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阿英
夜已深,天地似沉入一口古井。
他拈起一粒琉璃围棋,尚未落子,忽听得屋顶青瓦,发出半声脆响。
他凝神侧耳,异响又起,不似鸟兽,分明是个极擅轻功的人。
脚步转瞬移至山墙处。他面色一凛,来人是冲着西院那几栋粮仓去的!粮仓建于城墙根下,四合院式平房院落,平时不甚引人注目。但近日,藩司大人却异乎寻常地重视,不断增派亲兵卫队守护仓房。藩司说,大灾之年,愚民抢粮,仓库把守应倍加谨严。作为藩台府武功高强的幕宾,他自荐担任守卫首领。藩司数次突袭巡查,见万事无恙,方才放心。如今果然有贼人现身。
他屏息,握紧冰凉的腰刀。
屋顶的人轻踏数步,似欲跃起。他挥掌击开窗牖,足尖在方桌一点,纵身翻卷而上,转瞬便鹤立于飞檐。
确有一贼,其装束,竟与自己一模一样!
未等他发话,那人从背后抽出弯刀,撩旋而至。这身法,他似曾相识。几招后,铁刃相击,两人闪转站定。
师兄!真的是你?他惊喜得叫出来。
声音引来睡眼惺忪的值夜兵丁,提灯潦草巡看。他俩同时伏低身子。兵丁咕哝几句,揉着眼,蹒跚回去酣睡。
师兄,我找了你七年!
师兄无声冷笑。
他一时愣怔。檐下房内,隐约传出稚童梦呓。男童呼吸绵绵,像和风拂过一束麦穗。
师兄愤然道,我与家人生死相隔,你一个恶事做尽之人居然有后!
他不知从何说起。他明白师兄口中“恶事”所指。他曾骑在高头大马上,挥鞭驱散拥挤在藩台府大门外的饥民,让藩司大人的轿子得以通过。几年来,他做过许多类似的狠辣之事,也因此取得信任,被擢升为府中首席幕宾。而数年前,痛恨贪官的师兄伏击藩司,未能得手,遭其部下追杀,父母娇妻惨死,就连不满周岁的婴儿,亦被长矛挑起,抛至崖下。师兄癫狂痛切,却只得逃亡而去。
师兄又道,闻听你在这府中,阿谀主子,沉溺富贵。不妨告诉你,今晚我带领众兄弟,扮作你们,前来借粮,天明前,必运粮出城,你休想拦住。
他一惊,旋即听到墙外有碎声,似雨打荷叶,想是众人正静待于不远处。
师兄,可否再等几日?此时不宜开仓,徒增伤亡!我自有打算。
打算什么?打算加派兵力吗?你可知灾荒已何等骇人?耽搁一日,饥童的哭啼就绵延一日!
我有更多的考虑,其实这仓中……
这仓中积粮,官府不放,不出半旬,定有饿殍!
九月将至,如若有巨贪落马,能挽救更多的人呢?
师兄哂道,胡言乱语,不足为信!随即挪步。他欲拦阻,却有瓦片砸落,复又惊醒兵丁,只得压低身子躲避。
师兄趁机扯下他腰间的钥匙,闪身至仓门。兵丁行礼退下。
锁孔滞涩,师兄发力扭了数次才开,借月色摸进去。
墙外人马窸窣,只待一声唿哨。
他眉头紧蹙。
片刻后,师兄返回,脸上交杂着惊愕与疑惑。
这竟是一座空仓!里面无一粒稻粟。
他眼中泪光渐闪,师兄,我无时无刻不惦念灾民。那一记记响鞭,每夜都重重地抽在我的心上。
师兄神色稍缓,与他并排靠着屋顶正脊坐下,像年少时一样。
师兄说,据我所知,这处仓院,是为省内外商民缴粮捐纳监生而建,积贮监粮,本为备荒赈恤之用,可怎会……
他答道,我暗查出藩司早已擅自将应捐的粮食折算成银两,纳入私囊。不少州县亦上行下效。所谓的万人捐纳,数十万石粮食,实则子虚乌有。这件事未到爆开时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单凭我一人之力,扳不倒他们。我曾数次密派心腹去告御状,均遭暗算。不日将有大批兵马抵达,到时候……
师兄沉吟道,信你一回。
他轻叹一声,又说,师兄,其实还有一事,也只能等到九月了。
九月之夜,粮仓突燃大火,染红了半边天空。
各路人马前来灭火。此时城内已驻满大军。近期发生了许多事,循化厅的撒拉族人起事,愈演愈烈,已致数城失陷,势极凶险。朝廷急调连城、凉州、固原和陕西援军进剿,此城为必经之地。
火光中,他抱紧男童,飞身上马,一去不返。
如他所料,官军需用浩繁,所携粮草将尽,亟待补给。藩台府暗中紧急从外地调粮,数日后方可运抵。藩司谋划,粮食先悄然入仓,走一遍过场,掩人耳目。而这场大火,令各方看清,仓中竟空空如也。藩司终未能蒙混过去。数月后,平乱事毕,皇帝腾出空来,将其斩首。另有大批贪官,亦人头落地。
而邻省调运的几批粮,大火后陆续到达。其中一批,师兄已按他所嘱,半途截走,分与灾民果腹。
露似珍珠,马踏平野。他带着男童去与师兄会合。孩子取名为“崖”。那日他冒死去寻,师兄的幼子倒挂在树枝上,竟残存半口气。他进得藩台府做幕宾,等待复仇时机,一等就是七年。
我们去哪儿?
去一个垄间有苗,碗中有米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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