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 冯 伟
一
米镇的农委主任冯天祥要退休了,这在一个县级市领导干部当中是个很重要的事儿。一个小市,部委办、乡镇局、组监宣统、兵工青妇,总是要有人退下来。或是到了年纪,或是一刀切,名义上叫离职,实际上就是退了。愿上班就来,不愿来也没人管你,看到你了就告诉你一声,或是开会,或是参加活动,看不到你也就那么的了。表面上对你依然是客气,亲切,叫你主任,叫你局长,叫你书记,可在客气和亲切的背后藏着一句潜台词,你不行了,没人在意你了,更没人怕你了,也没人找你办事儿了,你说话也没人听了。对一个当过领导的人来讲,退休和离婚差不多。离婚是离开家,离开老婆;退休是离开单位,离开同事。家和单位,这是人生中两个呆的时间最长的地方,总是有感情的。不管你怎么怨恨,或怎么热爱,离开了心情总是不好。到那时,你平时讨厌的人也可能就不那么讨厌了,你平时喜欢的人也可能不那么喜欢了,在一些人的心目中,没你的位置了。你就像一把讨人嫌的大鼻涕,一使劲儿被甩了出去。
米镇农委公务员系列十几个人,剩下三十多人属事业管理。书记、主任、副书记、副主任,纪检书记、工会主席,应该是七个人。书记年前就病倒了,说是跟朋友喝酒,喝出了脑出血,一病不起,瘫在家里。书记的职务暂时由主任冯天祥代理。纪检委书记和工会主席始终没配,由副书记兼着。这样七个人的班子,只剩下五个人,主任冯天祥,副书记江孩儿,第一副主任葛少清,第二副主任楚伊伊,最小的副主任苟荀。至于组织的、宣传的、扶贫办的一些领导,也算是领导,可照比那些主任、副书记、副主任还差一大截儿,你还属于站在地面上,人家是踩在高跷上的。
冯天祥还有一个月到站,离开农委。按老百姓的话说,回家抱孙子去。其实组织部门已经在年前就跟冯主任谈了,先是捧了一番,说了他的贡献,成绩,再是一通安慰,让他如何保重身体,安度晚年,把冯天祥弄得哭笑不得。贡献再怎么大,成绩再怎么突出也要退了,说什么都没用,全是废话。至于是否要保重身体,还用你说吗,没谁想早死的。一通无聊的谈话过后,组织部长把话转到正题儿上,问他农委这四个人谁接班合适。冯天祥想了想,这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他是有思想准备的。说心里话,农委眼下的四个人,冯天祥感觉都不错。他在农委干十年,工作上基本没有公开拆台的,和其它部、委、办、局相比,他是知足的。一个部门儿,有资历的,年轻的,实干的,还有长得漂亮的,什么都不缺,在全市领导班子当中也是少有的组合,突然让他推荐也就很难。再者说,即便推荐了也不一定就好使,组织部门不可能什么都听你的,那样的话他们就没权了。于是就说:“都不错,都挺优秀。”
刚刚过完年,也都上班了。初八上班,初九农委开的收心会儿,年儿过去了,让大家好好工作。大多数人都参加开会了,只是底下的四个副手一个都没来。冯主任就纳闷儿,自己还没退呢,就不捧场了。他先是给副书记江孩儿挂电话,江孩儿说,在家感冒了;又给第一副主任挂,葛少清也说感冒了;接着就找第二副主任,没曾想大美女楚伊伊也说感冒了。冯天祥听了就乐,集体感冒?太没创意了。他没再给第三副主任苟荀挂,也怕他说感冒了。可三天后苟荀来了,进了主任办公室就说感冒了。冯天祥听了憋不住笑了。苟荀还问:“主任,你笑什么?”
冯天祥说:“没什么,咱们农委就差我没感冒了。”
苟荀以为是真的,就说:“可能是流行。”
冯天祥说:“一定是流行,我孙子也感冒了。”
一晃正月十五过去了。十六的这一天是星期一,说“感冒”的人也都上班了。冯天祥和往常一样来得早,机关食堂早七点半开饭,他七点二十五就到了。吃完了饭,来到办公室,习惯地收拾收拾,然后自己给自己泡了茶,坐下来边看报纸边喝茶。气儿还没喘匀,副书记江孩儿进来了。他先是尴尬地朝冯天祥一笑,坐下来,也摸过一张报纸看。
冯天祥看了他一眼就问:“感冒好了?”
江孩儿皮笑肉不笑地点了下头,说:“还行。”
冯天祥又说:“如果没好透,可以再歇两天,刚上班反正也没什么事儿。”
江孩儿说:“好了,差不多了。”说着,还故意咳嗽了两声。
正说着,第二副主任楚伊伊进来了,见两个领导都在,说:“这感冒,一得就是几天,连挂点滴带吃药,遭罪,我都瘦了,脸上都没光了,鱼尾纹都出来了。”
冯天祥看了眼大美女楚伊伊,怎么看怎么不像有病的样子,说:“是啊,还传染呢。你们离我远点儿,可别把我传上。我要是感冒了上不了班,就得组织部派人来了。”
楚伊伊说:“您可没事儿,你老的身子骨硬朗着呢。”
冯天祥说:“不行了,要退了,没人愿意捧了。”
江孩儿和楚伊伊互相看了一眼。
楚伊伊说:“看你说的,就你这精气神儿,再干个十年八年没问题。”
冯天祥冷笑道:“用不上十年八年,我多干一天,就有可能被人从这三楼踹下去。”又说,“把葛少清和苟荀找来,咱们开个碰头会儿。”
楚伊伊扭扭搭搭地找人去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主任冯天祥和副书记江孩儿。江孩儿看了眼出去的楚伊伊,小声问:“主任,啥事儿?”
冯天祥喝了口茶,说:“组织部要来考核了。”
二
组织部在选干部的时候,是有一套办法和程序的。正常程序应该是先民主测评,根据测评的结果,有重点地进行组织部考核。组织部再按德、能、勤、绩、廉的考核结果,根据工作需要和个人能力特长及班子人员的配备,端盘子,提到常委会上讨论,然后找你谈话,最后是公示。
农委的民主测评年前就搞完了,正赶上春节过年,其它事儿也就停了下来。民主测评很简单,组织部来了两个人,把整个农委的人聚到一处,每人发了一张选票,在上面划圈儿、打挑儿,然后收上来,拿走。什么结果谁也不清楚,组织部掌握就行了。你老百姓的任务就是投票,是恩是爱,是怨是恨,全都在一张票里了。相比之下,考核就很重要,一是在民主测评基础上,再是经过领导深思熟虑之后,小范围地认真谈话。这种考核谈话也是有漏洞的,别看平时背后说三道四的人很多,叫真章时很少有人说什么。一是怕来考核的领导给传出去,得罪人,再是怕领导对自己的印象不好,是真是假且不论,在背后说人家的坏话总觉着见不得阳光。个别人虽说也有,毕竟占少数,你说的那几句坏话也不见得起什么作用。
农委班子的临时会议开了不到十分钟。效果是吃惊、震撼,意料之外。这么多年农委一把手都是外派,从没有内部产生的。虽说组织部也测评,也考核,只是程序,光测不评,光考不核,什么意见、看法、推荐,表面弄得紧张,神秘兮兮,最终结果就是外派,反倒弄得相互猜测,相互怀疑,面和心不和。可这次考核和以往有所不同,不找谈话,在班子内他们五个人中投票,谁票多谁当选。这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就连主任冯天祥也没有想到,这回真的实行民主了。
开完了会,几个副主任都心事重重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想法如何应对。大伙都清楚,一个县级市最高的领导级别是市委书记、市长,属正处级,最小的级别是正股级,农委主任充其量就是个正科。这项工作如果在省一级的级别就是正厅,在国家那就是正部,这么一比也真算不上什么干部了。可在米镇不同了,人们总喜欢往上比,米镇就像一个省,就像一个国家,在这个小地儿这个职务就相当于省里的正厅,就相当于国家的正部。事情就是这样,再小的事儿,只要浮想联翩,也变成了大事儿。
