无法使他按捺住本能的冲动,他的双腿就不老实起来,蹬下了岸边无数的泥块。

“谁?”水草上的淑贞如惊鸿掠影一般泅入水中,只浮出一张脸,目光怯怯地搜索。

“我,是我!”陈宗保自知藏不住身,索性也泅入水中一个猛子扎到水草边,对淑贞明知故问,“我是来收船的,你是谁?河水鬼还是田螺精?”

“谁是河水鬼田螺精,你……你陈宗保使坏!”淑贞用双手捂住上身,娇嗔地说,双眼在黑暗中柔柔地闪烁。看到陈宗保臂上肌腱子结实地在颤动,她心如鹿撞。陈宗保也被淑贞那对饱含着春意的眼撩拨得心旌摇曳,把水中的淑贞作了一番深入细致的想象。他变得不能自我控制,就让双腿一个劲地乱蹬,他不敢游向光洁如玉的淑贞身边,人生得意就是洞房花烛夜,淑贞是一定会成为自己的老婆的。

“淑贞,我要娶你!”陈宗保对淑贞说,“我要挣钱,挣很多很多的钱,待明年开春,我要明媒正娶用八人抬的大花轿把你接来!”

可是这一刻,这双温柔的凤眼里溢着的是血和泪,是无声的爱怜和痛苦。迎着这道无比熟悉的目光,陈宗保感到欣慰和踏实,爱妻淑贞在众人的保护下没有暴露给小鬼子。但是他马上又感到一阵愧疚,此刻拼命用身子遮住他爱妻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仇人胡祖耀。年近古稀的胡祖耀用他臃肿不堪的身子站在淑贞身前,而且还很招风地对着鬼子抽水烟筒,然后把烟雾往鬼子身上吐。“八格!”一个持枪的鬼子被烟雾熏得眼睛淌泪,咧嘴大骂,“你的老不死的滚蛋!”陈宗保的心一阵抽紧,他埋怨胡祖耀这样做太扎眼了,也不保护自己。果然,那个老鬼子蹿到胡祖耀面前,目光阴鸷地一盯,说:“老头,你的消息的有,独眼龙的在哪里?”

胡祖耀磨磨蹭蹭地跨出一小步,把眼睛往额上一抬,一层层的皱纹就铺在额头上,他像一个懵懂的痴呆一样看着老鬼子,慢吞吞地说:“啊,你叫什么,我听不到!”说着,就把一口烟喷在老鬼子的脸上。

老鬼子一把揪住胡祖耀的前胸,一挥手,胡祖耀就像一棒稻草一样倒在地上,老鬼子又补上一脚,厉声地问:“你这个老家伙,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陈宗保望着胡祖耀,就像回到了当初。那年他瞒着众人在塘头街设摊做生意,仗着塘头街财主的势力和自己的精明,廉价进货高价出售,一年下来,攒到了二百来个大洋,他想到该赎回典给胡祖耀的陈家大宅了。

一天,他怀兜着一百来个大洋出现在胡家酒楼,高喊:“胡祖耀,你给我打两斤上好的酒来,再斩一只芦花鸡。”

这天的胡祖耀心情出奇地好,他居然给陈宗保切了一只芦花鸡,还送上半斤牛肉和两斤烫得火热的陈年加饭酒,然后揶揄地说:“陈家公子,你这钱是赊还是再由强盗独眼龙替你付?”

“你胡祖耀别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我哪次赊过你的账?”陈宗保傲慢地说,“你以为你发大财了,我看你耳大四方风波不少,你要避一避这风波之灾,有一个办法,就是割下你的一只耳朵才可消灾。来,再添上一只猪耳朵给我下酒!”

胡祖耀气得双手发抖,脸发青,怒吼:“你这败家子孙,穷得住破庙赎不回房子还寻开心,老实告诉你,那大院十天内你不拿大洋来赎,就是我胡家了!”

