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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海南家”

时间:2024-05-04

尚书华

对大连乃至整个东北而言,胶东半岛可谓是海南——渤海之南。这种叫法,当代人是陌生的。倘若时光闪回近两个世纪前,当年那些山东闯关东的人以及他们的后裔都会习惯把山东老家称之为海南家。这种称谓在民间一直延续到上世纪7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进程的不断深入,真正意义“海南省”的建立,让这种局限在地域间约定俗成的叫法渐渐隐遁。至到今天,祖籍山东的东北人已经很少有人再把山东老家称为海南家了。

可历史永远记录着曾经的真实。

海南家。一段难以忘怀的遥远记忆;一座被岁月荡平的地理坐标。

这个概念无疑始于山东人闯关东之后。当那些因饥馑、瘟疫或兵荒马乱不得不背井离乡的鲁民,用颤抖的双手最后扣住自家柴门上那把不知何年何月还能重新开启的铜锁时,“海南家”的影像就此定格。

当他们携儿带女站在即将离岸的火轮船甲板上,最后回望一眼吾乡故土的刹那间,泪眼迷离的视线中,抛下的是一条条长长的飘向关东的风筝线。

所有胶东半岛闯关东的人都是海南家放飞的风筝。

这风筝一放几十年,上百年,直到扯线的放飞人在海南家一一故去,风筝也很少有被收回来。

狭窄的渤海海峡,从大连老铁山至烟台蓬莱,最窄处只有百余公里。然而,当年这条窄窄的海峡却像一道高深莫测的海沟,把胶东和辽东两个半岛分离得天各一方。海南家,这个用离别悲痛的泪水凝结成的方位名称,越过渤海,顺长白山南延的八百里余脉,在整个关东大地铺展开来。

大人孩子都知道“海南”有个家,尽管那是个家徒四壁的家。

1995年深秋,我怀揣着祖辈父辈两代人未遂的遗愿,越过渤海,来到大连斜对岸的龙口市(过去称黄县)寻找“海南”的家。此时,距离我的祖父祖母携儿带女闯关东正好70周年。

我不是凭记忆寻找,我没出生在山东,没有记忆。是凭祖父祖母、父亲千百次念叨而形成的模糊印象在寻找。——黄县,大陈家,山后遇家村,狗山,孤石,南二圹……这些烂熟于耳的地名,是我一个个急于要接近的目标。

车刚驶进龙口市区,我急不可耐下了车,找到一家超市,买了一沓烧纸、一匝香、一瓶酒。我要带这些东西去我不曾谋面的曾祖父曾祖母坟冢前,跟他们说话,告慰祖宗,在他们故去数十年后,有一位来自关东山外的嫡孙回老家看他们来了。

离老家村子还有一段路,遇上几位正在石场采石头的村民,我问进村的路怎么走,他们听出我是外地口音,热情指点告诉我。话一出口,我脑袋顿时嗡地一下,多么熟悉而久远的口音啊!这不就是祖父、祖母、父亲活着时的口音吗?我就是这种口音唤大的、骂大的、哄大的、亲大的。自从祖父、祖母、父亲故去后,这种口音也跟着故去了。直到那年,看电视节目,小品演员魏积安那一声声“伙计伙计”,让我蓦地找到了丢失已久带着祖辈父辈体温的浓郁口音。而此时此刻,我面前的这些村民,他们帮我指路的每一句话,都让我觉得像一条条绵软的绸帛,牵着我直奔家门。

村书记是我五服上的哥哥,这是我在村部见到他后捋顺了好长时间才搞清楚的。他父亲和我父亲是一个太爷,我俩是没出五服的兄弟,也是我在“海南家”最亲近的亲人。别说,他还真是有哥哥样,自见面捋清关系后,他就一直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开,领着我行走在村街上,主动跟人打着招呼,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地说一声:“这是闯关东的晚辈回家来了,我领他在村里随便走走……”