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农委。虽说不是公开的,也都在私下议论。觉着组织部这一招太绝,不能说不民主,又不能说完全民主。选好了是组织部的工作干得好,选不好是你们自己的事儿,与组织部无关。
一上午,四个副手都很郁闷,平时溜溜达达、嘻嘻哈哈的说笑声也没有了。
副书记江孩儿办公室的门开着,在那儿写写画画,弄得满墙都是字画,有些像灵棚。他喜欢书法已经有些年头儿了,写好写坏暂且不论,能坚持下来就不容易,而且写的是狂草。工作之余,大笔一挥,潇洒得很。
第一副主任葛少清虽说也在办公室坐着,不写也不画,嘴却没闲着,这一个电话,那一个电话挂起来没完,表面上说说笑笑,显得轻松,心里想的什么谁也不知道。
第二副主任楚伊伊,办公室的门儿是关着的。她不抽烟,不喝茶,也不看报,拿出化妆盒在那儿一个劲儿地描,弄头发、剪鼻毛、涂口红,哼着小曲儿,一副事不关己没心没肺的样子。
第三副主任苟荀,办公室的门儿也是敞着的,拉开一副办公的架势。办公桌上摆着一个大茶缸子,蓄满了水,一看就是能喝的主儿;桌上满是报纸,乱乱的,像是刚看过,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在那摆样子。抓一张看一眼,一扔,再抓一张再看一眼,又一扔,看报看题儿,看书看皮儿,其实什么都没看进去。表面反应,就是烦躁。
好算挨到了中午,农委的人平时没什么应酬一般都在食堂吃饭,今天四个人没应酬,却一个也没来。
要说四个人中最泰然的还是副书记江孩儿。他已经在农委干了近二十年,是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有群众基础,又是元老,工作方面一把手主任冯天祥都不敢和他PK,年龄虽说大一些,再干一届是没问题的。可恐惧也不是一点儿没有,那就是那个第二副主任楚伊伊。在剩下的三个人当中,顶属楚伊伊对他的威胁最大。楚伊伊是个什么人?声情并茂、该出手时就出手的女人,来不到半年就把江孩儿的那颗心给拴住了。虽说没有什么实质性行为,眼睛里已经不是那么干净了,目光中总是有说不清的东西。至于在考核投票的时候她能否投他一票,也是个未知。江孩儿明白,在机关工作,人们最重视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升级,再是涨工资。涨工资是国家有计划有统筹有时间安排的,不是说你想涨就涨,你不想涨就不涨,给你涨了你不要不行,不给你涨你硬要也不行,这就是法,就是律,有法律在那儿横着,你无可奈何;升迁就不一样了,不仅要等要靠,更重要的是还得运作,这是每个人都清楚的,哪个领导的岗位都不是等来的靠来的,顺其自然那是说给别人听的,谁要真的顺其自然了,你不是有病就是傻逼。江孩儿不能等也不能靠,可又没有别的办法。
中午,江孩儿本是想回家吃饭。刚出政府大门儿,手机响了。看了一眼,是楚伊伊的,就接了电话。楚伊伊在电话里告诉他到冰岛咖啡馆坐坐。江孩儿本不想去,可机会难得,还是同意了。
市政府离冰岛咖啡馆不是很远,火车站往南走不到三百米,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可这十几分钟,江孩儿想得比平时一天想的都多。从感觉上说,这个当口儿他是不想跟楚伊伊接触太多的,很怕这里有什么文章。可从内心又甩不掉,他是多么想和她独处一室,喝着咖啡,听着小曲儿,聊些贴心的话儿。可眼下是非常时期,一旦出轨就不好收拾。心想,人总是两难,燕窝熊掌不能兼得,便下定决心,小心从事。
江孩儿心不在焉地想着,走着,不由得路过了冰岛咖啡馆。已经走过了一段儿,是身后的鸣笛声把他唤醒的。他回头一看,楚伊伊的车已经停在身后了,才恍然发觉自己走过了门儿。
两个人都怕见到熟人,没有说话,一前一后上了楼,进了包间儿,各自点了喜欢喝的东西。楚伊伊就问:“你想什么呢,一个劲儿往前走?”
江孩儿说:“我在想组织部这么弄是什么意思。”
楚伊伊问:“能有别的意思吗?”
江孩儿说:“不好说。”
楚伊伊问:“不会还是外派吧?我们争个够呛,渔翁得利了。”
江孩儿说:“这是组织部的惯用手段。不过这一回要看选举结果。”
楚伊伊问:“什么意思?”
江孩儿说:“本来是应该考核的,这回把考核变成了选举。如果大伙推一个人,这个人就有希望;如果最高票都没超半数,就都没戏了。外派的可能性就比较大。”
楚伊伊听了没说话。两个人默默地喝着东西,想着。
萨克斯曲子很是温馨地在室内荡漾着。两个人坐在对面,品着咖啡,有点像老夫少妇在谈恋爱,更有些像偷情。
楚伊伊突然说:“你有希望。”
江孩儿冷笑了一下。
楚伊伊说:“笑什么?我说是真的。”
江孩儿看着楚伊伊:“看结果吧。”
楚伊伊说:“你应该没问题,我肯定投你一票,冯主任那儿也能投你一票,苟旬和葛少清你怎么也能得一票,你自己再一票,这就四票,够了,弄好了能是满票。”
江孩儿用小勺儿搅着咖啡说:“恐怕没那么简单。”
楚伊伊说:“反正我只投你,别人我不同意。”
江孩儿说:“一个人至少投两票,在这里产生主任和副书记,组织部要求的。”
楚伊伊说:“我只投你一票。”
江孩儿端起杯和楚伊伊手中的杯碰了一下,表示了一下谢意,喝了一口,然后说:“你应该努把力。”
“我?开什么玩笑。不算你,前面还有个第一副主任葛少清呢。我算老几?”楚伊伊冷冷一笑。
江孩儿说:“什么第一第二,现在已经不是论资排辈儿的年代了。你是民主人士,一旦弄上了,将来可能就是副市长,正好缺个女的。”
楚伊伊说:“那还有葛少清呢。葛少清怎么办?”
江孩儿说:“所以要看结果。”
“算了算了,我可不争,别把你弄下来,别人上去了,我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赶不上你上去了以后多多关照我呢。”楚伊伊看着江孩儿很认真地说。
江孩儿看着楚伊伊,白白的脸,红红的唇,细细的眉。心想,这个女人就是招人喜欢,特别是那两个乳房,圆圆的大大的白白的,看上去往外冒热气。
楚伊伊感觉出江孩儿在看自己,亲昵道:“别乱看。”又小声问,“最近,家里怎么样?”
江孩儿无奈地一笑:“咱不谈爱情。”
楚伊伊说:“我不是在跟你谈爱情,是谈家庭。”
江孩儿说:“对对,是谈家庭。家庭也不谈。”
楚伊伊看着江孩儿,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江孩儿又问:“你说,人为什么要结婚呐?”
楚伊伊说:“很好解释,就是想搂个人睡觉。女的想搂男的,男的想搂女的。可睡来睡去,这个被你睡过的人,就是你最烦的人。你虽说没离婚,也不比我强多少。”
江孩儿说:“人总该有点儿责任吧。”
楚伊伊说:“你这不叫责任。我还不知道你俩,各睡各的,叫冷暴力。”
……
午饭,两个人吃的是牛扒,又喝了些红酒,直坐到下午三点多钟,也没有上班。在临走的时候,楚伊伊突然拦住江孩儿的去路,近在咫尺地问:“想不想得我那一票?”
江孩儿没明白,问:“你说什么?”
