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子红

宋梅花

瓜子红是庸城唱花灯的姑娘，年方十六，特俏。

特俏的瓜子红被庸城首富余家的公子看上了。为了娶回瓜子红，余家公子拿出多年积攒的私房钱和贴身戴着的保命金桃锁建好了一栋戏楼。戏楼精致得很，好比往澧水河里放了一条硕大无比的精巧龙船。

在庸城，余家最不缺钱，但缺德。这是庸城人知道的。庸城人还隐隐知道，余家那一夜暴富而跃居庸城首富的家产，是不明不白的。余家向来吝啬至极，没想到这次竟为瓜子红这般用心。

而庸城人也记得婚礼那天，余家公子突然对着瓜子红得意地大笑：“我要让你天天唱花灯！”当时，庸城人看见瓜子红头上的红盖头轻轻跳了几下……

庸城人还记得那天，瓜子红以身体抱恙为由，拒绝了老余家的邀请，却在宝塔岗和吴婆婆那俏巴养子唱了一天花灯。一个旦角，一个丑生，直唱得吴婆婆泪水涟涟，又破涕为笑。这是余家和庸城人那天绝没想到的。

那时庸城的每家每户，和瓜子红家一样，是小心翼翼地过日子的。瓜子红的母亲腿残眼瞎，父親天天推豆腐卖。

轻柔的澧水河清清缓缓地流着，时间过得很快，又到了唱花灯的季节——春节。瓜子红要照顾生病的父亲。家里，还来了提亲的，是老余家，带了很多钱和礼品。那年月，这要放在哪家，都是天大的喜事，瓜子红却躲在里屋咋也不出来。余家见此啥也没说，丢下一大摞用金纸包着的绸缎，说好十天后来娶亲，便走了。于是，那年春节，瓜子红在母亲的哀求下披上了红盖头，春节过后没多久，被余家公子打掉了第一个孩子。庸城人担心的事发生了。

余家公子为什么打瓜子红？一是那精巧的戏楼白搭了，二是娶回来个活死人，不唱不跳还不说话。当余家公子又打掉瓜子红的第二胎时，庸城人突然感到很心疼。庸城人一心疼，就发现瓜子红疯了。

瓜子红疯了！由活死人变得爱笑，整天整夜笑，让人毛骨悚然。余家一纸休书，瓜子红回了娘家。瓜子红开始坐在河坎上发呆傻笑，没多久，肚子却慢慢坐鼓了，孩子，是余家的。可是，余家大门就跟那山一样，任瓜子红父母怎么推都推不开。瓜子红那瞎眼娘每天从干巴巴的眼睛里滚出泪来，掉在手上，掉在地上;又滚出来，又掉在手上，掉在地上……直到有一天，吴婆婆那俏巴养子突然在一个深夜将瓜子红和那刚出生的孩子一起抱走，庸城人才松了一口气：“可惜瓜子红疯了，啷搞哦，啷搞哦……”

瓜子红疯得厉害，连刚出生的孩子都想摔，吴婆婆和儿子想尽了千方百计照顾着她娘俩。到孩子学走路的那一天，奇迹出现了，瓜子红跳起了花灯。她跟在偏偏倒倒学走路的孩子后面：“小小生意赚呀大钱……呀得喂呀得喂呀……”周围人看呆了，好久没看到瓜子红这样了。顿时，庸城人声音颤抖了：“瓜子红又会跳花灯了！真好看啊！”

瓜子红疯病好转，余家却出事了，因贩卖烟土，老余家一家老小皆被收监且上交所有非法所得，一时间沸沸扬扬。过不多久，老余因烟瘾发作自残而亡。余家公子身染重疾，提出要见瓜子红。几个月后，疯病已好的瓜子红带着孩子去了监狱，余家公子已追随他老子而去。狱卒交给瓜子红两样东西：一是那戏楼的钥匙，二是一纸公文，公文上有老余和余家公子以及余家老小的手印，公文上写着：“……所有非法所得皆没收，唯留戏楼一座独为花灯而建，酌情而退。”据说，这是余家公子死前几月拼命执意所求。瓜子红牵着孩儿，那纸公文在她指尖微颤不已……

瓜子红后来生下了一男一女，加上和余家公子所生之子，共三孩。那戏楼成了瓜子红和吴婆婆养子一辈子跳花灯养家糊口的家业。瓜子红三个孩子天资聪慧，长大后皆有出息。终于有一天，瓜子红唱不起跳不动了，从箱子里拿出一物交与三孩，说了一句：“这里面全是瓜子红，好好留着……”便闭了眼。

多年后，庸城寻找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一位老者拿着一本包了又包的册子，交给了文化部门，连同那戏楼的钥匙。那位老者，是瓜子红和余家公子的血脉，那本写得歪歪扭扭的册子，立即如获至宝地被整理出来，共百余首，成了今天庸城的花灯名调《瓜子红》：

“小呀妹子开呀店哪坐在那大路边哪，一卖烧酒二呀卖面……呀得喂呀！得喂呀……”庸城的大街小巷，到处唱着《瓜子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