哥哥带我来到曾祖父冢前,抬眼望去,整个一面山坡,所有的墓碑上都有一个“尚”字,显然,这里埋葬着尚氏家族的数十代祖先,我陡然意识到,这里是我的根,是真正的老家,想到这儿,两腿一软,跪倒匍匐在祖坟茔地上。

烧纸旺燃,发出呼呼的声响,飞起的灰烬在我的头顶轻轻飘旋。哥哥说:“这是咱祖太爷、祖太奶知道你们这一支回家来看他们来了,他们高兴呀!”哥哥的话,让我禁不住泪水洗面,70年时间啊,尚氏家族闯关东这一支血脉头一次回家祭奠祖宗……

从祖坟地回来,哥哥带我来到我家的老宅,那是祖父、祖母、父亲住过的屋子。青石筑墙,鳞瓦苫顶,房子历经百年,虽显斑驳苍桑,却依旧牢固坚实。哥哥告诉我,这屋子除门窗做过修缮,别处什么都没有动。

我用饱含泪水的双眼深情抚摸着这座跟我有着血源关系的老屋中每一件物品。

那千万次温暖了家人的土炕、那磨得光光的炕沿儿、那被岁月的油渍浸亮了台面的锅灶,那拉手已被触摸成略有凹形鼓风助燃的风箱……我弯下腰,轻轻握住这凹陷的风箱把手,倏地,像似触摸到当年祖母那双温暖的手,70年光景,这风箱把手似乎还留有祖母的体温。

眼前隐隐浮现出小脚的祖母。

我没有她年轻时模样的记忆。记忆中的她是六七十岁的样子。可不知为啥,在这间她曾蹀躞着小脚一趟趟匆匆进出的老屋里,我眼前幻化出的是年轻的祖母,正带着我的父亲和两个幼小的姑姑,从坡上拾草蹒跚归来……祖母的面容是坚韧的,父亲、姑姑的眼神是巴望的。

小的时候,祖母讲故事般一次次跟我说起祖父闯关东后她带着父亲、姑姑在海南家过苦日子的情景。当时因为小,听过并不在意,想象不出苦日子会苦到什么地步。而当身临其境时,才猛然意识到,祖母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苦水过滤的,每个字都沾着苦味。

她不知多少次地讲过,没米下锅的时候,去邻居家借米,穿一大襟儿褂子,背一只手在后面,把面瓢藏在后襟里。进了人家院儿,看着人家脸色说话,见了孩子夸孩子,见了大人夸大人,直到把人家夸得高兴了,才红着脸跟人家说明来意。受到夸奖的邻居自然不会太驳面子,多少会借点儿米面的,这时她才会从身后羞答答拿出瓢来,借多借少就看人家的心情了。

她还常讲过一件事是我永远忘不掉的。说父亲9岁那年,有一次她让他去坡里拾草(没有柴,只能拾草)父亲不肯去,说肚子饿。祖母哄他说:“去吧,回来我给你做鸡蛋饼。”祖母的话给了父亲极大的诱惑,他从来没吃过鸡蛋饼,不知道会多么好吃,于是挎上篮子高高兴兴去坡里拾草去了。父亲走后,祖母开始后悔,日子过得上顿不接下顿,哪来的鸡蛋做饼呢?可话已说出,不能食言。没办法,她把苞米面用细箩筛一遍,和上盐和葱花,用豆油一煎,黄澄澄的香味十分诱人。父亲拾草回来后,寻着香味,撂下篮子就扎进屋里。那好吃的“鸡蛋饼”让他觉得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跟伙伴们炫耀了一回又一回。后来这件事我通过父亲验证过,果真如此。父亲说,在“海南家”,9岁之前,他的确没有吃过比那“鸡蛋饼”更好吃的东西。

这些听来久远的故事都是在此时我所站立的这间屋子里发生的。我似乎看见年轻的祖母正手持面瓢,小心翼翼端着借来的米面匆匆迈进家门;看见父亲吃过“鸡蛋饼”高兴地鸟一样在村街上飞旋,那是一个9岁的孩子第一次吃到可口食物的尽情流露。

站在院中,望着房顶那挂着绿苔的鱼鳞青瓦,还有飘过百年烟云的古旧烟囱,心想,当年年轻的祖父是怎样下定了决心,要到关东去闯出一条生路?老家真的活不下去了吗?兄弟6 人,他排行最小,曾祖父、祖母怎舍得他闯荡异乡?