“嘿嘿,八字还没有一撇哩,你说话的口气像是从粪缸里滚出来一样,臭!”陈宗保脖子一伸,把满盅的酒灌进肚中,不阴不阳地说,“你胡祖耀还没修到这份福哩!”说完,陈宗保猛地掏出一袋银元,叮叮咚咚地扔在八仙桌上,惊得胡祖耀一时透不过气来,双手捏着银元一枚一枚地看,叹道:“真是银元,这银元是真的!”

“拿回去,胡老板,正好一百个大洋,我陈宗保一个也不少!”

不久,陈宗保住进了自家的大院。他拿着添足了煤油的美孚灯盏,照着院子的角角落落细细查看。暗红色的内护壁有几处油漆已斑驳,花格子的窗棂上依稀还能辨认出他少年时祈求年年有余贴过的鲤鱼跳龙门的年画碎片。他抚摸着红漆板壁和青砖墙基,心酸中略带些许愉悦和兴奋。他默默地叨念着:“我的列祖列宗在上,孩儿还要慢慢地把所有的房子赎回来,以后请你们回家住。”

但是,和他陈家大宅隔壁的是胡祖耀新建的小楼,这幢小楼中西结合,建有一年光景。胡家依然非常霸道,还安排打工的住进陈家的另外几进偏院,陈宗保感觉这胡祖耀在糟蹋他家一样,心里很气愤。更让他不得安生的是,胡祖耀像要和陈宗保作对似的,小楼内每天灯光盈庭,笙管齐奏,箫鼓喧作,唢呐欢鸣。他望着一墙之隔的胡家小楼,暗暗发誓要把它拿过来。

日落西山,彤红的晚霞染得远处鸡公山逶迤起伏的山壑岩隙像烧红的铁镰一样,倔强地从大地上挣脱出来。残阳如血,云朵似火。已经不会动弹的陈宗保被鬼子架到沸腾冒烟的油镬边,但陈宗保的大脑依然清晰无比,当鬼子用枪托砸着胡祖耀、欺他一个老头受不住皮肉之苦会说出独眼龙时,他缓缓跳动的心就会急遽地剧跳起来,热泪夺眶而出。

他为自己当初下狠手打胡祖耀的主意而惭愧。也就是那年初冬,虽然他陈宗保已在樟木箱里藏了一笔能置买田地的钱,但为了雄镇一方响响亮亮地把淑贞娶进门,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他像一只不露尾巴的狐狸,想方设法在胡祖耀的身上动脑筋。气候在渐渐地转冷,眼看着贩鱼的黄金季节即将过去,他每天在院子里迈着四方步冥思苦想着从何下手。呼吸着寒冷的空气中夹杂着西式小楼内胡祖耀酒坊里飘出来的酒香,他兀自滋生了一个阴谋。他拉开井盖打水,把三只七石缸洗得内外干净一尘不染,每天从早到晚折腾得院子内外浓烟滚滚遮天蔽日,发疯似的忙碌着。他执拗地紧闭院门把洗净的糯米凉干、蒸熟,拌曲蘖,放入七石缸,然后再把它们捂在草垛中发酵。

陈宗保对酿酒一窍不通,但他聪明,每天偷偷爬上院墙偷窥胡祖耀聘来的师傅如何酿制米酒。当然,他在偷学的过程中,免不了趁胡家人走开之时,翻墙入内把胡家的上等曲蘖偷窃过来,还在胡家酿酒的大缸里丢入一些石灰。

也许是瞎猫撞上了死老鼠,半个月后,陈宗保的三缸酒竟酿得酒香飘溢。当他打开院门揭开酒缸后,酒的芳香如农家青霭色的炊烟一样,袅袅地盘缠在陆浦镇的角角落落人前人后,让人躲也躲不开这股烈烈的酒香。陈宗保捧着列祖列宗的神位,叨念着:“列祖列宗显灵保佑我,让我陈家东山再起!”