楚伊伊一字一句地说:“我、问、你,想、不、想、得、我、那、一、票? ”
江孩儿红着脸说:“当然想。”
楚伊伊撒娇说:“那你抱抱我。”
江孩儿做梦也没想到楚伊伊会用这种动作,这种行为对待他。晚上回到家里,美美地吃了一顿饭。这顿饭他吃得很香,好像每一口都是楚伊伊亲自喂下去的,也好像都是在楚伊伊的怀抱中吃的。老婆看了,还不知好歹地说:“晚上少吃点儿,别撑着,不消化。”
吃完了饭,正是晚间新闻联播时间,也是江孩儿风雨不误必看的新闻联播。这么多年,他只有看了中央新闻心里才有底,才能把眼下的形势看清,分析透。正看着,电话响了,江孩儿接电话,是葛少清的,在电话里问:“晚上有时间吗?我想去你那儿坐坐。”
江孩儿想了想:“还是出去吧,我家没好茶,新闻联播之后到冰岛咖啡吧。”
江孩儿和葛少清两个人有些小过节儿,只是农委的其他人不知道,原因出在江孩儿老婆身上。按理说,江孩儿和葛少清两个人的关系是不错的。两年前,江孩儿的老婆彭兆云突然喜欢上了跳舞,也正赶上葛少清会跳,也就把江孩儿的老婆彭兆云给教会了。不曾想的是跳着跳着,彭兆云开始移情别恋,跟一个比葛少清跳得还好的男人跳上了。不仅跳上了,还睡上了,还让江孩儿抓了个现行。江孩儿就把这笔帐记到了葛少清的身上,你要是不教她跳舞能出这事儿?两个人便从亲切友好,变成了心存顾忌。
放下电话,江孩儿心里打鼓,想葛少清这个时候找他干什么?他眼看着电视,心里在盘算,怎么想怎么想不通。新闻联播说了些什么也就没看进去。勉强在家坐了二十几分钟,天气预报都没看,穿上衣服,去了咖啡馆儿。
还是冰岛咖啡,还是下午的那个房间,还是那个位置,只是这次江孩儿是坐在中午楚伊伊坐过的那个地方。
房间里依旧是温馨的,萨克斯《回家》的曲子也依旧在荡漾着。两个人坐下来,说是喝咖啡,却没有喝咖啡,各自要了喜欢的小吃,喝的是啤酒。
葛少清先为江孩儿倒了一杯,自己又满上一杯,两个人碰了一下,都干了。
葛少清说:“没什么事儿,心烦,就是想聊聊。”
江孩儿看了眼葛少清,已经不像刚到农委时那么年轻有朝气了。那时他是个从部队刚刚转业的文职副师,满身的干劲儿,满脑子的抱负,一身的正气:行如风,站如松,说话掷地有声,铿锵有力,坐在那里硬邦邦地像一颗子弹,那架势恨不得把农委变成部队。转眼十几年过去了,再看看眼前的他,头发花白了,衣着也不整了,一脸的暗无天日。
江孩儿看着他,也联想到自己,便生出一种沧桑感,就说:“是啊,组织部这么一弄,谁都睡不着。”
葛少清说:“跟你说实话,我可能要调走。”
“?”江孩儿看着他,没明白。
葛少清说:“给我保密,可能是党校。党校的一把手也到站了。”
江孩儿看了眼葛少清,不像是在说谎:“地方不错,就是有点儿……”
葛少清叹着气:“我也不讲实不实惠了。农委有啥?就是人多,事儿多。临退休之前,在米镇能混个正科,有个待遇就行了。”
江孩儿说:“当初你应该去武装部,瞎你这块材料了。”
葛少清摇头不说话。
江孩儿又说:“其实你很胜任农委主任,这些年你没少干活儿。”
葛少清说:“傻大哥,你看看现在,有几个是靠干活儿上来的?你是在抬举我。说实话,通过选票我是选不上的。咱们这几个人,我是后到农委的,来了就把我放到了一把副主任的位置,楚伊伊和苟旬指不定怎么恨我。就是没有你,我也上不去。”
江孩儿说:“没那么严重吧?我看他(她)们对你都不错。”
葛少清淡淡一笑:“都是表面的。机关这一套,你比我门儿清,就是想杀你,还面带笑容,表面和你近乎,心里恨着呢。其实当初也不能怪我,我从部队下来可是文职副师啊,去市委宣传部做个部长应该没问题吧?可给我弄你们这儿来了,还是个农委。我还窝囊呢,跟谁诉苦去?”
江孩儿喝了口啤酒说:“党校也是个好地方,一年上几次党课,培训几批党员,没别的活儿,清闲自在呀。”
葛少清无奈地说:“荒废时间啊。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你看我都什么样子了,哪还像个军人。再这样下去,一辈子就完了。”
江孩儿叹了一口气:“千万别这么想,心里年轻才是真年轻。要你这么说,我都五十好几的人了,就没法活了。”
两个人又干了一杯。
葛少清说:“找你来,就是想说,我那票,投给你了。”
江孩儿没有看葛少清,把酒给满上,又碰了一下,干了。
……
三
第二天,正常上班,第三副主任苟荀却没来,老婆来电话跟冯天祥主任请假,说丈夫生病住院了。冯天祥就想,昨天还好好的,虎巴儿的怎么就住院了?又一想,在这关键时刻,是不会有人泡病号儿的,打算抽空去看看。
没等冯天祥去看,副书记江孩儿先来了,在医院门前买了一大堆水果和罐头,拎着进了病房。见苟荀脸色煞白,问什么病?苟荀的老婆说是急性阑尾炎。江孩儿开玩笑说:“阑尾呀,那个东西没什么用,割了就割了,底下那点玩意儿不割就行。”苟荀的年龄比江孩儿大一天,江孩儿管苟荀的老婆叫大嫂。苟荀的老婆听了就说:“你们呐,没个正经。”
苟荀结巴着对老婆说:“你,你忙你的,我,我和江书记说说话儿。”
老婆说:“正好我想回趟家,给你拿套衬衣来。我一见医院的病号服心里就不舒服。”
老婆走了,苟荀让江孩儿坐到了床边,很是亲切地说:“你算是熬、熬到头了,五十多的人了,弄、弄个正科,在这个小地方也算没、没白混。”
江孩儿说:“能不能弄上咱不说,悲哀呀,正科算个什么官儿,在北京扫大街的都可能是副处。”
苟荀说:“看来我一半天出不了院,到时我、我跟领导说,我那票投、投给你。”
江孩儿感动地说:“还是好好养你的病吧。都啥样儿了,还胡思乱想。”
苟荀说:“不过,你、你也不是没有对手,那个楚伊伊不是等、等闲之辈。她就差这一步垫脚,可是盯着女副市长的位置呢。”
江孩儿说:“女人呐,斗不起,天生就比我们条件优越。我们是站着挣钱,人家还可以躺着……”
正说着,护士进来了,要给打针。
江孩儿起身告辞,临走又给扔下一千块钱。
第一副主任葛少清是中午来医院看苟荀的,手里什么都没拿就进了门儿。苟荀刚刚吃完饭,老婆去卫生间涮碗了。葛少清见苟荀在挂点滴,就说:“怎么,上火了?不至于吧。”
苟荀苦苦一笑:“现在不是流、流行四句话嘛:‘自己行,有人说你行,说你行的人行,身体行’,这样的人才有发、发展。你看我现在是:自、自己不行,又没人说我行,身体更、更不行,越是紧要关头越往后坐,当驴当马还行,当领导就不、不行了,就是马上让我竞选总统,我都站、站不起来。”
葛少清说:“听说下周组织部就来选举了。”
苟荀说:“这么急?”
葛少清说:“组织部也不傻,也怕夜长梦多。”又问,“你说,江孩儿能有希望吗?我看够呛,楚伊伊那个娘们儿到处运作,虎视眈眈地在那儿盯着呢。”
苟荀想了想,结巴着说:“我看未、未必。按年龄,资历,江书记有、有希望,又是排在合适的位置。可和你不能比,你是正、正规学历,省委党校高材生,重点培养对象,再说你还有个省委副、副书记的姐夫在那儿关照,组织部会考虑的,他们不、不傻,我想非你莫属。”
葛少清摇了摇头:“他在省里,鞭长莫及呀。再说,现在的事儿,是过话可以解决的吗?那么想太幼稚了。”葛少清动了动手,做了个点钱的动作,“我可没这个能力,供两个孩子念书就要我命了,我想都不敢想。”又说,“我看你有希望。”
苟荀说:“我有个屁、屁希望。副主任还是排在老末儿。我就同意你,别人我谁、谁也不同意。”
葛少清说:“你的心态比我好,与世无争,你这种人准长寿。”
苟荀说:“谁、谁不想争,争有屁、屁用,可得能争上。说实话,就是整个农委大选,都选不到我,位置太低,再说,我说话比放、放屁还费劲,谁要是投我,他的眼睛那是瞎、瞎了。”
苟荀的老婆回来了,葛少清趁机告辞,临走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给苟荀塞到了枕下。
楚伊伊是下午来医院看的苟荀。一般病轻的患者下午是很少挂点滴的,病人也就没什么事儿可干,除了休息,就是这走走那儿转转。苟荀挂完点滴,觉着肚子也不那么疼了,躺不住,就溜达了出来。在乘电梯的时候看到了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关键,两个人一起从电梯出来,就聊起了农委人选的事儿。苟荀就问,组织部这么弄能是真的吗?别再虚晃一枪,把我们骗了。这些年我们没少上当。关部长淡淡地一笑,解释说,之所以这么做,就是想看你们的班子是不是团结。如果说完全民主,海选,恐怕麻烦更大,组织部门可能不好平衡。这样一来就看你们班子内部每个人的工作能力、平时表现和觉悟了。苟荀明白了领导的意图,可又不便和其他人去说,反正自己是没有可能,选好选坏也就无所谓了。
下了电梯,苟荀和关部长分手。
苟荀来到外面,在医院院内的花坛旁转着,想着关部长刚刚说过的话,应该是可信的,也没必要跟他说谎。可信了,心里的负担就重了,谁不想升个一官半职的。在机关最怕的是两件事:一是退休,二是升不上去。一辈子不提拔不打倒的干部可以说多如牛毛。有相当的一群人,在市府大院工作几十年,就像乡下圈养的猪,供你吃,供你喝,最终的结果就是到时间把你一“砍”。当你蓦然回首的时候才发现,这辈子白活。眼下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哪个都不能等闲视之。一把主任是什么?就是一个靶子,从冯天祥上来的那一天就有人端枪瞄着,一是盼他早些走,再是盼他早些退,也有更狠的想法,你突然猝死才好呢。当然,他苟荀也有过非分之想,可这种想法转念也就过去了,原因是他的位置太低……
正想着,一只手从后面拍了过来。苟荀回头看,见是楚伊伊,有些意外地问:“伊伊,你怎么来了?”
