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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留给我们的小纸缸

时间:2024-05-04

周淑梅

父亲走了一年了,父亲这一辈子没攒下任何财富,除了我们姊妹四个和一个小纸缸。

这个小纸缸是在我们小时候,我的一个姑姥姥给做的,姑姥姥手很巧。现在的年轻人估计没几个人知道小纸缸了。做纸缸,先要收集废旧的书本、报纸等,用水泡上几天,然后碾碎成纸浆,纸浆做好后,打一盆糨糊(用细细的苞米面熬),以缸做磨具,把缸扣在地上,外面包上湿布,把纸浆与面糨糊和在一起,一点点地均匀粘在湿布外面,纸浆粘好后,外面再盖一块湿布,在外面晒。待到纸浆有一定硬度能取下时,就从缸上取下来,一个纸缸就做成了。

我家的这个小纸缸,可谓是我家的保险柜,小时候,家里比较贵重的东西都放在这里。毛主席语录、毛主席像章、我们三好学生的奖状、家里如果卖鸡蛋能攒下来的块八毛的,父亲都保管在纸缸里。每年春节,父亲就把小纸缸拿出来,从里面拿出两毛钱给我们做压岁钱,其实拿出两毛钱后,里面也就没钱了。父亲离开农村的家到闺女家时,就带着他的换洗衣服和小纸缸。

父亲下葬后,我把小纸缸里父亲的户口本、身份证、还有他领取每月100多块钱农村养老补助的折子给了大姐,然后把小纸缸拿回了家。这一年间,我始终没有勇气把小纸缸里的东西拿出来看看,一直放在儿子的衣柜里,我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昨晚,我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把小纸缸捧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小纸缸的盖。

里面有一个日历头,2019年7月18日,我的泪水一下子没控制住。7月18日,是父亲离开家去医院住院的日子,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日历就永远停在了7月18日。父亲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可是很奇怪,他会看日历,不管是阴历还是阳历还是星期几还是节气,每过一天,他就撕掉一篇。我们每次回家,如果不知道阴历是哪一天,只要问他,一天都不会差的。父亲更令我们佩服的是,春天种地时,别人都要用弓去丈量土地测算哪块地今年该种玉米,哪块地今年该种大豆,可是父亲从来不用弓丈量,他往地头一站,一会功夫就心算出来,又快又准。7月18日,对我来说,还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是我的结婚纪念日。是凑巧了,还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让父亲的日历头停在了这一天?我结婚那年,父亲已经离开农村到我们那个县城的一个照相馆里打更,一个月只给200元钱,可父亲说200元也是钱,总比他在子女家里张嘴吃饭要好。在我们当地,那个时候,嫁闺女父母是不去参加婚宴的。我出嫁的那天,是从大姐家走的,送走我,父亲很平淡。可是在二姐出嫁时,从我们农村的家里送走二姐后,父亲一个人回到家嚎啕大哭。大概是因为父亲对我总是很放心,他相信把我扔到哪儿,自己都能填饱肚子,可是对二姐,他却一直挂念,用父亲的话说二姐太窝囊了。一直到父亲走前,二姐每次去大姐家看他,他总是问二姐带没带包,总是往二姐的包里塞个小香瓜,或者是几块点心。我给他买的东西,他也总说不好吃,要给二姐点。我家姊妹四个,在我们当地,虽算不上金枝玉叶,但我们学习这事儿在当地还是比较有名的,当地人都称呼我们为四朵金花,还以为我们在找婆家时,不知会要多少彩礼了。父亲一分钱彩礼都不要,对我们每个人只提出一个要求,只要男的不彪不傻不嫖不赌就行,剩下的日子要靠你们自己去过。我就真是照着父亲的话做了,我结婚时,我先生连套西服都没有,结婚照都没拍,后来还是走了父亲的后门,他安排我们在他打更的照相馆里,由我的表哥给我们补照了一张,我先生的西服是借他爸的,昨晚在看到小纸缸里这个日历头时,我看到他的眼睛里也泛着泪花。

小纸缸里,还有一个小纸包,打开看,是一小把眉豆粒。父亲有一个偏方,眉豆花和白矾一起捣碎了,兑上水,治火连症。父亲所说的火连症,不是我们现在说的传染病,而是我们小时候经常犯的一个上吐下泻的毛病,尤其是在三伏天,父亲说是天热上火引起的恶心拉肚子。父亲的偏方确实好用,我小时候胃肠不好,经常犯病。过了秋天,眉豆花没有了,也可以用眉豆粒代替。我和我先生刚处对象时,第一次带他来我家见我父亲,可能是因为上火了,晚上开始上吐下泻,父亲就带上我对象,他们俩深更半夜到外面去找眉豆花,那时大多数眉豆还没开花,父亲就带着他到每家每户的菜园里去找,好不容易找了几朵眉豆花,父亲如获至宝,拿回家赶紧和白矾一起捣碎,兑上水给我喝下了。父亲告诉他,要记住这个偏方,因为我经常犯毛病。父亲离开农村时,特意找了些眉豆粒,包好存起来。昨天晚上躺在床上,想着这一小包眉豆粒,脑海里想着父亲深更半夜地去给我找眉豆花,泪水再次打湿了我的枕头。