祖父自打去了东北,至死没有回过老家。遥远的“海南家”,对他而言,似乎不是窄窄的渤海海峡,而是遥不可渡的太平洋。可自打我记事,每年除夕夜子时,他都会带着所有家人,来到院西一个角落,面目朝南祭拜。祖父手持一张红纸,上书家族三代名字,燃上一簇香,默默念叨:列祖列宗,海南老家各位先人,过年了,请你们各位来家过年,保佑我们这一支兴旺发达,福禄齐全。念毕,焚纸,祖父再领头把家人带回家中,把那张写有三代祖宗名字的红纸放到摆着供果的桌子中央,家人依次磕头,祖父祖母、父亲母亲、我们兄弟姐妹。这是我童年记忆中一年里最具仪式感的活动,懵懵懂懂地觉得祖父是在跟老天说话,对“海南家”三个字充满不解迷惑。

祖父不是性情木讷之人,可他为啥就是不肯在有生之年回趟老家呢?是觉得山高水长路途遥远?还是觉得没混出人样,见不得父老乡亲?或是手头紧巴,凑不足盘缠路费?他22岁离开“海南家”,89岁终老东北,67年光景,真就一次也没动过回趟老家的念头吗?

跟哥哥走进他的屋子。嫂子是邻县招远人,待人真诚热情。听哥哥介绍过我后,高兴得眼泪都快掉了下来,嘴里不住地嘟囔:“了不得,了不得,这一支总算有人回家来了。”看来嫂子是知道一些家族史的,捋得清支脉,对得上茬口。她连忙给我沏上一杯热茶,端上来一笸箩花生。一口一个兄弟叫着,说,吃吧,吃吧,这是今年刚下来的,新鲜,好吃。哥哥嫂子的热情让我浑身充溢着一股暖流,真切体验到一种家族间的血脉亲情。我拾起一个花生,剥皮,将籽粒放进嘴里,正要咀嚼,倏然间,祖母的形象顿时闪现在眼前。

那是上个世纪60年代,祖母的弟弟我的舅爷每年春节前都会从山东老家给我们寄来二斤花生米。由于年年都寄,久了,便成了我们这些孩子们一种期待和巴望。花生米从邮局取回来之后,先是由母亲在做饭的铁锅炒熟,再由祖母操起一杆秤,给我们兄弟一一分享,每人一两,余下的由奶奶保管,用于过年时招待尊贵客人。那秤盘真是好大,黄铜做的,一两花生米放进去,连秤盘底的十分之一都遮不住。祖母倒是很有办法,每次称完都再往秤盘里添几个粒,从来不往外拿,这让我们每个人都得到了满足,认为祖母是偏向自己的。此时祖母闪现在我眼前的形象,就是在用那盘铜秤给我们兄弟分花生米,样子慈祥可亲。

由于有采访任务在身,我在“海南家”的时间是用分秒计算的。哥哥、嫂子再三挽留我住上一宿,说哪怕吃顿饭也好。我说不行,一组人马在等我,不能影响工作。哥哥嫂子无奈,只好眼巴巴地把我送到村口。临上车前,嫂子把一袋花生米和几个老家门前石榴树结的石榴塞进我怀里,说,“今年春节,带媳妇孩子回家来过年。”一句话,又惹得我顿时泪流满面。

看来,在老家族人眼里,我们这一支,一直是在外面飘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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