陈宗保把自己酿的酒送给买不起酒的人喝,这些人有轿夫、屠夫。白吃白喝的结果是这些下三流的人遇人就说陈宗保的酒酿得正宗,酿出了陆浦镇前所未有的神韵。他们逢人说好,等于替陈宗保做了一块响亮的金字招牌。封闭的陆浦镇百姓对胡祖耀动辄卖弄越王勾践绍兴酒的傲气早已有所反感,于是扭扭捏捏地来到陈宗保的家讨尝一口。陈宗保表现得无比豪爽,讨一口的给一杯,讨一杯的给一勺,免费供应。吃了人家的总归嘴软,加上陈宗保的酒便宜,几天功夫镇上嗜酒如命之徒像赶庙会赶集市一般蔚为壮观地涌到陈宗保那已被人忘却的院子里,沸腾着吼喊着争相要买出自陆浦镇的自酿酒。没能买到酒的把从胡家酒楼买来的酒一尝,都说这他奶奶的胡家酒不是酒是醋,泼在地上大叫大嚷说上当受骗了几十年枉为酒镇的酒仙。酒灌进肚里的镇上百姓很兴奋,他们扛起陈宗保的身子大喊:“陈宗保,你开酒坊酿老酒,我们喜欢喝出自陆浦镇的酒!”

陈宗保福星高照,三缸酒不到一天就卖得精光,随之而来的是白花花的银元滚进家门。也许这些年胡祖耀沉湎于酒欲之中或认为自己独家经营而对酿酒这门技艺不再精益求精的缘故,历经几代而不衰的绍兴酿酒术传到他的手中已彻底变味,其酒的口感每况愈下,和陈宗保的酒相比,简直就是猪狗们膀胱中的液体。可是,大名鼎鼎的胡祖耀不愿自己败在初出茅庐的陈宗保手下,他毫不怜惜地把酒坊里的酒像泼泔脚水一样泼在阴沟中,扬言不出一个月胡家正宗绍兴酒可重展雄风独领风骚,陆浦镇的乡亲们喝了一定会载歌载舞走火入魔。于是,胡祖耀从钱庄里取出大笔钱财大量购进上等糯米,不惜血本地把原酒坊扩展二倍,打造起他的制酒巨业,开始了充满必胜信心的酿酒工作。而另一头的陈宗保也一如既往地对胡祖耀打鬼主意,阴谋中蕴藏着置人于死地的杀手锏。他也酿酒,酿了十六缸。

陈宗保毕竟是背水一战,是成是败干系重大。于是趁着胡祖耀放曲蘖的当晚,他换上一身黑衣黑裤,头上罩个演鬼戏用的吊死鬼脸谱,翻墙溜进胡家小楼。胡家小楼的曲径小道对陈宗保来说了如指掌,他贴着墙根徐徐移动,头上一大片如散絮似的云团正慢慢地吞噬着浑圆清丽的月亮,浓黑的夜色掩护了他。他藏在零乱不堪的草垛里,听到胡家的雇工帮手睡熟传出鼾声后,才蹑手蹑脚地摸到酒缸边,挨个掀开缸盖把随身携带的石灰撒进,然后又规矩地把盖子盖好。

农历十二月二十四是陆浦人心目中的“小年”。这天晚上还被叫“小节夜”或“小年夜”,家家户户都要在当晚备一盏酒一缕烟,祭送灶君皇帝上青天。因此这天白昼陆浦全镇的百姓像恭候喜庆一样等待陈、胡两家开启酒缸。中午时分,只听得两家院内一阵震天响的鞭炮声后,静坐了半天的百姓便拥向陈、胡两家。可是只一刻功夫,胡家传出了哭丧似的嚎叫,那百来缸米酒缸缸酸臭。胡祖耀一时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立即昏厥过去,家人揿人中灌姜汤把他弄醒后,他疯了似的拿着镢头把百来只酒缸砸得震天响,惊得天上的飞鸟们漫天疯似的扑腾,全镇的狗们狂奔狂吠不息,一时间陆浦镇的街头巷尾蛇一般地流淌着酸臭的酒浆。

胡祖耀大病一场……

没了胡家酒的陆浦镇使陈宗保出足了风头,酒走俏得连内屋几缸掺了水的下脚酒也让人买得不亦乐乎。

年关到来的除夕夜,病恹恹的胡祖耀找到了陈宗保,他已被两次酿酒的惨败折腾得心力憔悴形容枯槁。破了大财的他真是树倒猢狲散,雇工帮手们蜂拥着向他讨要工钿,他被缠得寝食不安狼狈不堪,打算把酒楼作价卖给陈宗保。

“胡老板,”陈宗保坐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说,“真想不到您老也会有今天,哈哈哈……我陈宗保不想断了你的生财之路,你靠酒楼支撑全家生活,怎能出卖呢?再说这酒楼的价钿也抵不了你付给雇工帮手的工钿和每日家丁佣人的开支。我只需要你把还占着的我家几进院子和那幢西式的小楼给我,你缺的钱全由我补上,另再赠你五百大洋,你老人家觉得这笔买卖行的话,马上成交!”