楚伊伊拍到苟荀肩上的手并没有拿下来,那架势有些像老朋友那么亲切,说:“别人能来,我怎么不能来?你不欢迎我呀?”
苟荀说:“看你说的,大、大美女来我当然欢迎。”
楚伊伊说:“磕巴巴的,还油腔滑调。”又说,“你现在有病可不是时候。”
苟荀明白楚伊伊说话的意思,就咧着嘴,吊着眉,瞪着眼说:“我要有一票,我就是,是你养的。咱四个人,就是天塌下来,硬砸也砸、砸不到我头上。我想都不想。”
楚伊伊用纤细的手指弹着苟荀的肩,像谈恋爱那么自然,把苟荀弹得心里慌慌的。
“这可不是你苟荀的风格。”楚伊伊本想再捧苟荀两句,又觉着太虚假,话说出去让人不舒服,就没有再说,便把手拿了下来,又说,“反正到时候我投你一票,别忘了管我叫声妈就行。”
苟荀笑着说:“你可别寒碜我,我自己都不能投我自、自己。”
楚伊伊又拍了拍苟荀的肩膀说:“到时候你就叫妈吧。”
苟荀说:“这次只有你,你和江孩儿的竞争。你,你可是农委唯一一个女的,大伙对你的印象都、都不错,后备干部,米镇女副市长的位置还空着呢。”
楚伊伊听了,冷笑了一下:“你呀,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这又不是睡觉,都想搂女的,这是提干。平时你们这些男人拿我们女的开玩笑,耍我们玩儿就是了,动真格的就不行了。睡觉要是能当官儿,都睡了,谁还当什么小姐?”
苟荀没再说什么,感觉上楚伊伊说得也在理。
楚伊伊用手又拍了一下苟荀说:“好了,我走了。什么也没给你拿,等你病好了,我请你吃饭,就我们俩,你想吃什么就说。”
苟荀问:“吃、吃奶行不。”
楚伊伊没听见苟荀的话,已经上了自己的车。
苟荀望着楚伊伊远去的车,心在荡漾。
第三天,主任冯天祥正想去医院看看苟荀,刚出办公室的门儿,苟荀站在了面前。冯天祥一愣,问:“你怎么好了?”
苟荀浅浅地一笑:“没事儿,急性的,挂两天点滴就好了。”
冯天祥说:“我正要去看你。”
苟荀说:“看啥看,让你省、省两个钱儿,我出院了。”两个人就又进了办公室。
冯天祥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苟荀坐在对面。
冯天祥说:“听他们说你的病也不是很重,也没急着去看你。主要是有点事想跟你聊聊。”
苟荀说:“是、是提拔主任的事儿吧?论资排辈儿,应该是江、江孩儿的。”
冯天祥扔给苟荀一支烟,问:“真心是这么想的?”
苟荀知道冯天祥的话里有话,心说,别忽悠我,我这位置,还敢有什么奢望,都比我强。
冯天祥笑了笑说:“这可不是你苟荀的性格。”
苟荀脸红了一下,笑了。
冯天祥站起身,倒了杯水,放到苟荀眼前,说:“你年轻,应该有上进心,和我不一样,我是船到码头车到站了。”说完,冯天祥很是用心地看了苟荀一眼,目光中带着一种希望。正说着,楚伊伊走了进来,对苟荀说:“看你进院儿了,好得这么快?”
苟荀说:“不、不敢住时间长,组织部选举,我这也是一票,五个人,少数服从多数,我这一票很、很重要,我不来,万一二比二,让组织部的领导为难呐。”
楚伊伊说:“其实,哪是组织部的领导为难,是组织部的领导在为难我们。你的觉悟倒是挺高,但你要知道,你这一票是很得罪人的。”
苟荀说:“不、不得罪人就交不下人。再说,即便得罪的也是小、小人,交下的却是领导。我要是投给你一票,就把你交、交下了。”
楚伊伊说:“冯主任,听见了,这可是他说的。我要是三票,其中准有你一票,要是两票,你就没投我。”
苟荀问:“两票怎么就能没、没有我?”
楚伊伊说:“我们现在三个人,我自己肯定投我自己一票,冯大主任肯定投我一票,这就两票,你要是投我就三票。”
苟荀没话可说了,楚伊伊已经把话说得如此明白了。他知道,江孩儿和葛少清是绝对不会投楚伊伊的。这么一想,还真就得投她一票了。
冯天祥也在想,楚伊伊这句话也是给自己听的。如果楚伊伊不到三票,自己也是她怀疑的对象,这一招太厉害了,玩笑间把话捅明了,你不投不行了。楚伊伊嘻嘻哈哈地一人拍了他们一巴掌,说:“逗你们俩呢,破主任,让我干我都不干。你看电视里的女领导,在那儿一坐,硬硬的,哪有一点儿女人味儿。”说着就溜达了出去。
楚伊伊没回自己的办公室,一扭身进了副书记江孩儿的办公室。葛少清也在,两个人正说着什么,见楚伊伊进来也就不说了。
楚伊伊就问:“你们俩密谋什么呢?”
葛少清说:“研究你大美女当主任呢。”
楚伊伊说:“你们要是能投我票,你们俩想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江孩儿说:“那还是先干吧,干完了我们准投你。”
楚伊伊说:“行啊,你们俩谁先来?德行。”便走了出去。
楚伊伊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来到窗前向楼下望。昨夜落了一场小雨,把本是很污染的城市洗了一遍,空气清新了不少,天也蓝了很多,可视度也高了。楚伊伊望着窗外,想着心事:要想班子的五个人都投她的票是不可能的。葛少清第一个没把握,刚到农委的时候,葛少清对她还是有好感的。葛少清的老婆对葛少清不好,而且给戴了无数的绿帽子。葛少清总想在外面找个中意的女人,目光就放到了刚来农委的大美女楚伊伊身上。可楚伊伊就是装糊涂,不管葛少清怎么殷勤、献媚,楚伊伊就是没反应。葛少清看明白了,楚伊伊对他不“感冒”。“母狗不摇尾巴,公狗不敢上身”,葛少清穿开裆裤的时候就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也就放弃了,对楚伊伊不冷不热,不远不近。楚伊伊当时的感觉还是很好的,还有些自以为是。可过了一段时间,才知道葛少清这个人的人际关系特好,人也厚道,整个农委基本上没有说他坏话的。于是,又想回头和葛少清缓和一下。不曾想葛少清把那扇曾经敞开的大门关上了,而且关得很严。楚伊伊也就有些后悔。第二没把握的就是那个副书记江孩儿了。他是排在第一副主任前面的。如果组织部硬提,首选一把主任就是江孩儿。别看平时江孩儿跟她胡说八道,开玩笑,里一半外一半的说不清楚,关键时刻他是不会站在她这一边的……
正在楚伊伊痴呆呆地胡思乱想的时候,一辆红色轿车进入了眼帘。她一眼就看出是江孩儿女儿开的车,不禁心就一动。
江孩儿的女儿江青青,二十四岁,辽大中文系毕业,刚上班不到两个月,就成了市长的贴身秘书。人不仅长得漂亮,而且窈窕、大方,从骨子里透着一种不用修饰的美。楚伊伊看着,眼睛突然亮了,血往上涌,心跳过速。她盯着那辆红色轿车好一阵,突然转回身,将门关死,开始奋笔疾书。
四
一周很快过去了,大礼拜休息两天,机关的人都呆在家里不用上班。这两天,葛少清没闲着,周六一大早起来,就去了省城。找到了省委副书记的姐夫,说明了情况,让姐夫给说句话,想当这个农委主任。姐夫想了想说,你先回去,我周一正好有个现场会要去米镇,跟你们的领导面谈。这种事挂电话肯定不行。葛少清也就回来了。来到家,已经是中午的时间,坐在沙发上,想姐夫说过的话,怎么想怎么觉着姐夫的口气不对,就又给姐姐挂了个电话。姐姐说,这个事我还真就不能乱说,你姐夫是什么性格你也知道,从来也不让我插手他的工作,让他自己看着办吧。末了姐姐又说,这个事儿,关键是组织部,你一定要沟通好,组织部端盘子,领导才能研究。葛少清没明白,问,组织部怎么沟通?姐姐说,你傻呀,你说怎么沟通?葛少清突然明白了,说,我哪有钱,前两天又住了一次院,又花了好几千。姐姐说,我马上给你汇十万,你自己办。可不能跟你姐夫说,这是我自己的钱。葛少清感激地说,等我有了一定还你。姐姐说,还什么还,钱到你手里了就是肉包子打狗。就撂了电话。不管姐姐怎么说,葛少清是高兴的。心想,我是狗,你是啥?不管事成不成,十万块钱到账了。可越是等,越是闹心,在家里呆不住,就一个人出来转。
星期天,街上的人挺多。春天了,天渐渐暖起来,闷了一冬的人们,舒展了筋骨,享受着春天的气息。葛少清来到大街上,没地儿可去,正徘徊着,迎面走来一个眼戴墨镜、手拄木棍的女人。他灵机一动,迎了上去,问:“是算命的吗?”
