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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所有的马都驰骋在草原上

时间:2024-05-04

何君华

我已经老了,老得就像这斡难河的河水一样,不知流过了多少春天的傍晚和秋日的清晨;也像这博格多兀拉山上的白桦一样,不知感受过多少遍夏阳的灼热与冬雪的寒冷。

我叫诃额仑,我的丈夫孛儿只斤·也速该死了,他是被歹毒的塔塔尔人毒死的。部落里的人称我的丈夫为也速该把阿秃儿,把阿秃儿意为“英雄、勇士”。如今他死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庇护他们,他们要离开,去寻找新的把阿秃儿。

他们的离开理所当然,我不怪他们,只是可怜我的孩子们,在少不更事的年岁经历这样苦涩的劫难。塔里忽台把族人们和几乎所有的牲畜都带走了,只剩下我们孤儿寡母,像落单的孤雁一样独自面对叵测的命运。

现在,除了老马白毛风,我们没有任何别的盟友;除了马尾,我们就没有别的鞭子了。长生天之下,长生地之上,只有我们孤零零的一家人。

我原本只是弘吉剌部一个爱说爱笑的普通女人,在最美好的年岁,我遇见了蔑儿乞惕部的也客赤列都。也客赤列都愿意娶我为妻,我也愿意嫁给他。可是,就在高高兴兴迎娶我回家的路上,我们遇见了乞颜部的首领孛儿只斤·也速该和他的兄弟捏坤太石、答里台率领的马队。孛儿只斤·也速该赶走了也客赤列都,掳走了我。

从此,我成了孛儿只斤·也速该的女人,也成为了也速该把阿秃儿的妻子。把阿秃儿就应该像把阿秃儿的样子,也速该把阿秃儿像所有的勇士一样早出晚归,用勇敢和鲜血守卫乞颜部族人们的安全和尊严。

作为草原上的女人,我从来不埋怨什么,命运交给我什么,我就用双手接住什么。我就像博格多兀拉山顶的苍鷹,为这个家庭献出我所有的体力和汗水。直到孛儿只斤·也速该死了,我再也无法承受命运毫无节制的重担。我终于忍不住,在刺骨的寒风中放声痛哭。

我大声哭着,仿佛世间所有的悲伤都是我一个人的悲伤。我大声哭着,直到再也哭不出任何一丝声响。

我在疲倦中睁开眼睛,看见了我那匹已经跟随我们二十多年的老马白毛风。

白毛风太老了,牙齿开始脱落,速度变得缓慢,缓慢到已经配不上它“白毛风”的威名。曾经,它像冬日的白毛风一样风驰电掣地驰骋在草原上,没有任何人能阻挡它的冲锋陷阵。它曾经跟随也速该把阿秃儿踏平塔塔尔人不可一世的营盘,也曾经亲眼见证乞颜部与克列亦惕部辉煌的结盟盛典。它曾经流过血、负过伤,但它总是隔一天就坚强地重新回到蒙古人的战场上。但现在它老了,一只眼已经半瞎,皮肉开裂,浑身显现出毫无战斗力的羸弱。它瘦骨嶙峋的可怜模样,让人简直不敢相信它曾经威风凛凛地在蒙古草原上叱咤风云。

此刻,衰老的白毛风正静静地伫立在蓝幽幽的朝霞中,就像此前二十多年它每天所做的一样。它总是早早地睁开眼睛,在太阳升起来以前,就坚定不移地守护在我们的毡房前,就像坚定不移地守护着自己的命运。

我突然醒悟。一个草原上的蒙古女人,一个把阿秃儿的遗孀,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的母亲,我失掉了能失掉的一切,但我还有自己的嘴巴和眼睛,有自己的双手和双脚。我有嘴不一定非要抱怨,我有眼睛刚好可以用来直视苦难,我用双手接住一切,然后用双脚跨越一切。

马犹如此,人何以堪?我擦干眼泪,紧紧地拥抱了我的苍老的守护者白毛风,决计不再哭泣,决计带着我的孩子们在斡难河畔活下去——坚定而勇敢地活下去。

饿,我就去山上挖野菜采野果;冷,我就生起干牛粪点亮的炉火。如果还冷,我们就紧紧地抱在一起。孩子们和我,我和孩子们在一起,没有什么赢不了。

我等待着,等待着随便哪种命运降临到我的头上。是的,随便哪种我都毫不在乎。只要它到来,我就会像长生天张开臂膀接纳苍鹰的飞掠一样,像长生地敞开怀抱接纳万物的生长一样,毫无怨言地接纳它。

我以为,既然冬天已经兵临城下,哪怕这草原上的寒冬总是旷日持久,但春天迟早会赶来解围。既然一定会来,我就等着。

我是诃额仑,是孛儿只斤·铁木真的母亲,许多年后,他被草原上的人们称为“成吉思汗”,他统一了草原上所有的部落。在那个统一的草原帝国里,一个部落不再毫无道理地去劫掠另一个部落,一个人不再没有理由地杀死另一个人,一个男人不再肆意抢夺另一个男人的妻子,一个孩子不必再羡慕另一个孩子的牛肉和马鞍。

我已经很老了,但我觉得还有许多事要做。世间所有的马都驰骋在草原上,不管它是一匹雄姿英发的良驹,还是一匹齿豁头童的老马,只要抬脚上路,草原就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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