陈宗保说话的口气很铿锵,几乎没有回旋的余地,也捏准了胡祖耀的软肋。胡祖耀一听这话,就头皮发麻,脖根发直。但事到如今确像陈宗保所说的那样,酒楼值不了多少钱,他没有别的办法来应付吵吵闹闹的手下,咬了咬牙答应了。

陈宗保达到目的后,把自家的大院和那幢西式小楼修缮粉刷一新,还把陈家大院易名为“福顺里”。从此,他开始经营酒类和鱼鲜生意,慢慢地置买田产,雇用长工短工,不出两年就成了陆浦镇的暴发财主。

陈宗保不曾为自己过去的心狠手毒而内疚过,每每看到破了产的胡祖耀无所事事逛街时,有一种角逐胜利的欢乐。日本鬼子打进来的头天,他几乎要请独眼龙干掉胡祖耀,他担心这个老头依附鬼子当汉奸报复自己。但此刻,陈宗保为自己内心的肮脏而羞愧万分,他敬重胡祖耀。如果还有来日,他要把那幢西式小楼还给胡祖耀,我的胡大叔啊!

望着已是皮开肉绽口吐鲜血的胡祖耀在地上蜷曲打滚,陈宗保晃着脑袋厉声向鬼子大吼:“独眼龙在哪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们暴打一个老人逞什么能!”

“陈镇长,你……你别说,我们都是陆浦人,独眼龙没有做过对不起陆浦镇的事,他是我敬重的英雄!”躺在地上的胡祖耀一听陈宗保的话,挣扎着支撑起身子目光青亮地望着他。

“放了他!”陈宗保对鬼子怒吼,“你们放了他!”

“识时务者为俊杰,你陈镇长早就应该和我们合作了。”老鬼子挥手让一个持枪的鬼子放了胡祖耀,一步跨到陈宗保的跟前狞笑着,“你的说!”

陈宗保注视着胡祖耀摇晃着淌血的身子被众人搀扶住,他感到眼窝湿咸湿咸的。

此刻,西边的太阳已隐在山的后面,一整天即将过去。紫绛色的霞光血气一般从山的后面喷薄而出,层层叠叠地笼罩着低垂的天空,把陆浦镇上的砖墙瓦房涂抹成一团黑浓的红色。一阵阵从山上盘旋俯冲下来的冷风蛇蟒一样晃荡在晒场上,几棵枯树在风中摇曳,冷风刮下的树叶在空旷的地上瑟瑟战栗。火堆被风一吹,火焰一蹦一蹦地蹿得老高老高,红红的火光把个整个晒场映得像流动着血浆的屠宰场。只只孤鸟哀鸣着在天上一掠而过,留下悲凄的颤音。

时间在分分秒秒过去,鬼子大眼瞪小眼地望着陈宗保,等待着他开口说出独眼龙。前几天,当他们骑着大洋马踏上大公桥向陆浦镇进发时,就和独眼龙手下的人交上了火,独眼龙凭借着有利的地形,把鬼子压在镇外。一路畅通无阻的鬼子没有受到过什么抵抗,想不到在一个乡野的弹丸之地竟有人死死作对,气得七窍生烟。二天二夜的激战,鬼子终于攻下了陆浦镇,由于没有抓住独眼龙,鬼子就对陆浦镇进行疯狂的报复。鬼子把捉来的男人用钢刀钉在树上,肛门里塞进点燃的鞭炮取乐,更惨的是一些妇女们,遭到鬼子的轮奸后,还被鬼子用钢丝绞住她们的乳头,串成一排逼她们在光天化日之下赤裸全身。几天下来,陆浦镇上弥漫了人肉的血腥味和焦臭味……

