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张爱国
一跨过玉门关,天就是另一副嘴脸,暗灰灰的,没有一片白。地也换了面孔,黄荡荡的沙,何止千里万里。草倒是白色——大概它们正铆足劲儿长着的时候,一个不注意,一阵冷风就猛然将它们体内的绿汁给吸净了。又一阵风来,那么遒劲瘦削的草叶,“咔”一声断裂,如断剑,倒挂在叶根上。
刚刚还急切地想着跨出那片天地进入这片天地的,现在毫无过渡地就反了过来。岑参勒住马,回头东望。雄关漫道,雾罩灰障,身后的天地已然与他隔绝。
离开长安已经六十三天,阿娘还在吗?离家时,阿娘说话都难,却还是紧抓他的手,说等他回家,喝他做的羊汤和蛋羹。他抓着阿娘的手不愿丢,母子倆都没有流泪,心里都清楚,等他回家时,阿娘的骨头怕都枯了。
灵儿还在哭吗?当然不再哭了。才七岁的娃,怎么能哭上两个多月?
“驾!”岑参喝一声马,继续往西。
灵儿即便不哭上两个月,但哭上两个时辰是少不了的。半年前那次他离京,事先说好只要一个月就回来,但走后她还是哭了一两个时辰,任谁劝都没用。
“这娃像我,认准的事,谁说都改变不了。”岑参苦笑了笑,他为什么不听那么多人的劝而一再请旨到塞外来?真的就像心里所想的来领略塞外奇异风光?或者,像请旨时所说的固守边关,护疆安民?是,又不全是。不全是,还是什么呢?
大唐太强盛啦。哪方面都强盛。
少说有五十年了吧,大唐四境虎狼环伺,没有谁能走进大唐一步,只有大唐不停地走出去。战事当然少不了,一天也未曾停歇过。战事当然也都是不对称的——谁在大唐面前都不堪一击。强盛的大唐,疆土就像发酵的面团,不停地膨胀。
疆土膨胀好啊,但不是所有的膨胀都好。
自那次亲率满朝文武大臣,看到府库里堆积的“古今罕俦”似乎永远都用不完的财帛,皇上的心就膨胀到极致。极致,就是视金钱如粪土到无极限,随意赏赐到无极限。什么人都赏,什么事都赏,只要让他高兴。怎么让他高兴呢?只要说大唐好,说他好,说得越无极限越好。
如今的大唐,庙堂之上是什么样的景象啊!这样的景象,不属于他岑参。
所以,他要出来。
出来,就要彻底。
彻底,就是塞外。
眼前突然辽远空旷起来,满天的蓝幕上,浮着大大小小雪白的云——天不知什么时候放晴了。早听说塞外的天善变多变,没想到变得这么快这么彻底,就像皇上,说变就变,一变就天翻地覆。天变倒没什么大不了,皇上一变,就可能引致多少家破人亡。
皇上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皇上,热烈果敢睿智精明,什么都蒙敝不了他的眼,可什么时候就成了这样?他宠的那几个人,譬如那胡人安禄山,都看得出来,必将成为大唐之祸。但是,谁敢说呢?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不仅没用,还要倒霉。那就不说,要说就说能受赏的。
天热起来。日到正午,光芒最烈。
日正必斜,物极必反。大唐处于日中,日中之后呢?岑参倒吸一口凉气,莫非我大唐也跳不过这一自然律?
大唐自然是跳不过的。看看吧,大唐的江湖与庙堂,完全是两个天地。岑参只觉得隐隐的冷冽。天又变了,热烈的太阳不见踪迹,天地间又是黑沉沉的云、狂暴的风和肆虐的沙。
“喂!是岑判官吧?沙暴来了,快随我走。”一骑迎面奔来,引着岑参奔进一片胡杨林。
风沙过去,岑参随入京使走出胡杨林。
“边塞苦寒,岑判官千万保重。”入京使马头向东,向岑参叉手道,“岑判官,可有话要我传与家人?”
“有的!”岑参想拿纸笔,却见行李上是厚厚的黄沙,笑了笑,“请转告阿娘、灵儿等家人,我好着。”
“驾!”岑参向西。
“驾!”入京使向东。
天色向晚,大漠孤烟,黄河落日。岑参抹一把被夕阳耀湿的双眼,似唱又似吼:
故园东望路漫漫,
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
凭君传语报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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