女人瞎着眼,说:“算命。求什么?”
葛少清看了眼四周,觉着在大街上算命不合适,抬眼看了一下马路对面的新华书店,指着说:“咱去书店吧。”
米镇的新华书店不景气,很少有人买书,人自然就少。葛少清和算命的女人进来的时候,书店果然一个买书的人都没有,只有一个店员,趴在那里呼呼睡大觉,哈喇子都出来了。两个人进来根本没发现。
葛少清和算命的女人坐在一条长凳上,小声道:“给我看看。”
算命的女人问:“求什么?”
葛少清说:“你给我看看今年的官运怎么样?”
算命的女人说:“报报生日时辰。”
葛少清说:“三月二十八,亥时。”
瞎女人掰着手指开始算:“你今年有一步官运,但你有小人,一个女的,一个男的,一个属兔,一个属鼠。但你也有个贵人,能为你说话,不过得破点儿财。”
葛少清问:“破财能好使吗?”
瞎女人说:“毛主席一挥手,谁敢不办?”
葛少清想了想,也是。就看了眼瞎女人,觉着好笑,我明眼人都看不明白的事,让一个瞎子看明白了。别的也就不想问了,随手掏出十块钱塞到了瞎女人的手里。瞎女人拿着钱摸了摸说:“不够,得二十。”葛少清看了她一眼:“就这么几句话,干么二十?”
瞎女人说:“话少不怪我,你没问我那么多,我说啥?”
葛少清有些生气,看了眼在远处睡觉的店员,小声说:“我兜里没那些零钱了。”
瞎女人说:“我可以给你找钱。”
葛少清无奈,又从口袋里拿出十块钱,塞到瞎女人的手里,转身就走。
出了书店,葛少清觉着自己干了件蠢事,幸好没被什么人看见。于是,往家走,等姐姐汇钱。
葛少清刚进屋,老婆让他去市场买菜。本没心去,转念闲着也是闲着,也就去了。大礼拜,菜市场的人异常地多,卖菜的、买菜的、叫买叫卖的、讨价还价的、工商行政管理人员乱作一团。葛少清勉强挤进来,先是买了几样自己愿意吃的青菜,然后买鱼。在买肉的时候,身旁站着个女的也在买肉,正在和卖肉的女人讨价还价。葛少清怎么听怎么耳熟,就看了女人一眼,看了就是一愣,好像在哪儿见过,就是想不起来。当他的目光触到女人身旁的那根木棍的时候,猛然想起是刚才给他算命的女人,就大吃一惊。女人不仅不瞎,眼睛还长得挺大。葛少清忙收回目光,怕女人给认出来,转身回了家。上楼的时候心想,今天点儿背,让人给骗了。来到家里,老婆把菜接过去,又一样样地拿出来,见没肉,就问:“我想包些饺子吃,怎么没买肉?”
葛少清急恼地说:“没肉!”
老婆信以为真:“怎么肉也脱销了?前两天精盐脱销,这是怎么了,什么都脱销。”
葛少清正闹心的时候,突然电话响了,是姐姐来的,告诉他钱汇了。葛少清怕老婆听见,忙说:“知道了知道了,谢谢领导谢谢领导。”就撂了电话,去邮局取钱。
钱取出来,葛少清就想如何给组织部长送去。米镇的组织部长是外派的,家不在米镇,暂住在政府宾馆。葛少清一路盘算,到底给拿多钱合适。姐姐给打了十万,按理说都应该送出去。可葛少清舍不得,十万块钱可是他三年的工资啊。想来想去,还是给拿两万,又怕太少,拿不出手,就又加了一万,三万。
组织部长住的宾馆离取钱的地方挺远,葛少清是走着来的。半路上,葛少清在一家文具店买了个信封,将三万块钱装了进去,又把剩下的七万块钱存到了银行,然后去了组织部长的住处。
米镇的组织部长姓柴,柴福临,挺年轻,不到四十岁,小个儿,白净净的,看上去就是精明强干。葛少清敲门进去,房间里有两个客人,见有人来也就告辞了,只剩下葛少清和柴部长两个人。柴部长和葛少清不是很熟,葛少清坐在那儿就有些不自然。
柴部长问:“你是哪个部门的?”
葛少清说:“我是农委的,副主任,姓葛,葛少清。”
柴部长说:“啊,葛主任,听你们的冯主任介绍过。是不是有事儿?”
葛少清说:“农委不是缺个主任嘛,我想和部长汇报一下工作,看看我是不是胜任。”
柴部长说:“这一次和以往不同,民主测评,班子内部选举。我们部里只是掌握一下方向,不起决定作用。”
葛少清说:“民主是民主,测评是测评,最主要还是您部长说了算。”
柴部长说:“不能这么说,民主还是很重要的。再说还得常委会通过,我上面还有书记、副书记,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是有组织程序的。”又说,“我心里有数,回去好好准备班子内部选举吧。”
葛少清听出来了,部长是在下逐客令,就站起身,从衣袋里掏出三万块钱,说:“这是点小意思,请大伙吃个饭,我就不再找别人了,给部长添麻烦。”
柴部长说:“这可不行。工作是工作,不能乱来,该照顾我自然会照顾的,钱你拿走。”
葛少清说:“部长,我这个人你不了解,知恩必报,不然我睡不着觉。”
柴部长说:“我这个人你也不了解,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这么弄,该我睡不着觉了。”
葛少清说:“那部长就是瞧不起我。”
柴部长说:“你要是放这儿了,我明天就交纪检委。”
葛少清说:“那是部长的事儿。”说着,推推搡搡把钱扔到沙发上,走了出去。
葛少清出了宾馆,一摸脑门儿,才发现出了一身冷汗。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送礼,觉得很尴尬,也很没面子,同时也感觉这样当上的官儿也不是很光彩。
五
大礼拜一晃就过去了。星期一早上上班,农委就炸了锅。人们议论纷纷,说有人被告了,纪检委来查了。主任冯天祥就纳闷儿,纪检委来了?查谁呀?他犹豫着开了办公室的门,门还没关上,纪检委的纪检科长张笑生紧跟着进了办公室。冯天祥就是一愣:“张科长,大驾光临呐。”
张科长关上门:“你们这有人被告了。”
“告了?谁呀?”冯天祥懵懂地问。
张科长小声道:“你们的副书记江孩儿。”
冯天祥听了,先是一笑,说:“江孩儿被告了?开玩笑,告他什么?”
张科长说:“车的事儿,说他女儿江青青开的车,来路不明。”
冯天祥说:“怎么不明?不就是一辆车嘛,十几万,眼下谁买不起?有什么来路不明?”
张科长无奈地说:“我还是找他谈谈,没问题就更好了。”
冯天祥给张科长倒了杯水,又扔了盒软包中华,想了想说:“你是工作来的,我有责任配合。眼下江孩儿副书记正面临着竞选,你看是不是等选完了再提这件事儿。”
张科长说:“那不行,万一有事儿,选上了不是白选了吗?”
冯天祥想了想,也是,就说:“这个时候出现这种事,对老江的影响不好啊。”
张科长问:“你是说有人在做文章?”
冯天祥说:“江孩儿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我的意思是谨慎些好。”又说,“你们先别出头,我先找他聊聊,再跟你汇报怎么样?”
张科长想了想说:“那就听你的,时间不能太长,我给你两天时间。不过一定要实事求是。”
冯天祥说:“你放心,也请组织放心,我以我个人的名誉和一个老党员的名誉向你保证,一定实事求是。再说我就要退了,也没必要往身上揽什么责任。”
张科长喝了口水,揣着烟走了。
张科长走了以后,农委的人纳闷儿,怎么谁都没找谈话就走了呢?