小纸缸里,还有一个小瓶,里面装了一点点烟灰。那是父亲的宝贝,小时候,我也是被这点宝贝救了一命。当时,还允许自家的菜园里种一颗两颗大烟的,我家就种了一棵,父亲便把烟灰收集好,作为救命的药。记得有一年元旦前后,我到舅舅家,舅舅家既杀猪又有打来的猎物。舅舅可疼我们姊妹几个了,只要我们去了,有什么好东西赶紧拿给我们吃,看到这些好东西,我没管住嘴,大快朵颐,把自己吃伤食了。结果上吐下泻好几天都不好,舅舅弄什么药给我吃都不行,眼见着我一天拉好几次,再这么下去小身板可要完蛋了。舅舅没办法,找人捎信给父亲。父亲一接到信,连夜赶到舅舅家,来了就带着这个小瓶,把小瓶里的东西弄了一点点给我喂下,真是神奇,第二天就见好了。父亲用棉被把我包裹好,用小推车把我推回了家里,准备过年了。

小纸缸里,还有一个我的图书证,如果不是父亲保存在这儿,我都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个图书证。父亲自己并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证件,因为他不识字,可是父亲有个习惯,自从我们上学后,只要是纸上有字、或者照片、或者盖印的,他只要看到了,就会收拾起来,他说怕是我们有用的东西,不能随便扔了。这个图书证,大概是我高中毕业后扔在家里,被父亲收拾起来了。对于我们姊妹四个上学,父亲在干活干累了时,或者是我们又回家要钱交学费时,父亲有时会发急,也有一句话挂在嘴边,“我撒谎不是人,你们去念这书有什么用?”可是他也只是给自己过过嘴瘾排解自己焦急的情绪而已,该给我们借钱交学费还是去借了。早晨怕我们起太早耽误睡眠,特意晚点叫我们,他自己早早起来把玉米糊熬好了,还端到外面凉好了,再叫我们起来。期末,他作为学生家长上台发言,脸上也是绽放着幸福满意骄傲的光彩。看着我这借书证,想起了父亲领我去大连配眼镜的情形,那次我就穿这件衣服去的,这是我惟一能拿出手的衣服,每次有重大活动我都会穿上这件衣服。斗大字不识一个的父亲,竟然在大城市里不转向,我当时可是胆怯死了,那是我第一次进城,一进入城市,我这个农村孩子眼花缭乱,腿都不敢迈步。没有父亲领着我的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以至于以后多年,我还经常梦见父亲领着我进城去买东西的场景。父亲虽然会抱怨我们读书,但是在我儿子去国外读书时,站在车窗外面的父亲,拍着儿子的肩膀说:“要带着知识回来。”

小纸缸里,还有两张那个时代的明星照片。在我们上学时,时兴互相赠送影星的照片、明信片。父亲收拾这个,并不是因为她们是明星,父亲不认识她们,而是因为在两张照片的后面写着字,一张后面写着星期和月份的英语单词,一张后面是同学写给二姐的临别赠言。现在看看这些,都觉得好亲切,一下子就回到了那个年代。

小纸缸里,还有一张毛主席照片。父亲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有主席照片和主席像章。但在我们逐渐懂事时,父亲,一个农民,竟然和我们探讨毛主席和邓公对中国的贡献。直到我们参加工作了,我们回家和父亲唠嗑,我总是惊讶于父亲对国内外大事了如指掌。他每天都把小收音机随身带着,坐在墙根下晒太阳时,要么听评书,要么听新闻,所以,我们这位农民父亲永远不落伍,他对社会的了解以及解读,不见得比我这个博士生差多少,更可贵的是,他对现实生活更多了一层了解。令我惟一比较宽慰的是,我给他买收音机,他从来没有拒绝。在他最后一次住院时,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没有带他的小收音机。

这个小纸缸由于用的年头太久,外面那一层纸开始破裂了,我们就把里外重新装裱了一下,哪一年装裱的,我都不记得了。昨晚,把小纸缸里外看了看,纸缸盖里面贴的竟然是我初中英语作业,字迹还是很清楚。缸体里面贴的是妹妹的语文作业,有些字迹已经模糊了。看到这些,我一下子又回到了我的中学时代,脑海里都是冬天的早晨,黑漆漆的,父亲把一碗碗玉米糊端到窗台上……

父亲,你都不记得你自己有多美,可是我们姊妹四个都记得。

父亲留给我们的小纸缸,我会永久珍藏,这里面装了很多故事,装了很多记忆,装了满满的父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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