鬼子扬言不交出独眼龙,就要血洗陆浦镇。

那时候聚集在镇外土地庙中的陈宗保和独眼龙眺望着镇上那片惨状,肝胆俱裂,二十几个小伙子拿着长枪梭镖把牙齿咬得格格响,他们要和鬼子去拼命。

忽然,陈宗保的双眼亮起了一道火光,他握住独眼龙的手说:“兄弟,大公桥是陆浦镇通向外界的必经之路,大公庙里还藏着弹药,如果我们把这桥炸了,就等于切断了鬼子的退路,他们再没有援兵,不就成了关门狗,任我们往死里打!”

独眼龙一愣,说:“镇长,这大公桥是您祖上留下的功绩,昭示天下,您怎么可以毁它哩!”

“古人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现在百姓正在遭到鬼子的杀戮,如果不炸桥,这功绩何来呢?”陈宗保说完这话,喟然长叹,他心里有阵阵的隐痛,他要毁了祖宗的功绩啊。然而他想到,只要能为百姓杀倭寇,列祖列宗如若有灵,也定会含笑九泉。

“镇长,可是我们炸桥的时间来不及了!”

“有时间,让我出去和鬼子周旋,我是镇长,这鬼子能应付过来!”陈宗保用手遮在额前,望着一片血光的陆浦镇,对独眼龙斩钉截铁地说,“唯有死,才能永恒。兄弟,你一定要把桥炸掉,杀鬼子,报国难家仇!”

“您是一镇之长,您不能去!”独眼龙拉住陈宗保的衣袖,哭泣。

陈宗保推开独眼龙,爽朗地笑着说:“正因为我是镇长,这个任务非我莫属,我不愿看到日本小鬼子在我们陆浦镇上耀武扬威屠杀黎民百姓,只要我当镇长一天,就不会让别人代替我,除非我死!”

当天清晨,陈宗保闯进了鬼子的兵营……

鬼子端着三八大盖枪围住陈宗保,只等他一句话。一个汉奸端来了一碗水,陈宗保一口气喝得精光,然后脖子一歪朝大公桥方向望去。此刻的大公桥已被悄然来临的浓黑夜色淹灭,但他听得到大公桥下江水翻滚着忿愤的波涛正在拍击江岸。他想自己和鬼子已经周旋了一天,应该听到大公桥被炸的轰隆声了。他动了动身子,浑身热辣辣的灼痛使他感到整个身子在被剥离被焚烧,心肺像慢慢沉入河中的空壶似的挣扎着,那眼睑铁一般沉重地压迫着眼球。他看到了一片血的海洋,他的丝丝缕缕的肉便羽化成一簇簇毛茸茸的芦花在飞扬。他发不出声地在呻吟,提醒自己要拖住这帮鬼子,他要听到爆炸声。

夜的风呜呜地吼着掠过晒场的上空,熊熊燃烧的火光在黑暗中显得灼目刺眼,那口铁镬中的油哧哧地沸腾着。

“陈先生,”老鬼子拨了拨陈宗保下垂的脑袋,猛地提高了嗓门,“陈宗保,你的大大的狡猾,你不说,我也可以让你交出独眼龙!”

老鬼子的话刚完,一个鬼子就扑到陈宗保身上用双手扒去了他已经破烂的衣裤。火光映照着陈宗保的赤身裸体在风中显得雄壮无比,像一棵不老的松柏。这时,鬼子又从腰上拔出一把扁扁的刀,横放在陈宗保的背上,然后用力推、捅,刀割开了陈宗保厚实的脊梁皮,热血立时乌黑浓稠地涌出来。一边的鬼子麻利地拿起一块麻片贴在涌血的伤口上,接着又用手搡实毛糙的麻片。忽听得“哗”地一声,鬼子的双手用力把麻片往下一扯。霎时,陈宗保背上的整张皮和麻片一道被撕裂下来,上身变成一团透亮的血块。陈宗保全身抽搐地摇晃着,眼看着要倒下去,可他斜斜地不倒,渗血的眼睛可怖地睁着。

“你的尝尝皇军的解剖术,独眼龙呢?”老鬼子冲到陈宗保身边,咆哮,“独眼龙在哪里?”

