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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渡

时间:2024-05-04

袁良才

一道河,一只船,一个老头,一条狗,构成一方天地。

老头很老了,脸上的胡须比河滩里大片大片的芦苇花还要白,腰身佝偻得像晒成酱紫色的一只老虾米。谁也说不清老人有多大年纪了,在这里风里雨里摆渡历经了多少个春夏秋冬,似乎有了这个渡口,有了这条河,老人家就在这两山夹一河的地方当摆渡工了。

人们说,河里有多少浪花,老头身上就有多少故事。

老头没文化,扁担一字都不会写,却有一个很雅气的名字,叫梅玄印,不知是哪个土秀才取的。靠水吃水,别人家捕鱼捞虾为生,梅家则成了摆渡世家,送走了一朝又一朝,一代又一代。到梅玄印从爹手里接过竹篙,已是民国年间了。

那时候国共之间打红了眼,梅玄印一人吃饱全家不饥,摆渡不过勉强混个肚儿圆,当然是劳苦大众,游击队就争取他,梅玄印一不小心成了地下交通员,多次送同志们过河,也多次传递过情报。本来,他完全可以奔个好前程,后来革命胜利了嘛。人们为他叹息,都怪他烂泥糊不上墙,栽在裤裆上。

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叫俞娟,生得那真叫一个俊,两府十三县找不出第二个。一次她带着丫环打这里过河赶观音庙会,梅玄印青春勃发的魂一下子就被俞小姐摄走了。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嘛,梅玄印尽管一见之下浑身像着了火似的,但也只能是心里想得痒痒,咽咽口水而已。船到河心,一股怪风冷不丁刮来,渡船打摆子似的颠簸起来,俞小姐惊叫连连,右手腕上的一只祖传翡翠玉镯滑脱掉水里了。人虽安全到了对岸,可俞小姐早哭成梨花带雨了,也无心去赶庙会了。丫环嗔怪梅玄印,你怎么摆渡的?玉镯就是我家小姐的命,你赔!你赔!小伙子着了慌,急得头上汗珠子直冒,他纵身跃入河中,游到河心处脑袋就不见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小伙子的脑袋迟迟不见重新冒出来。俞小姐这下急了,转涕为嗔,埋怨丫环多嘴,言语太刻薄。忽听“哗啦”一声,梅玄印手里举着玉手镯钻出水面,兴高采烈地游回岸边。

人们说,都是玉镯惹的祸,这一来俞娟死活要嫁摆渡佬。俞家从上到下没一个同意的,梅玄印的上级也坚决反对,要他站稳阶级立场。

一天夜里,俞小姐偷跑出来,哭着央求梅玄印带着她私奔,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隐姓埋名到白头。梅玄印毕竟是有组织的人,他犹豫了又犹豫,推开了泪人儿,劝她回去,找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还流着泪说,我俩是有缘无分呐!

俞小姐伤心欲绝地跑开了。梅玄印哪里会想到,她偷偷折返回来投了河。梅玄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俞娟的遗体打捞上岸,俞家半点不领情,反把梅玄印打个半死,在床上躺了三个月。

伤愈后,梅玄印还是在这条河上摆他的渡船,游击队再也没叫他送过信了。白天渡客来来往往还好些,到了晚上,梅玄印一个人呆在渡口附近的窝棚里,只有一条狗趴在他的脚下,一阵阵心痛胜似刀绞。他哭,他吼,夜风把他凄厉的声音带出很远,很远。第二天早起,梅玄印像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照常摆渡。

一道河,一只船,一个人,一条狗,构成一处野渡的风景。按祖传规矩,过一回渡,每名渡客给一个铜板,梅玄印就这样过着清汤寡水的日子,似河里的水,若野地里的风。

一天,一个老乞丐带着一个年少的女丐乘船过河,老丐拿不出钱,扯过女丐对摆渡佬说,收留下她吧,给你洗衣、做饭、生儿、添女。梅玄印说,我有老婆了。在哪里?老丐问。在水底。梅玄印一指河心,颊上淌下两行泪来。接着,幽幽地说,我这辈子哪里也不去了,就陪着俞小姐,日日夜夜,生生死死。

解放了。一道河,一只船,一个男人,一条狗,依然是这里的似乎永恒的风景。一天,梅玄印见到了两位熟悉的渡客。男的穿中山装,气宇不凡,女的碎花破袄,土里土气。

恭喜恭喜!刘队长,您当上县长了,一方父母官呀!

你小子,要不脱离革命,还会在这当摆渡佬?

梅玄印红了脸,讪讪道,刘县长是接嫂夫人去县城?女的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姓刘的逼我离婚哩!不晓得被哪个狐狸精迷上了。

这时船到河心,没见刮怪风,渡船却猛地摇晃起来,正喝斥女人的刘县长“扑通”掉到了河里,他是个旱鸭子,边喝水边喊“救命”。梅玄印没事人似的站着没动,只见那土里土气的女人却不管不顾地跳进冰冷的激流里,救起了男人。梅玄印繼续撑他的船,自言自语地大声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喽!——到了岸边,刘县长忽地搂住女人,傻瓜,我跟你开玩笑呢!不然,你怎肯随我进城生活?女人破涕为笑,小拳头在刘县长身上擂得山响,梅玄印却别过脸去,朦胧了双眼。

一道河,一只船,一个老人,一条小狗,构成一方风景。风景依然年轻,老人却老得不能再老了,他差不多快撑不动渡船了。已经没有人坐他的渡船了,因为渡口上已横空架起了一座现代化的大桥,如一道绚丽的彩虹卧在两山之间。

老人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和以往无数个日月一样,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一个人再登上过他斑斑驳驳的渡船了,不打紧,每隔一个时辰,他就将渡船撑到对岸,再过一个时辰,老人又把渡船撑回来。来来回回,乐此不疲。

人们叹息,老人家怕是疯了,痴了。

终于,有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上了渡船,对老人说,梅老,我要渡河。老人什么话也没说,艰难地撑开了渡船。船到河心,男人准备跳河,却被老人一句沉甸甸的话按住了,汤局长,你别跳,跳下去我也会把你捞上来。汤局长孩子似的呜呜哭起来。

人失足落水不可怕,呛了水还不肯把脏水吐出来,就真的没救了。

老人把男人送回岸边,男人向他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梅老给建造大桥捐款。

老人捋着大片大片芦苇花似的胡须说,谁说我捐过款?我一个摆渡的孤老,会自断生路么?大家真以为我疯了痴了?

男人笑笑,去了。

野渡,只剩下一个垂暮的老人,和一条似乎不会叫唤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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