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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节,小小说的支点

时间:2024-05-04

◇赵淑萍

古希腊物理学家阿基米德有一句名言: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动地球。一个小小的支点,可能就是一个浩渺宇宙最初的内核。那么,在小小说的创作中,细节就是一个支点,它可以支撑起整篇小小说。

汪曾祺先生笔下的“陈小手”,是小说人物长廊中一个独特的形象。当我们回味《陈小手》时,可能会想到陈小手那柔软细嫩的小手,那走着“野鸡柳子”的白马。当然,印象更深的是,陈小手走出天王庙,跨上马,“团长掏出枪,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而最后,团长居然骂他欺负人,“团长觉得怪委屈”。文末对这位团长语言、心理的细节描写,可谓神来之笔。恩将仇报居然还能这么“理直气壮”、振振有词,真是封建、愚昧、飞扬跋扈、凶残的一个怪物。当我们读许行先生的《立正》时,那个“立正”的细节,跨越了三十年的时空,小细节反映的是大历史、大世界。特别是第三次“在我说蒋介石那三个字时,他那坐在轮椅上的上身,仍然向前一挺,作了个立正的姿势”。这个细节深刻揭示出人性在专制下的扭曲、变异。同样,读冯骥才先生的《酒婆》,读者不仅可以对酒婆的死作多种解读,深深触动的还有那层层包裹着的二角钱的酒钱和酒婆醉后的步态,从这些细节中可以看出酒婆生活的艰辛和欣赏她醉态的看客们的冷漠。

其实,每一篇经典的小小说,都有精彩的细节,这细节可以着落在人物的肖像、语言、动作、心理以及环境描写上。每一个写作者,在漫长的跋涉中,细节是一个重要的目标。

在我的笔记本里,有这么一句话:“一顶‘客轿’,驶向人生的辽阔。”《客轿》是我早年创作的一篇小小说。它发表后,很快被《小小说选刊》选用,后又入选中国作协创作研究部选编的《新中国六十年文学大系》。沾了《客轿》的喜气,我的其他小小说,也像鸟一样飞了出去。

《客轿》来源于我婆婆曾经跟我讲过的发生在浙东一个小村的真人真事。一个省吃俭用的小业主,穿着草鞋走十几里路到余姚城里看戏。晚上,舍不得住店,赶夜路回家,恰逢有顶客轿同路,心中窃喜有轿子上的灯笼为他照明。客轿一路引他到了自家门口,方知轿子里坐的是自己的儿子,顿时气急败坏。一次笔会时,我把这个故事说给谢志强老师听。“把你说的写下来,扣住细节写,父子冲突、抖包袱、意外结局,都在里头了。”谢老师说。于是,我扣住心理活动写,写主人公郑店王一路跟着客轿走的那种得意的心情——不仅白看了戏,省下住店的钱,赶夜路还有灯笼引路,赚大了!而且,似乎老天眷顾他似的,这客轿一直和他同路。一路的铺垫,可以想到他在看到轿子里下来的儿子时那种巨大的心理落差。当然我也虚构了一些其他的细节,如:这郑店王虽然物质方面及其吝啬,但他还有精神需求。往常他偷偷去看戏时都戴着一顶破旧的乌毡帽,而且帽沿压得很低。他要面子,在进城时脱下草鞋换上布鞋等。而在看戏时,他对自己的犒劳就是一包豆酥糖加凉粉。乌毡帽、豆酥糖等都带着地域的特征。

写出来后,我不太自信,因为,这个题材使我无法在描写中注入抒情的语言和华美的词藻,再加上一些朋友认为这是一个过时的题材。我怕稿子入不了编辑的眼,当年投了四篇给《文学港》的编辑王毅老师。他在四篇小说中就选了《客轿》。我的导师,儿童文学评论家方卫平先生看后,非常兴奋,他说这篇小小说以某个场景、片断写出了两代人的差别,于幽默中包含了一些辛酸的东西,让人回味。“小说中,从郑店王的出行,到他在城里看戏的情景,再到他兴冲冲借着客轿的亮光回村里的过程,处处充满了可以品匝的细节,而这些细节紧紧围绕着主角的‘吝啬’展开,从而使整篇小说犹如一根枝叶密集的树条,显出一种小巧、均衡、紧凑之美。”这是他发表在《文艺报》的评论中的一句话。侯德云老师在读了《客轿》之后,说:“这是一个围绕核心细节来塑造人物的作品,核心细节加辅助细节,再加上道具的使用,让文中的两位主要人物,在我眼前一阵阵地活灵活现。”这使我感到,只要细致入微地写出一种共性的东西,题材真不是问题。

有的时候,故事好编,但是细节却是虚构不来的。小说,无论篇幅长短,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就在于作家对细节的发掘、储藏和运用。如果是书写当下,他(她)必须有一双慧眼,观察入微,去捕捉生活中的细节。而对于遥远年代的题材,那就要翻阅大量的资料,做足功课,去了解那个时代的细枝末节。前年,在新冠肺炎肆虐的时候,我再次阅读了迟子建的反映1910年哈尔滨鼠疫的《白雪乌鸦》,并仔细读了她的创作谈。在动笔前,迟子建逐页翻了黑龙江省图书馆所存的四维胶片的《远东报》,去了解当年的马车行情、米市价格、街市布局和民风民俗。她去设置作品场景的时候,也都力求准确。“把虚构的人物放到场景里,最过瘾的莫过于让书中人物活起来。里面很多小细节,小到人物的一句话,大到一个场景的设置,我都要悉心揣摩,尽量达到每个细节的准确”。我想,大作家和小作家甚至一般作者的区别,就在于对待细节的态度和驾驭的能力。我同样想到作家邵丽在《〈金瓶梅〉,写给作家看的书》中,说到击中她的乃是“一双油靴”。武松穿的油靴,让她想起豫东乡村的“油靴”。“《金瓶梅》看的是家长里短的烦琐细节,看的是眉眼之间的那种流转,看的是油靴、煮茶这样细微的小小的日常,好在还原现实的能力。”她说。

当然,小小说限于篇幅,不可能将许多家长里短的烦琐细节,优游不迫地安排进去。那么,就要提炼、挑选细节。就像日本《伊势物语》中的“露珠”,故事的模式似曾相识,但“露珠”这个独特的细节,照亮了一篇小小说。愿我们在创作中,都能找到那颗独特的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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