纪检委的人走了以后,冯天祥坐在办公室里,拿出烟来抽。他没有急着来找江孩儿,即便找他也不想在单位找,容易让人产生怀疑。他在想,能是谁告的状呢?
一上午,冯天祥也没有找副书记江孩儿。江孩儿一个人呆在办公室里,没事儿似的喝着茶,练着书法,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十点左右,想起抽烟,烟没了,来冯天祥办公室要烟。冯天祥给拿了一包,并让江孩儿晚上到他家去一趟。江孩儿答应了,叼着烟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回了办公室,江孩儿想,老主任晚上找他一定是为了选举的事儿,便打心里感激冯天祥这个人。这么多年的合作,不仅配合默契,从没因工作的事红过脸儿,老大哥有老大哥的样子,有什么棘手的事也总是同他商量。于是就想晚上去绝不能空着手。
总算盼到了下班,机关的人陆陆续续走出办公室,又陆陆续续走出市政府大院儿。江孩儿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办公室,先是到兴隆商场买了两瓶红酒,又买了半斤好一些的茶叶,就来到了冯天祥的家。
冯天祥是新搬的家,在米镇也算是个很不错的小区。江孩儿只在乔迁温锅的那天来过一次。进了小区,找到六号楼,按响三单元303的门铃。冯天祥给开门,江孩儿上了楼。已是晚上五点多钟,冯天祥的老婆在做饭。江孩儿一进门儿就说:“大嫂炖的一定是魛鱼,在楼道里就闻着了。”并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了茶几上。
冯天祥看了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孩儿说:“你要退了,闲着在家慢慢品吧。”
冯天祥说:“要说你傻,谁还给要退休的人送礼?要送应该送组织部啊。”
江孩儿说:“组织部的胃口太大,还是可你这胃口小的先来吧。等我把钱攒足了,再答兑他们。”
冯天祥笑了笑:“在家里说什么都行,在外头可不能胡说。”又说,“我的一个老同事给弄了几条河魛,一起尝尝。”
江孩儿说:“河魛好吃,味儿正。现在市场上卖的魛鱼,又厚又大,都是养殖的,口感不好,发柴,不香。”
正说着,冯天祥的老婆在厨房喊:“菜好了,你们先喝,我去女儿家帮着看外孙。”
江孩儿说:“大嫂够忙的。”
冯天祥的老婆说:“我就这命儿,侍候老的,还得侍候小的。”
江孩儿说:“这回好了,大哥退下来能帮帮你。”
冯天祥的老婆说:“大米粥都不会做,怎么帮,不添乱就烧高香了。”
冯天祥说:“好了,别啰嗦了,咱家的先进个人哪年不是你的?”
老婆走了,房间里只剩下冯天祥和江孩儿,两个人围着饭桌坐下来。冯天祥拿出一瓶五粮液,打开,闻了闻说:“这是姑爷过年时孝敬我的,尝尝,看看是不是假的。”
江孩儿说:“你这么说可不对,姑爷还能骗你,买假酒?”
冯天祥说:“姑爷倒是不敢,商店就说不准了。”说着,每个人倒了一小杯。
江孩儿先尝了尝:“这酒是真的。”
冯天祥笑着说:“真的就行,要是假的我就找这个小子算账去。”
两个人就吃了起来。
喝第一杯的时候,冯天祥没往正题上唠,先是扯了些别的。在喝第二杯的时候,冯天祥一饮而尽,先干了,像是下了决心,说:“找你来,有点特殊事儿跟你聊聊。”
江孩儿很是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可亲可敬的大哥冯天祥。于是,放下筷子,洗耳恭听。
“老弟,你被告了。”冯天祥一字一板地说。
江孩儿好像没听清,问:“什么?我……被告了?”
冯天祥重复道:“是,你被告了。今天上午纪检委的张科长来了,本是想找你谈话,让我给拦了。我说我先找你谈谈,然后再说。”说话的时候,冯天祥始终盯着江孩儿的脸。
江孩儿欠了下屁股,向后坐了坐,很是镇定地问:“告我什么?”
“车,你女儿开的那辆车。说是来路不明。”冯天祥点了一支烟来抽。
江孩儿淡淡地一笑,说:“那就让他们查吧。你放心,我都说得清楚。”
冯天祥说:“你能说清楚我知道,可现在是什么时候?一旦查起来,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是要耽误你竞选的。”
江孩儿说:“有什么办法,纪检委想查,我们是阻止不了的。”说着把酒干了。又说,“有人在害我,是不想让我上来呀。”
冯天祥说:“这里挺复杂。”
江孩儿说:“这一招挺狠,裤裆抹黄泥,不是屎也是屎啊。”
冯天祥把酒杯给满上,说:“你要谨慎,明天整个机关都能传开。”
江孩儿端杯和冯天祥去碰,一饮而尽,说:“传吧,这个球儿我接了。”
第二天,果然是整个机关、农委都知道了纪检委要查江孩儿的消息。早上江孩儿正常上班,甚至要比平时来得还要早一些。他坐在办公室,继续拿起毛笔练字,写的还是狂草,只是今天的字写得要比从前有力。那笔锋,那顿挫,和他的心情一样复杂。好在外人很难看出来。
第一个进他办公室的是第二副主任楚伊伊。楚伊伊进来的时候,江孩儿已经感觉出来了。她穿高跟鞋的脚步声总是那么尖刻、有力地在走廊里“咔咔”作响。江孩儿写着字,没有说话。楚伊伊来到桌旁,看了一会儿说:“这字是越写越漂亮了。”
江孩儿说:“是吗,是不是想求一幅啊?”
楚伊伊说:“要说你江书记聪明,真是绝了顶的。”
江孩儿说:“都是坏人培养出来的。好人和坏人只差一步,好人是聪明绝顶,坏人是坏得透顶。客之美我者,欲有事求于我也。你一是想求字,再是做了亏心事。”
楚伊伊说:“什么意思?我可没做亏心事。给我写个大一点儿的,挂在咱家客厅里。”
江孩儿说:“这我可得想一想写什么,是写‘泰而不骄’,还是写‘骄而不泰’。”
楚伊伊没明白,就问:“什么意思?”
江孩儿说:“古巴有句谚语,‘脑袋里的东西少,脑袋上的东西肯定多’,你就是这种人,一天只知道臭美,不学无术。告诉你,‘泰而不骄是君子’,‘骄而不泰是小人’。明白了,大美女?”
楚伊伊其实没明白,装做明白说:“要说你当书记的,和我们当副主任的,就是有差距。”
江孩儿说:“‘泰而不骄’和‘骄而不泰’四个字没变,排序变了,在意思上差距就大了。”
楚伊伊说不过江孩儿,便用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说:“好好写,大书法家,你的字将来一定值钱。”
江孩儿说:“那还是等我的字值钱的时候再给你写吧。”
楚伊伊很是没有面子地转了一圈儿走了。
楚伊伊刚走,苟荀进来了,关上门,很神秘的样子。
江孩儿感觉出他要说什么,来了个先发制人,说:“是不是知道我被告的事儿了?”
苟荀见江孩儿不回避,结巴着问:“是、是真的?”
江孩儿说:“当然是真的,你们不都知道了吗?”
苟荀问:“你说能是谁这么缺、缺德?”
