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坡

金志伟

陶坐在窗前的台阶上吹埙，远处，是终年积雪的终南山。如泣如诉的埙声在四周的青草地上随意流淌，令他陶醉。身后不断燃烧的窑火让陶感到很温暖。望着窑前摆放着的他最满意的作品，那些造型别致、漂亮的盆子、罐子，陶仿佛听到自己心情流淌的声音。是的，他要把最好的作品送给心中最爱的姑娘。

一个月前，刚刚成年的陶参加了部落里最盛大的一次狩猎活动，同部落里所有的壮年男子一样，陶怀揣着部落女人们连夜炒制的香喷喷的干粮走进了莽莽苍苍的终南山。陶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狩猎活动，陶十分激动，心脏在嗓子眼儿不停地上下蹿动。我是部落里的男子汉了，陶想，我不再是同部落里的女人们到林子里采集榛子、栗子和松子的那个狗屁男孩了。站在终南山麓遮天蔽日的林子里，陶一下子觉得自己也长高了许多。

这是一次空前的围猎活动，几乎部落里所有的男人都参加了。开始，这支声势浩大的狩猎队伍只打了一些像野兔、山羊等一些小动物，直到二十天前，他们在密林深处发现了两只美丽的雪豹。陶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如此美丽的猎物。它们在林间奔跑嬉戏，样子十分恩爱。它们奔跑的姿态十分优美，从林间漏进来的丝缕阳光，让它们身上美丽的花纹发出耀眼的光芒，像白鹿原上盛开的点点梅花。

面对如此美丽的猎物，年轻猎人陶的手心、脚心全是汗，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拉开了那用兽筋做弦的弓箭，一下子就射倒了其中一只雪豹。“射中了！”在部落男人们震天撼地的呐喊声中，陶看见，另一头雪豹发出一声长啸，逃进了密林中。

部落的男人们欢快地抬着战利品，同时也抬着部落的少年英雄，从终南山凯旋而归。

那天晚上，整个部落沸腾了，人们围着篝火，不停地唱着那首著名的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宍”，一边唱一边跳跃狂欢。

这一天，是部落的节日，更是陶的节日。被巨大的幸福感冲撞得有些头晕目眩的陶，恍恍惚惚中，便被一只秀美细腻的小手牵引着来到渭河支流的草地上。仲秋的夜晚，草地发出熟透的甜香。那个叫眉的姑娘双手在他身上不停地游走，令他悸动。他一下子把这个部落里最漂亮的女孩掀翻在地，他嗅到了她身上那好闻的麝香的味道，他甚至还真切地感觉到一朵花儿的绽放。事后，陶看见，朦胧的星光中，草地上点缀着的星星点点的枸杞子，像鲜红的泪滴……

那天晚上，眉成了他的女人。

现在，手拎尖底瓶的眉从草地的那一边走来，窈窕的身姿风情万种。见到陶，眉回眸一笑。在陶的眼里，眉的笑容如雨后的阳光明净而灿烂。读着眉那渐行渐远的优美背影，陶的心一点一点地柔软起来。他对着背影高声唱道：“断竹，续竹；飞土，逐宍……”踩着陶起起伏伏的歌声，穿着那美丽雪豹皮的眉走得像一只小兽。真是一只美丽的雪豹，想着眉那青春四溢的身体，陶的歌声更加响遏行云。

突然间，陶发觉一阵疾风从身旁掠过，那只曾经逃向林中的雪豹扑向了眉，陶急忙放下手中的埙，飞快地拿起了弓箭追上去。

那只凶猛的雪豹和穿着豹皮的眉纠缠在一起，一时间难分彼此。陶拿箭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要射中那只雪豹，从它锋利的爪牙下解救他的爱人。但是，慌乱中的射手失去了准头，他第一箭就射中了眉。

陶绝望的叫声令那只复仇的雪豹迟疑了片刻，它放下了眉。这时，疯狂的陶把所有的箭矢都射向了这只雪豹。带着满身的箭矢，受伤的雪豹没命地逃向林中。

陶飞奔向前，那只雪豹把眉的胸前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陶想用手堵住伤口，但他绝望地发现，他怎么也堵不住，顺着指缝，眉的鲜血很热很热地流出来。

“抱紧我，陶，我很冷。”

陶发觉，眉的生命在渐渐远去。

陶抱起了眉，他想把她抱到窑边，那里很暖和，他把刚做好的陶盆指给眉看。眉笑了，笑得很吃力，慢慢的，微笑在眉的脸上渐渐凝固。我要把眉永远地留下来，陶伤心地用手蘸着眉的鲜血，在他最得意的作品上，画眉的微笑，画眉的鱼一样滑腻的身体……

好多年后，一群以考古为业的人在一个叫半坡的地方发现了这个美丽的人面鱼纹盆，他们被眼前的美惊呆了。但是，他们永远也不知道这个美丽的故事了，一阵春风过后，这个美丽的故事便风化了。

选自《新聊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