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
离开长江三峡老家来省城定居已二十多年,每天川流不息的汽车、火车、高铁、飞机、摩托,在城市生活乐章里撩拨着迷乱的音符。这些次声波爆棚的现代交通工具,蜘蛛网般“卡”住了我的灵魂,让我在精神前行的路上磕磕碰碰,于是常常回望其实早已回不去的故乡,捕捉那早已隐去的船过江河、船工拉纤的身影。
一直觉得,我是嗅着水的气息长大的。
前不久回川东老家,徜徉在大宁河畔的宁厂镇,遇到儿时伙伴的父亲陈邦陵大伯。陈家的吊脚楼是贴着山长在水里的,狭长的楼身在滔滔河水里被揉碎成歪斜的倒影,宛若一个喝醉酒的莽汉随时要被河水淹没。陈伯执意留我住一晚再走。老人年近八旬,脸上沟壑纵横,犹如被千年溪流冲蚀过的岩壁,但精神矍铄,目光深邃,古铜色脸庞仿佛打了桐油的木船泛着亮光。那晚,我和陈伯父子都喝了不少酒,龙门阵像他嘴里的叶子烟般袅袅升腾,自然,也摆到了我感兴趣的峡江船工。
宁厂镇,是古代川渝地区著名的大宁盐场所在地。镇子依山傍水,吊脚楼、过街楼层层叠叠向峡谷深处延伸。挂在山崖边的青石板路早已人迹罕至,有一搭没一搭在茅草中出没,宛若一段段被斩得七零八落的死蛇的遗骸。颓废坍塌的旧厂房、檐廊、索桥、祠堂将老镇在时间上定格。门前石栏上,佝偻着腰的退休盐工和船工坐在竹椅上晒太阳,守着脚下的粼粼波光捱过人生晚景。一只狗儿警惕地瞅瞅我这陌生人,又摇着尾巴跑到河边找吃的去了。
陈邦陵的家,就在宁厂镇大宁河边,他们祖上几代人都是桡夫子出身。
全长三百多公里的大宁河,发源于陕西中南山,流经巫溪、巫山两县后注入浩浩长江。昔日的大宁河,乱石丛生,滩多水急,最险处有马连溪、马桑沱、水口、天坑湾、叫化洞、白水河、银窝子等。沿途有很多险滩,对往昔那些过往的船只来说,俨然是一个个生命的黑洞。船行险滩,桡夫子总是站在风口浪尖承担千钧压力,船上旅客和货物也在他手中一拨一扳中跌宕起伏、死里逃生。
关于桡夫子,叶圣陶先生一九四六年在《文汇报》发表的文章描述道:桡夫子,是指木船上划船推桡的人,因川江和大宁河里的船只多半用桡子,桡子安在船头上,左一支右一支地间隔着。平水里推起来,桡子不见得怎么重。推桡子的人往往慢条斯里地推着,前面路长,犯不着太上劲。到了逆势的急水里,桡子就重起来,有时竟要上百斤。过滩的时候,汹涌之水的力量全压在桡子上,推桡子的人脚蹬着船板,嘴里喊着“咋咋——呵呵呵”。待过了滩,推桡子的累了,他又慢条斯理地推了。
陈邦陵大伯的说法有些不同:其实在长江三峡地区,“桡夫子”是对所有船工纤夫的统称,不单指推桡子的人。
陈伯早年在巫溪、巫山一带是有名的桡夫子,他十四岁就跟父亲在大宁河走船拉纤,上世纪70年代初开始当船老大。陈伯在激流险滩里从未失手,他水性极好,仿佛身上流淌着鱼类的基因,我小时候有一天,曾亲眼见他从自家吊脚楼跳进河里,扑腾几下划到河心,将两个卡在礁石缝隙差点被淹死的娃娃救起。
