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念一
村里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惊得瑛姑忽地从夜梦中跳起来。有一件事情,瑛姑也是相当坚持的:每逢村里嫁娶,她必定摇着身子跟过去瞧几眼,问问谁家嫁姑娘了,有没有穿大红衣裳上花轿。每次必定受旁人奚落:“瑛姑啊,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兴老辈子的东西?”她就讷讷地笑笑:“是啊是啊,不兴了不兴了……”等新娘子出来后,瑛姑也必定抢个头炮去瞅一眼,嘴里喃喃说着:“好福气啊,好福气啊。”
瑛姑是沾不上福气的女人。她20岁时丈夫去世,她辛苦拉扯大的儿子不学无术,最后还用刀子捅了村里的人,撇下了妻儿老母逃出去了。被捅的那家人扛刀弄斧找上门来,吓得瑛姑和儿媳孙女躲在床底下不敢出声。最后还是村支书出面调解,让瑛姑一家赔偿死者家20万元,往后做牛做马也要全数还清。
再后来,儿媳妇到城市去打工,把孙女撇给了瑛姑。瑛姑白天到厂里缝衣服,晚上又抱回一批一批的布料剪线头。白班是45块的劳工费,晚上是1角5分的计件费,可瑛姑乐此不疲。每当揣着一把钱去还债的时候,她也必定跑去庙里拜叩菩萨,让菩萨保佑她身体无病无痛,能够有继续卖命赚钱的好体力。
瑛姑的娘家在隔壁村。在儿子犯事之前,瑛姑往娘家跑得很勤。不是送点玉米番薯,就是拎过去一篮子鸡蛋。只要是地里种的,鸡窝里养的,她必定拿些给娘家人尝尝。这样的大方之举,也为后来儿子犯事后问娘家舅父们借钱打下了好基础。但自从问娘家人借钱之后,舅父们的老婆不敢再收她的好意了,每次只是暗暗地催促瑛姑早点把钱还回来,都说各家有各家的难处。瑛姑最终不再有去娘家的积极性,少数几次去还钱的时候还会捎上小板凳。孙女很纳闷地问奶奶。瑛姑说:“你舅婆们会嫌弃你奶奶,我坐过的小矮凳他们都拿斧子劈了塞灶肚了,浪费哟……”
过了三年,去城里打工的媳妇找了个城里的男人,就想把孙女接到城里去。刚开始瑛姑强烈反对:“那男人有那么好心,帮着别人白养孩子?婷婷过去了就要受罪的,还不如跟我这个老婆子待在乡下。”媳妇只好拿瑛姑的白内障来说事儿,这也是瑛姑夜夜借着蜡烛头剪线头落下的眼病。瑛姑只好肚里憋气,看着孙女背着她缝制的布袋子书包上了去城里的车子。
后来,瑛姑攒了点车费,跟村支书打了保证书(保证会回来还债),去城里看她的孙女。瑛姑依旧沿袭她以前的作风,背着自家种的玉米番薯,拎着鸡蛋猪肉上了探亲的路。在车站看到好久不见的孙女,瑛姑的泪差点掉下来。可孙女表现得很陌生,一只手牵着母亲,另一只手再是不情愿挪开来像以前一样帮奶奶提东西了。瑛姑就一个人背负着十几斤的东西,有点踉跄地跟在时髦的娘儿俩后头行了一路。瑛姑在孙女的城市家里只待了一天就回家了,说是放心不下家里的鸡,其实是处不惯城市里头的讲究:进门要换家居服,厨房里要系上围裙,地板上不能见着一根头发,城里人讲话还轻声轻气,有时候说着自己完全听不懂的笑话,瑛姑实在觉得吃力和乏力。瑛姑走的时候,给儿媳塞了一把钱,再三嘱咐是攒给孙女以后的嫁妆钱,可别给偷偷蚀了。
有一次,村里请戏班子来唱了三天三夜的戏,瑛姑在看戏的时候,识到了一个成语:“夭桃秾李”。这是戏的名字,挂在戏台子的粗竹竿上。瑛姑不识字,但却看得懂台子上戏子的故事。有一出戏是讲旦角出嫁,吹吹打打的迎亲曲惹得瑛姑一把一把用袖子抹泪。别人看得喜气洋洋,瑛姑却一个劲地吧嗒掉泪,旁人很不解,瑛姑指着旦角儿说:“看着多有福气的一个好姑娘,嫁过去就活得那么苦了。”旁人更加不解,这你瑛姑也知道?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已经是瑛姑第三天看这出戏了。
后来,瑛姑还专门请戏台上的师傅把这出戏的名字写给她。她马上跑到村支书的办公室,问村支书这词咋念,又是啥意思。村支书开头也不懂,还戴上了老花眼镜专门查了字典才给瑛姑答案:“这是古人对婚事嫁娶的赞颂。不过,也有说是对女孩子年轻貌美的称赞。”瑛姑一听,乐和了:“对的对的,我估摸着也就这意思,跟唱的戏很合很合。”村支书从眼镜里眯出一丝眼光看瑛姑:“瑛嫂子,你咋这么中意这出戏?我看了一遍就不去凑热闹了,可你天天去瞅着盯着。”瑛姑腼腆地笑笑:“乡下人,就爱凑股新鲜劲,过了就没了,没了。呵呵。”
瑛姑把写着“夭桃秾李”四个字的白纸条拿回家,兴冲冲地抹了糨糊贴在了床头墙上,贴完了还搓着手作一番“欣赏”,心里美滋滋的。往后的日子,枕着这四个字睡觉,瑛姑的打鼾声也越来越响。
再后来,瑛姑把那20万元债还清了,自个儿身子也老了,病了,再也没有力气赶着去看别人家嫁闺女了。她只能拄根拐杖,抻长脖子尽量去凑份喜庆。
瑛姑过世的时候,是娘家人做的丧事。那时候她墙头上的“夭桃秾李”四个字已经碎碎烂烂,看都看不清,也许是跟着瑛姑的身子,一起入土为安了。
村里好多人都不知道,瑛姑出嫁的时候,没穿大红衣,没坐大轿子。这也成为瑛姑心里一直念想的事情,只是再没有机会实现,慢慢地就念成了心病。直到戏台子唱了一出“夭桃秾李”的戏之后,瑛姑觉着自己的心病有的医治了,兴奋地把四个字贴到了床头上,看一眼,就心明了:苦的女人不止我一个啊。下辈子再投胎做人,一定要找户好人家,风风光光地嫁过去。
村里人更不知道,瑛姑嫁出去的时候,只喝了一碗她男人亲手煮的蛋花糖水。这一碗糖水,让她甜了一辈子,也苦了一辈子。
选自《新青年》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