陈宗保剧烈地晃动着身子,但他又竭力地保持着平衡,双眼死死地盯着老鬼子,老鬼子被盯得浑身发怵,他像一头困兽,狂躁不安地踱着步。

“死啦死啦的有!”老鬼子恼羞成怒地大吼,嘶哑的声音划破了夜的寂静,狼嗥般震荡大地。

忽有两个拿着月亮形弯刀的鬼子一拥而上,他们像屠夫剔骨似的把锋利的刀切进陈宗保的臀部,然后沿着大腿剐下来,粉红色的肉条在火光的衬映下像鳞片一样纷纷垂挂下来,红亮得眩目,像盛开的梅花,烂漫地开放。慢慢地,陈宗保像一堵危墙一样坍倒在地,但他依然四肢蠕动,无肉的头脸一晃一晃,双眼渗出两点森森的光亮。这时,晒场上的百姓徐徐地向前,可是鬼子用枪组成的人墙把百姓和陈宗保隔了开来,哇哇地叫喊着猛拉枪栓。

“上!”老鬼子望着还没有咽气的陈宗保,挥舞着指挥刀命令两个鬼子把陈宗保拖起来。鬼子亦步亦趋地拽住陈宗保,但当鬼子把陈宗保拖起来时,陈宗保突然用骨架一样的双手摔开了鬼子,身子跌撞了几下后居然铁钉一样站立不动。

火堆在晒场上哔哔叭叭地燃烧着,那高高的火焰蛇信似的恣意晃动。陈宗保两条可见白骨的手臂戳向天空,血色目光依然阴冷地亮着。

整个晒场一片死静。陈宗保踉跄着向前迈动双腿,他没有死,他的双眼还在挤出火花,他的牙白森森地暴突,像獠牙一样恐怖。陈宗保已感觉不到疼痛,无肉的身子有一种剥离了沉重的快感,而那冷风的吹拂又使他神志清楚。他没有觉得死的恐怖和可怕,他看到自己的列祖列宗那大鼻子大嘴巴全挂着欣慰的笑容,列祖列宗排列在他的跟前,对他说,你这小子有种,十八年后你陈宗保依然是陆浦镇他妈的镇长大人。

可是老鬼子恐惧了,他眨巴着眼睛惊骇地后退,还一脚踩在勃勃燃烧的火堆上,烫得他哇哇地叫着跺脚。突然,陈宗保发出了哈哈大笑,他一步一步地向老鬼子逼来。老鬼子来不及扑灭正在燃烧的裤脚,望着血淋淋简直是一具白骨的陈宗保,他抽筋似的战栗。老鬼子举起手枪,颤抖着手向天空射出了一串响亮的子弹。然而陈宗保在枪声中晃了晃身子,依然挺拔如松,没有倒下,窟窿似的双眼要吃人似的血红。

老鬼子惊愕了,他的手在剧烈地痉挛,瞄准了陈宗保的枪口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一腔憋久的臭气,心脏仿佛被压迫得快要跳出来。他摘下军帽,以标准的大和民族武士的姿态,向陈宗保鞠躬。他不得不承认,他的敌人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碰上的铮铮硬汉。

黑风在歌唱着血腥,火光在敬叹着壮士。

陈宗保晃了晃身子,眼看就要倒下去,可他再次奇迹般地挺住,那颗骷髅似的头颅缓缓地、缓缓地转向大公江。

这时,大公桥上响起了一阵闷雷似的爆炸声,随之而来的光亮把黑夜映成一片白昼。在隆隆的爆炸声中,陈宗保深陷的眼球兀自弹出眼眶,血淋淋地挂在脸上,他大声地呼喊着:“哎哟,我好疼呀……”然后,他的身子急速地划出一个沉重的弧线,像一座大山似地轰隆一声,倒卧在地上……

晒场上的鬼子们乱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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