江孩儿说:“千万不要那么说话,人家是在帮咱进步。”
苟荀说:“你少、少跟我扯轮子,写什么写?”说着,几下把江孩儿写的字给扯了,“你、你还有心思写这个东西。”江孩儿无奈,也就不再写了,拿出烟两个人抽。
江孩儿说:“我也在想,在农委这么多年,我小心翼翼,也没得罪着谁呀。”
苟荀说:“这是往死、死里整你呀。”
江孩儿说:“是啊,要不是竞选这个破主任,恐怕也不会有这事儿。”
苟荀说:“你也别太往心里进,都是小、小人所为。咱是君、君子,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正说着,办公室的王主任开门说:“江书记,纪检委张科长的电话。”
江孩儿说:“好,你告诉他,我马上过去。”
江孩儿从纪检委出来已经是中午时间了,在食堂吃饭的人大多都吃完了往外走。江孩儿本想去食堂吃饭,看了眼从食堂出来的人,觉着目光有些不对,就不想吃了,转身回了家。
江孩儿家住教委对面的龙凤小区,徒步走半小时也就到了。家里没人,厨房里也没什么可吃的,索性也就不吃了。往沙发上一靠,打开电视看,正是午间新闻时间,便心不在焉地看了起来。
上午,纪检委找江孩儿谈话,没有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他让人给告了,关于他女儿江青青车的事儿。江孩儿显得十分镇静。他清楚自己没什么事,就把给女儿买车的经过和钱的来路说了一遍。江孩儿就这么一个女儿。老婆在市高中教数学,可以说是个很不错的数学老师,从收入上看要比江孩儿多一些,一是教师挣得多,再是她有课外辅导,一年赚个十万八万没问题,给孩子买辆车也很正常,根本就谈不上什么贪污腐败。他说的时候纪检委的领导直点头,意思是有道理,能说得通。江孩儿见领导明白了,也没有多说什么,还说同事之间有什么不理解向纪检委反映情况也是正常。这话一说,体现出了他的风度和心胸。纪检委的张科长也很赞赏。说完了,又扯了些别的。临走的时候,张科长还解释了一下,不让他往心里去,例行公事,调查一下好有个交代。江孩儿也十分理解,也就离开了纪检委。江孩儿刚出纪检委的大门儿,迎面碰上了组织部的柴部长。两个人握了握手,寒暄几句,柴部长就走了进去。
江孩儿下午没有去上班,在家呆着。他在想到底是谁把他给告了,可想了几个来回,也没想出所以然来。本单位的这几个同事,想谁都不像能告状的人,可外人告他干什么?直到想累了,也就不想了。昨天晚上,从冯天祥家里出来,喝多了酒,加上心情沉重,没睡好觉,便关了手机,倒在床上睡了起来。
下午,冯天祥找江孩儿,想打听一下纪检委找他谈得怎么样,挂了多少次电话就是联系不上,急得冯天祥心里没底,就偷着给纪检委张科长挂了电话,问了问江孩儿的情况。张科长说没事了,我已经找他谈完了,家庭条件好买一辆车也是正常。冯天祥听了,心落了下来,连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哪天和江孩儿请你吃饭。直到傍晚江孩儿睡醒了,手机开机,一连串儿的未接电话传了过来,十二个未接来电,有七个是冯天祥的,江孩儿就给回了一个。冯天祥见是江孩儿的电话,张嘴就说:“我以为你让人给抓起来了呢,联系不上。”
江孩儿笑着说:“放心,我们现在还是好干部多。”又说,“别发火儿,晚上我请你吃饭总可以吧。”
冯天祥说:“我是得好好宰宰你,急死我了。上‘富鑫大酒店’,别的地儿我不去。”
江孩儿说:“你比纪检委狠,纪检委都没好意思宰我。”
冯天祥说:“他宰你违规,我宰你合法。”
六
第二天正常上班,好像前一天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同事之间该说说,该笑笑,一团和气。主任冯天祥把副书记江孩儿找到办公室,说想开个会,解释一下纪检委找他的事儿。江孩儿没同意,说,千万别解释,这种事越描越黑,大家愿怎么想怎么想,我无所谓。冯天祥说,你自己拿主意,这件事对你影响可不好。江孩儿默默一笑也就过去了。
第一副主任葛少清的姐夫前天来米镇,开了个现场会,中午吃饭的时候和米镇的市委书记及市长在一起闲聊。正吃着,小舅子葛少清来电话。这是他和小舅子事先安排好的,吃饭的时候给他打个电话,故意往上唠,让他帮着给走后门儿当农委主任的事儿。并以晚上请他去家里吃饭为理由。省委副书记接电话的时候故意把嗓门抬高,而且很是亲切地叫了一声小舅子。他先是问了问家里的情况,然后又问了问他在农委的工作情况。葛少清在电话里简单地说了说,也提了组织部选举的事儿。姐夫很是关心地听了听,特别是在说到人选的时候,副书记还强调,让他自己好好干,领导心里是有数的,并说晚上有急事要回省里,就不到家了等客气话。撂了电话,也没再说别的,和书记市长继续喝酒。
姐夫走了,也没到葛少清家落一脚,葛少清和老婆都很失望。原本葛少清是想好好招待一下姐夫的,不曾想,姐夫没给面儿,准备了一大桌子的菜也没人吃。两口子看着桌上的菜,心里不舒服。老婆埋怨:“还省委副书记呢,狗屁!这么点儿小事儿都办不了,有这么个亲戚也是白搭。”
葛少清不爱听,说:“你懂个屁,老娘们儿头发长见识短,这是策略,为官之道。领导要像你这么直,都出事儿了。”
老婆说:“哪个事儿都没少办,没有像他这么胆小的。”
葛少清不想跟老婆多说,看着满桌的菜,说:“咱自己吃,就等于我提前过生日了。”
老婆说:“你倒是想得开,你知道采购这些菜得多少钱?你的生日是腊月,刚过完才几天儿,还提前过,想早死啊,纯是有病。”
突然,葛少清说:“要不把咱农委班子这几个成员都找来吧。我有病人家都来看了,也算回敬一下人家。”
老婆想了想:“也行,反正咱们俩也吃不了。”
葛少清就开始挂电话找人。
正是傍晚十分,也正是刚下班的时间。葛少清下通知的时候有一个刚到家,其他三个还在外面。葛少清就下死令,到他家吃饭,不来不行。大伙也都答应来了。
一个主任、一个副书记、三个副主任,五个人,加上葛少清的老婆,四男两女,正好一桌。
第一个来的是第二副主任楚伊伊,一进门儿就说:“这饭怎么吃,去医院了又没拿什么东西看你。”随后就从背后拎出一袋子水果放到桌上,“吃吧,常吃水果,不上卫生所。”
葛少清的老婆说:“大妹子,看你客气,你大哥说你们这几个人好长时间没在一起聚了,就是想聚聚,你拿什么东西。”就坐下来,开始品评对方的穿戴。楚伊伊是个美人儿,穿什么都好看,总是把自己弄得花枝招展,甚至妖里妖气的,葛少清的老婆看了就有些不舒服,嘴上却说:“要说你们这些机关人,享福啊,白白净净的,穿什么都耐看。”
葛少清说:“那不一定。你把她剥光了,粘上毛儿,看怎么好,就是一个猴儿。”
楚伊伊说:“那也是个白猴,也比你黑猴儿好看。”说着就笑。
老婆说:“要我说真是难为你大妹子,一天天跟这些老爷们怎么混。”
楚伊伊说:“跟男爷们还好混,女人多,在一起就更难了。”
老婆说:“你说的也是。我们宾馆全是女的,你夹我一眼,我横愣你一下,弄得乌烟瘴气,愁死人了。”
楚伊伊说:“两个女人一台戏,一群女人,好不了。”
正说着,副书记江孩儿和第三副主任苟荀走了进来。
葛少清老婆热情地说:“两位领导来了,真是蓬荜生辉。”又看了眼江孩儿说,“江书记的肚子是越来越大了。”
江孩儿说:“有能耐的人把别人的肚子搞大了,没能耐的人把自己的肚子搞大了,我就是那种没能耐的人。”
葛少清的老婆说:“管是谁的,有个肚啊。你看咱家葛少清,干巴鳖似的,晚上往那儿一躺就是一具干尸。”
苟荀说:“那是你给抽、抽的。再说,男人越、越瘦越好,你、你偷着乐吧。”
江孩儿问:“冯主任怎么没到?”
葛少清说:“马上就到。”
楚伊伊看了高兴,说:“今天咱们一醉方休。喝白的,谁喝两瓶白酒,谁就当这个农委主任,省得选举麻烦,得罪人,伤感情。就喝酒,凭本事,当领导不能喝酒,还算什么领导?”
葛少清说:“我家可没那么多酒。”
楚伊伊说:“好办,谁来晚了谁拿酒。我给冯主任挂电话,让他拿酒来。”
葛少清的老婆赶紧说:“瞧不起咱家是不是,喝什么?我去买。”
楚伊伊说:“大嫂,这事儿与你家无关,你把下酒菜准备好就是了。今天咱就比喝酒,谁喝得最多,谁就是下届主任。把他们都喝死,你老公就是一把主任了。”说着,就给冯天祥挂电话。
冯天祥正在来的路上,接了楚伊伊的电话,让他买酒,不买又不好,就硬着头皮买了一箱“衡水老白干儿”。等冯天祥把酒买来的时候,大伙都傻了。苟荀问:“真喝呀?”
楚伊伊说:“不喝是犊子。冯主任的酒有毒吗?你们不喝,我要是喝了,不让我当主任,看我天天骂你们。”说着,起开三瓶酒,放到了桌上。
在场的四个男人看着酒都懵了。不喝吧,一旦楚伊伊喝了,就得同意她当主任。楚伊伊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她说什么不兑现是饶不了你的。可要是真喝了,未必能喝过她。可又不能让她吓住,也就都壮着胆子喝了起来。
先是一人一杯,共同干,由葛少清起头敬酒。葛少清把起初请喝酒的想法隐去了,说了和楚伊伊一致的敬酒辞:“咱就按照伊伊的说法,今天咱们不醉不归,谁喝得最多谁当这个农委主任。”
冯天祥插嘴说:“怎么,你们就是组织部了?”
