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套

岑燮钧

李继红与弟子张嘉艺闹掰了，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

一种说法是，她们两人之间早有芥蒂。有一年，大家一起到外面去玩，在一个农家乐聚餐，喝了点女儿红。这酒有点甜，仿佛不醉似的，其实喝到后来，酒劲就上来了，个个脸颊绯红。有人说，这一次张嘉艺的《评雪辨踪》能得奖，多亏了李老师把关。没有李老师手把手地教，张嘉艺恐怕很难得“香派”真传。“来，张嘉艺，向李老师敬一杯！”有人提议。张嘉艺正好坐在李继红的对面，她站起来，举起酒杯，伸向前方，“谢谢老师！”她说话向来是淡淡的，只微微笑着。

临了，大家一起坐着闲聊。李继红的脸也是红红的，有点醉了，她想喝口茶，可是她坐在最里面，旁边的人就让坐在外口的张嘉艺去倒茶。李继红要自己去倒，旁边的人说：“你是老师，让学生倒茶也是分内。”张嘉艺就出去了，谁知她竟只拿来一个热水瓶。大家就笑了，说茶杯呢？张嘉艺红了脸，就赶紧去拿茶杯。大家又笑了，怎么没茶叶？于是，张嘉艺第三次出去，向老板娘要茶叶。回来时，笑是笑着，多少有点狼狈。大家都笑张嘉艺，说张嘉艺戏演得这么好，但到底嫩了点，还像个读书的学生仔。倒是李继红替她解了围，笑道：“我那时跟我们嘉艺一样，在孙老师那里，吃过很多次饭，连一个碗都没洗过，孙老师还要给我削苹果呢……”

李继红说的孙老师，是孙怡香，已经移居美国。她的唱腔，世称“香派”。李继红早年拜她为师，她亲授过几个戏，现在常演的，一个是《评雪辨踪》，一个是《状元出京》。如今，孙老师也老了，又在美国，李继红算是代师传艺——“香派”就靠她了。

吃晚饭时，张嘉艺坐在了另一桌。

这是张嘉艺刚出道时候的事。孙怡香八十八岁米寿之时，回来过一次。李继红带着张嘉艺去见了她，算是“认祖归宗”。李继红说想给老师的录音资料配像，孙怡香很高兴，还指着张嘉艺说，你们一起搞吧。

张嘉艺很期待，李继红也有这个打算，让她配《状元出京》的前半场，自己配后半场。话说出去了，结果，却落了空，还是一人到底，全是李继红演的。张嘉艺是学生，也不好说什么。

张嘉艺与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就很少唱戏，她总是唱歌。一次饭后K歌，在座正好有一位演出公司的经理，他当即惊为天人，说是王菲翻版。于是，常常邀请她去客串一下。这一来二去，就有点扯不清了。李继红就有了想法，一次，她搬出老宗师的话说道：“孙老师常说，要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唱戏。这娱乐界，乱七八糟的，也就一阵风，哪像演戏，是一辈子的事！”话音刚落，张嘉艺又犯了一个大忌，戏要开演，却不见人影，也联系不上她。李继红急得团团转。第二天，却传出张嘉艺与经理在迪士尼玩乐。戏比天大，李继红与张嘉艺谈了一次。谈了什么，不大清楚，反正谈得不愉快。于是，她在朋友圈里发了一条：从今天开始，张嘉艺不再是我的学生。

奇怪的是，圈内人一个都没留言，大家都装作没看见，避着是非走。不久，张嘉艺离开了剧团，跟着演出公司去唱歌了。

戏迷们不断八卦，张嘉艺始终没有回应。但谁都知道，这师徒算是打上了结。

这一年年底，孙怡香过世了。戏迷们痛惜之余，等着“香派”弟子们的动作。等了一个月没消息，等了大半年，终于传来消息：届时，将举行纪念孙怡香逝世一周年的纪念演出。节目单出来之后，大家看到张嘉艺的名字也在《状元出京》中，只是不知她演哪一场，她与李继红还会同台演出吗？

《状元出京》共有七场，主角五场，一人一场。头一个出来的不是张嘉艺，也不是李继红。戏几乎演到一半了，还不见师徒两人上台，莫非两人又闹掰了？直到“出京”一场，才看见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军”向幕后报告：“禀大人，船至襄阳地面！”起先，大家以为仅仅是龙套，可是，仔细一看，这中军又好生面熟。他手持宝剑，引导在前;接着，听到幕后传唱，同时，一队队衙役上场，分列两旁;最后，主角上场，官生打扮，乌纱红袍，春风得意。这官生正是张嘉艺。她扮相英俊，唱腔动听，一出场就获得了个满堂彩。这时，中军回转身来，终于有人认出，原来是李继红所扮——难怪！她站到主角身后，目不斜视，不动声色，却别有一番气场。

有人窃窃私语：她这是给弟子站台？她们师徒又和好了？

李继红直到最后一场才以主角的身份出来压台。这一场戏不是肉子戏，只是个收尾，没唱多少。她扮成了一个算命先生，微服私访。等到真相大白后，中军上场，盘里捧着红袍和乌纱帽，恭请主角换装打扮。这个中军，已不是上一场的中军，长得很是俊俏，马上有眼尖的观众认出是张嘉艺。顿时，人群一阵骚动。最后，李继红重戴乌纱，又恢复成了官生打扮;更有中军在后护驾，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虽然中军只喊了一声“大人”，但是站在身后，光彩熠熠。谢幕时，李继红居中，张嘉艺也上场了，她还是中军打扮，站在李继红旁边。观众纷纷起立，鼓掌，有粉丝跑上台去献花，张嘉艺顺势把花献给老师李继红，下面又是一阵掌声……

大家议论纷纷，不知今天的龙套演的是哪一出，戏里有戏。大幕拉拢的时候，师徒俩还笑着，不断向观众挥手，但是大幕还是缓缓地把她们遮掩了起来。

有几个前排的观众，想从缝隙中看看幕后，但大幕一晃，閉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