陈伯早年的木船就是他们的家,一个遮风避雨的港湾。船长二十来尺,宽四尺多,载重四五吨。船上配员三人:一驾长、二驾长、头纤。按水流方向不同,三人分工有异:上水时,一驾长站在船尾,负责掌舵,他要利用船尾悬挂的木桨和手中的篙杆调度行船方向;二驾长和头纤站在船头,一人一把长篙,手握篙身,脚蹬船头,乘船时一把一把使劲儿,利用后挫力来推动木船。如遇水的冲力过强或滩道较长,光靠长篙的力量不足以伸到滩头,立在船头的头纤和二驾长就要果断跳下水,套上纤绳一步一步往前拉船。拉船的纤绳,由十六七股浸过桐油的篾条儿编织成,长二十多米,拉大船时就换成三十多米的。
大巴山层峦叠嶂,连山如屏。千百年来,木船一直是驰骋于长江三峡的主要交通工具。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陈邦陵这帮巫溪船工,经常顺大宁河南下巫山,加入长江中游的大型货运队伍,走南闯北运输盐巴、药材、粮食、生漆、草纸和各类土特产。他们循着山形水势,在惊涛骇浪里吞吐着江河水闯荡生存之路。
过去桡夫子地位很低,加上拉纤时总是低头弯腰,故被蔑称为“船狗子”。桡夫子在激流中讨口饭吃很不容易,冬天最是辛苦,经常天麻麻亮就要起床,随便就着酸萝卜吃点苞谷饭或嚼点窝窝头,就吆喝一声起锚开船。往往全家老小累死累活折腾一天才挣三四块钱,买二十斤洋芋就没钱买草鞋了。如果赶上领薪水,就去码头吃一顿“和渣”,再叫一盘红苕坨炒老腊肉和烧腊(凉拌猪肉),就算打回牙祭。“和渣”又名菜豆腐,是三峡地区船上人家的最爱,做法是把泡胀的黄豆磨成浆汁儿,滤去豆渣后倒进锅里烧开,再放入切碎的青菜叶子。有时候,一大家子和朋友都呆在船上,有说有笑,扑通跳进河里抓点跳跳鱼,捞点虾米、螃蟹、泥鳅,烧一把柴火烤着吃,有酒的就拿出让大伙小酌几杯,倒也快活。
陈伯说,过去拉船时桡夫子经常不穿衣服,春夏更是赤身上阵,腿脚总是赤露或浸在水里,用今天的话说叫“裸奔”。陈伯说这也是无奈,除了省布料更为了防病,桡夫子一会儿船上一会儿水里,一会儿此岸一会儿彼岸,犹如水上舞者,衣服干了湿湿了干,行动不便还容易得风湿病关节炎。不过,虽说是裸着身子,但纤夫心头纯正,途中遇到大姑娘或小媳妇赶船,他们总是背过身接上船送上岸,并无邪念。天长日久,船上船下的人都习以为常了。
骨子里燃烧着野性之火的陈伯说,他这辈子很有些遗憾,从没去海上开过船,他很想知道,那远方大海上的连天波涛跟三峡的惊涛骇浪有着怎样的气息相通。陈伯的职业之舟,在他五十七岁那年因腰肌劳损和胃病搁浅在故乡的埠头,以后再没离开过大宁河。我也知道,在三峡许多桡夫子的内心深处,都始终有两种力量在他们身上激荡,一种推着他们向外走,一种拉着他们向内收,一种力量去远方,一种力量回原乡。最后的归宿,必然是在故乡的青山绿水中。
“青滩叶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这句秭归县民谚,道出了过去的西陵峡崆滩,是令桡夫子们谈虎色变的凶险之地。江流至此,山形突然一收变陡,水势也跟着险峻。两岸的山像被刀剑削成似的,直杠杠屹江中,形成一道曲折狭窄的山门。
木船经过时,得小心翼翼从山门中挤过去;即便稍碰礁石,也会鸡蛋碰石头般顷刻覆灭,酿成惨剧。
今天的巫峡、西陵峡沿岸,那些老得动不了的人提起宋三姐,无不啧啧称道,说她的船队每过崆岭滩都有惊无险,就像娃娃家打光脚板儿踩走石滩,顶多有些硌人,并无性命之忧。