楚伊伊说:“不是民主吗,组织部也得听我们民主的。冯主任,今天你别说话,你都要退了,跟着好好喝一回。这些年你酒不敢多喝,话不敢多说,我看你都难受,放松放松吧。”这么一说,冯天祥也就不说话了。大伙开始喝。喝之前,葛少清的老婆说:“我不能喝酒,我给你们当裁判吧。”
楚伊伊说:“同意。万一都喝醉了,得有个找120吧。”
一杯白酒,一仰脖都进去了,然后大伙吃菜。
饭桌是圆的,靠门儿的位置是葛少清和他老婆,挨葛少清老婆的是楚伊伊,接下来是冯天祥、江孩儿,在江孩儿和葛少清中间的是苟荀。六个人不拥不挤,刚好一桌。
第二杯酒是葛少清老婆敬的。她端的是茶水:“跟你们说实话,今天是咱家葛少清的生日。”一听说是过生日,大伙都埋怨,说应该带些礼物,空手来了,不好意思。葛少清的老婆说:“就怕你们拿东西,所以没告诉你们;再是葛少清前两天生病,大伙都来看了,想答谢一下,合计在家里吃饭有亲切感,就做了几个简单的菜。可酒还是老主任拿的,那今天就等于我和老主任请各位。我这是茶,不是酒,敬各位,只要感情有,什么都是酒,干了。”说着,葛少清的老婆把一大杯茶喝了下去。在座的人一看不干不行,硬着头皮又干了第二杯。
两杯酒下肚,每个人的脸都着了颜色,有的粉红,有的赤红,冯天祥就是满脸充血。
冯天祥说:“这么喝咱们今天都得倒。”
楚伊伊说:“倒就倒,就你怕死是不是?人家葛主任刚出院还喝呢。”
葛少清说:“你们谁当主任都行,我不当,我也不喝了,别再喝住院了。”
楚伊伊说:“葛少清,你什么意思?在你家喝酒你不喝,怕别人吃啊?你不喝,看我不往你脖子里灌,我喝一杯,给你灌一杯。”
葛少清知道楚伊伊不讲理的性格,一旦来了那个劲儿,裤子都敢给你扒了,说:“我喝,喝还不行吗?”
楚伊伊说:“这还差不多,能喝半斤喝八两,这样的干部得培养。”
第三杯是冯天祥起的名儿。冯主任一个个把杯都满上:“我说几句吧,先是感谢少清和弟妹做了这么丰盛的菜。酒虽说是我拿的,但我没花钱,我是从酒店赊的,签了字,过几天报销就是了,也算我冯天祥在位的最后一次腐败。”
楚伊伊说:“几瓶酒算什么腐败,如果我们的领导都像你这样,纪检委都得黄。”
冯天祥接着说:“这么多年,承蒙各位捧我,我表示感谢。至于我走了,谁上来我都拥护,祝各位健康快乐,我干了。”
老主任干了,大伙也跟着干了。
葛少清的老婆在一旁看着,心说,一人三杯了。于是,就去看丈夫葛少清,心说,没事儿让你请客,喝死你。葛少清装做没看见,伸手抓过一个鸡头,掰开,一点一点地啃起来。
三杯酒过去。已经有两个人不行了,一个是冯天祥,一个是葛少清。两个人夹菜的动作明显缓慢、颤抖,而且眼角有了眼屎,看上去就埋汰。剩下的江孩儿、苟荀和楚伊伊还在坚持。
第四杯,该江孩儿说话了。又是每人给满上,江孩儿把眼镜向上推了推,说:“都说有三种人能喝酒:梳小辫儿的,眼镜片儿的,秃脑盖儿的,就是说咱们三个。他俩不行了,咱仨喝。”
葛少清迷糊着说:“不行,带我一个,我还想当主任呢。”
楚伊伊笑道:“你刚才还说不当,怎么又要当了?”
葛少清说:“怎么不当,谁不想当官儿,当官就比不当强,最起码在酒店还能赊来酒呢。来,干!”就端起杯,一口喝了进去。
苟荀、江孩儿和楚伊伊也跟着干了。
葛少清第四杯喝完,就趴在桌上不能动了。
冯天祥在一旁取笑葛少清:“你小子,我在酒店拿两瓶酒你眼红,喝死你。”
葛少清趴在那儿也不回话。
三瓶酒一撒欢儿就没了。葛少清的老婆拎过第四瓶,又每人一杯地满上。
第五杯酒摆在了桌子上。几个人看着酒,好像看到了透明的定时炸弹,谁也不敢碰。最后还是楚伊伊说了话:“该我了,我敬一杯。现在每人喝了四杯,谁不想当主任谁举手。”
第一个举手的是冯天祥:“我不想当了。”
楚伊伊说:“你不算,你想当人家组织部也不能让你干。”
苟荀说:“我,我不干了,谁爱干谁干,别当不上官儿再喝、喝死了,不、不值。”
还剩下楚伊伊和江孩儿。
楚伊伊看着江孩儿问:“咱俩怎么办?”
江孩儿问楚伊伊:“你干不干?”
楚伊伊说:“你干我就干。”
江孩儿拿起杯就干了。
楚伊伊也干了。
冯天祥又给满上,并说:“主任就从你们俩中产生。”
楚伊伊还要说什么,刚张嘴,一口脏物就喷到了桌上。
……
七
第二天上班,五个领导,只有楚伊伊一个女的来了。来了就坐在办公室摆弄头发、化妆。九点多一点儿,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关部长来电话,说是要来选举。
楚伊伊说:“今天恐怕不行,那几个都没上来。”
关部长问:“为什么?”
楚伊伊也没隐瞒说:“昨天都喝多了。”
关部长又问:“干么喝那么多的酒?”
楚伊伊说:“竞选主任,谁喝得多谁胜任。”
关部长听了生气,最后说了句胡闹,把电话挂了。
楚伊伊也没在意,继续化着妆,哼着小曲儿。工夫不大,冯天祥来了电话,告诉楚伊伊下通知,让所有参加选举的领导十点半到齐,迎接组织部选举。
楚伊伊还说:“我喝得最多,主任就是我了,还选什么选?”
冯天祥在电话里说:“少一个我拿你是问,赶快下通知。”就撂了电话。
楚伊伊觉着问题严重了,便一个个挂电话下通知。十点半,一个主任、一个副书记、两个副主任无精打采地到齐了。
冯天祥把四个人都叫到农委小会议室,简单地说了几句,让每个人坐的距离都远一些,免得投票受影响。每个人就各找各的位置坐下,等待组织部领导的到来。
楚伊伊坐在最前面。她看着冯天祥说:“主任,这么说我昨天的酒是白喝了?”
冯天祥说:“你吐的也不少。你要是不吐,这个主任就是你的。权当锻炼了。”
楚伊伊说:“你倒是说得出口。谁这么锻炼?玩儿命啊?”
十点四十五,组织部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是常务副部长关键,女的是办公室岳主任。两个人坐在那里,一身的正气、一脸的严肃。
关副部长说:“别的不多说了,现在以投票的方式进行选举。每个人至少投两票,按照票数的多少,再提到常委会上讨论通过,然后公示当选。”
说着,岳主任开始发选票,一人一张。
选票是红色的,发到了每个人的手里。上面按着排序印着四个人的名字:副书记江孩儿、第一副主任葛少清、第二副主任楚伊伊、第三副主任苟荀。共五张票,冯天祥有选举权,没有被选举权,每人一张摆到了面前。
室内很静,气氛异常地紧张。每个人都心情激动地看着,想着,在那儿划票。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谁也不愿意第一个投票,一晃二十分钟过去了。关副部长坐在前面看着,理解各位的心情,说:“各位都是有责任心的人,我理解,可票总是要投的。”就让岳主任收票。
票收上来了,没有当场唱票,被组织部的两个领导拿走了。剩下的人像泄了气的皮球,出了会议室,往各自的办公室里走。谁也不清楚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像刚刚打过了一场仗,那么有气无力。
一下午过去了。
又过了一夜。
这一夜过得很漫长,就像夜里落的细雨,下得慢条斯理,又无穷无尽。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晴,也都上了班。刚到单位,组织部的小道消息就传了出来,选举的结果是:江孩儿一票,葛少清一票,楚伊伊一票,苟荀四票,一票弃权。
苟荀听了,奇怪地说:“操!弄,弄错了吧?”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