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张俏明
自小,我身体赢弱。
母亲每每提到我刚出生时的情形,总用手比对着:跟一只小猫差不多,两斤半不到。母亲沉浸在久远的回忆中,喃喃道:“卫生站的人都说,怕是养不活。”
那时,村里流行着上契一说。拿当事人的时辰八字,到神婆或喃无佬那作个法事,一般是把当事人过契给观音或佛祖作子女,传言如此一来,就会得到神灵庇佑,长命百岁了。
作法事的神婆,人称云姑,扶乩仪式完后,她煞有介事地跟母亲说:你儿子的命格奇特,观音和佛祖都不肯答应上契!
母亲急了,那怎么办?云姑吐了口唾液,抹了抹油光的发髻:再起一卦试试。
云姑恢复神灵上身的状态,良久,突然口吐白沫,呆坐地上。吓得母亲六神无主,正欲扶起云姑之际,面如土色的云姑突然如遭电击,一跃而起,在乩板上一气呵成:齐天大圣。
完了,云姑气若游丝,挨到八仙桌旁。母亲连忙供上香茶:如何?
大圣慈悲,勉强答应。
母亲吁了一口大气,连忙奉上红包。云姑也不打开看,从内襟捣腾一阵子,摸出一个小红包:这个与他有缘,得一直戴着,否则,命不过六岁!
母亲颤巍巍接过,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惶恐地紧捏在手心。云姑凑到惊魂未定的母亲跟前,耳语一番。母亲面色凝重,最后重重地点头答允。
用相当于当时父亲两年的工资,换来的,就是我脖子上这块玉吊坠:平安豆。
我的名字,按照神灵的指引:圣保,齐天大圣保佑之意。
就这样,平安豆跟齐天大圣一起,佑着我,平安度过了六周岁,文革时又佑着我躲到一个荷香飘溢的南方小镇。
妻子是我学生,洞房花烛之夜,她摆弄着我脖子上的玉坠:你这是什么平安豆?跟我平时看到的很不同呢。
岳父曾是位篆刻收藏家,妻子儿时受其熏陶,对古玩玉器稍有研究。
她靠着白炽灯细看:一般的平安豆吊坠只有豆荚包着三四颗豆子,不会有叶子,你这块就很不同,不仅有叶还有豌豆花,而且豆花是紫罗兰,豆子是翠绿,叶子却是翡黄,是名贵的福禄寿呢,价值不斐。可惜的是,豆夹的尾端不甚完善,像是硬生生给割开,不过,不是内行根本看不出。
我轻轻刮了刮妻子的小鼻子,把玉坠的来历向她一一道来。完后,她紧搂着我,柔情似水:以后的日子,我佑着你。
岁月稍纵即逝,转眼到了传说中的世界末日那天,所幸的是,妻还是原来的妻。
“会展中心那有个珠宝玉器展销会”,妻子淘宝热情高涨,“陪我捡漏去呗”!
展销摊档古玩琳琅满目,妻子对玉器情有独钟,在一个玉器挂件档前驻足,两名缅甸青年操着流利的普通话热情无限地推销着。妻子不愧是淘宝高手,精挑细选了数件精品后,大开杀价,两名后生被杀得大汗淋漓。相持不下之际,妻子使出杀手锏,从我脖子掏出玉坠,显摆道:福禄寿知道不?别欺负人家不懂货!
两名后生眼疾手快:先生,能再看仔细点不?
妻子赢得漂亮,我也得配合配合。
后生仔细鉴定良久,其中一个打起了电话,缅甸话,神神秘秘。
不一会,一位年若五十开外的男子走进柜台。男子配戴金丝眼镜,微胖,气宇轩昂,没有商人那股铜酸味,倒有几分文人墨客的儒雅。
他礼貌地向我微微鞠躬,缅甸后生立马把我的玉坠递给他。他认认真真细看一番,然后用标准的本地话问道:先生,请问您这玉坠是如何得到的?
我有点愕然:老板你是本地人?
算是半个本地人,十多岁时随家人移民到了缅甸。
原来如此,于是,我把玉坠的来历一五一十告诉老板。
妻子有点不耐烦了:你这东西还卖不?
不卖。太太您看上眼的,都送您!
我和妻子傻眼了,怎么回事?这老板也忒大方了吧?
无功不受禄,想我圣保也不是贪心之人。
老板朗朗大笑:张老太太还健在?
你如何得知我母亲?我更加错愕。
老板不慌不忙,从脖子掏出一块玉坠子,跟我的凑在一起,放到我眼前。
我扶了扶眼镜:原先不甚完美的豆荚尾端跟中年老板的那块玉坠竟完美地接合成一块!
可否带我前去探望她老人家?
时间如梭,母亲已是年逾七旬的老妇,我则成了她的眼睛她的拐杖,可她还跟以前那样唤我:保保。
老板跟我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一脸茫然。
老太太,还记得我不?小柱子。
见母亲不语,小柱子又说了一个名字。
母亲如雷贯耳:噢,保保的大恩人,倒身要跪。
不料,小柱子却先母亲一步,扑通下跪到母亲跟前:您才是我的救命大恩人,当年我得了急性脑膜炎,要不是您付给奶奶的玉坠钱,我早就命丧黄泉了。
小柱子的奶奶,叫云姑。
选自《天池》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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