上世纪80年代我在老家编修县志时,多次听巫山县地方志办公室原主任鲁良朝讲过宋三姐。提到她,老鲁的眼光就月涌大江流般闪烁跳跃。宋三姐名字不详,祖籍湖北巴东县,眉宇霸气凌厉,颔间英气逼人,一头乌黑的头发总是盘结个螺丝髻儿。这女人平时喜欢穿不同花色的旗袍,旗袍是在重庆找人定制的,但她上了船立马换了个人,气场十足,犹如大船哗哗碾过波浪。
喝江水、逐江涛长大的宋三姐,不到二十岁就当了船老大。每次过了骇人的激流险滩,她都要乐呵呵抱出酒坛子和桡夫子们庆祝一番。女人喝酒喜欢端起土碗仰头就灌,三五个男人莫想放倒她。酒高了就放开喉咙,将一口傩戏唱得有滋有味,千回百转。有时她喜欢掏出盒子炮,朝天上的飞鸟开几枪,看着它们在噗噗惊飞中栽落或逃离。
巫山的老人说,当年宋三姐的船队走哪儿都很拉风。不同于别家的木船多是用松木、柏木、柚木、榆木打造,三姐的船都是用神龙架上好的杉木打制的。这种杉木材质结实,有韧性,造出的船吃水浅,浮力大,能载重,劈波斩浪一荡一滑就过去了。宋三姐最忙碌时搞了四条二十吨位上下的大船,每船有四十多个桡夫子。最大的一艘四十五尺长,七尺多宽,每船隔成六个分舱,即便有一两舱漏水也不致全船沉没。
宋三姐的生命之河最汹涌时,是民国二十年代中期。鲁良朝讲,大约是一九三四年夏天,他当时才十七八岁的姥爷从巫山县随三姐的船队东去武汉,远远望去,船队升起的多重风帆鼓荡着猎猎江风,仿佛刚打花骨朵儿的荷花,盛开在橙黄色水面上。那天,他们过了西陵峡开到一瀼水(船家俗语:水深浪平)处,正要喘口气儿,忽然从斜面驶来一艘当时很少见的机动船。船上,七八个蒙面男人挥刀弄棒朝他们大声嚷嚷。三姐瞅了一眼,知道是遇上“棒老二”(水匪)了。她丝豪没慌,站出来双手抱拳,叫声大哥走船辛苦啦,呜呜的江风将她的声音渲染得有些瘆人,随即她朝“棒老二”的船上扔过去几条“公班土”烟土。这种“公班土”是当时鸦片中的极品,江湖上很难买到。那烟土盒儿在空中划出个抛物线,似乎在空中就要溢出香气来,“棒老二”老远就翕着鼻子过干瘾。宋三姐请对方过来喝酒,她貌似不小心露出衣裤间别的一把盒子炮。她这把盒子炮是德国毛瑟兵工厂制造的一种大肚匣子,配备二十发弹夹。“棒老二”的老大看出这女人不寻常,又见她身边的船员个个像是拼命三郎的样子,便嘿嘿一笑俯身说道,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会误会。以后,这些“棒老二”果真再没为难三姐的船队了。
三姐船队的桡夫子多是孤儿出身,这些长年行走江湖的彪悍男人,心甘情愿跟宋三姐上重庆、下武汉、走驿站、渡卒役、运军火。船行船停,闯滩斗水,从不“拉稀摆带”(重庆方言,指做事不靠谱或不讲信用)。桡夫子之间互称“连绳”,意思是上了船大伙就是一家人,命脉就藤萝缠树般纠结在一起了。
崆岭滩,位于西陵峡中段。西陵峡以滩多水急著称,这些险滩,有的是两岸山岩崩落而成,有的是上游砂石冲积所致,有的是岸边伸出的岩脉,有的是江底突起的礁石。滩险处,水流如沸,泡漩翻滚,汹涌激荡,惊险万状。很多船只被野蛮的风浪裹挟到崆岭滩,完全身不由己,一驾长二驾长稍不留神就会让船儿失控,不是被撞在嶙峋的礁石上,就是被桌子大的旋涡卷走。你想象电影里的绿巨人挥臂扔砸汽车是个啥情形,崆岭滩的飓风恶浪就是个啥情形。但宋三姐船队如有神力相助,一次次完成刀尖上的舞蹈。
“兄弟伙呀,使劲拖,拢到地头有酒喝……”宋三姐和她的船队唱着号子,披星戴月,有时赶不到歇脚的码头,他们就在船头把铺盖打开睡通铺,聊几句荤段子。夜深了,大伙的呼噜声和船边映着月光的波涛声合在一起,传得远远的。
由于时局动乱,加之受官绅恶霸的盘剥,有些心灰意冷的宋三姐把船队变卖了,在秭归开了家缫丝厂和面粉厂。后来,大约在一九三七年底,一名三姐最赏识、也是对自己曾有救命之恩的桡夫子,被秭归袍哥老大打伤致残。那袍哥老大平时刁蛮霸道,又有一帮整天揣着砍刀招摇过市的喽啰。仗义的宋三姐跑去找袍哥理论,却遭到对方无耻的奸辱。女人抹干眼泪默默走了,啥也没说。次日,她提起盒子炮赶到一家烟馆找到仇人,砰砰砰连扣扳机,当场干掉四五人,自己也在搏杀中被对方砍死了。传奇女人的生命之舟,在她三十六岁这年倾覆于险恶世道的旋涡里。
当年目睹那场景的人说,当宋三姐圆睁杏眼、满身是血倒地的一刻,天地为之变色,数十只乌鸦嗷嗷叫着从岩壁间飞出,那闪着绿光的黑羽毛擦过江面溅起水花。江涛映照着满山枫叶,燃烧起猩红色刀刃般的亮光,西天彤云也被突如其来的飓风吹得长了脚似的乱窜。这是聂政刺杀韩傀后陡现的白虹贯日的吊诡天象吗?或许,它更让人幻现出特洛伊猛将赫克托耳战死后,亚马孙国女王彭忒西勒亚赶来复仇的情景——“身材娉婷而装束得金光闪烁”的彭忒西勒亚,勇猛无畏,她的双刃斧劈落了数名希腊名将,最后在阿喀琉斯和大埃阿斯的联手攻击下香消玉殒,血染黄沙……
峡江船工终日劳碌奔波,当然有歇店住宿的地方:河铺子。
河铺子不一定是在水码头上,也许是一处住着零星人家的河滩。河铺子,是用巴茅草和山竹子编成的小平房,有的做客栈,有的做茶馆,有的做小库房,有的卖吃食。出于乘凉考虑,沿岸河铺子四周被种植了许多榕树、山藤、桉树、苦竹、菖蒲、檵木(免枧)。叶子呈暗红色的檵木很有个性,枝干龙爪般在山野间伸展出去,或者将根须抓伸进岩石的缝隙,虎虎生风。
当落日熔金,夜色四合,月出东山,大宁河携带着清凉风儿吹亮了河铺子的桐油灯盏,灯光从门口溢出,追到江面上。远远望去,一江灯火,蓬蓬勃勃。这时候,有人提着竹篮高声叫卖,有人走到船边拉客,茶铺子里有歌声,有笑声,有打情骂俏声,有猜拳行令声,也有评书人说得兴起时的嘶吼声。有道是:“有沽酒处便为家,菱芡四时足。明日又乘风去,任江南江北。”(陆游《好事近》)。
我以前在重庆读大学时,经常从巫溪县城乘船去巫山,每过庙峡,就从船舷望到不远处那株黄葛树越来越大。我知道,龙溪镇又到了。
龙溪,这个静卧于大宁河中游的老镇,在历史的褶皱中凸现出花岗石般的质地——南宋时的天赐城,清嘉庆年间的禹王宫、寨子堡、擂鼓台,道光时期的堤道、法国教堂、乡绅碉堡乃至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批斗台……沿河老屋,一扇扇用竹竿撑起的窗户,依旧半开半掩,是在听风、听雨、听梦,还是在等待另一次久别重逢?重重山峦间,一弯绿水忠实地呵护着老镇的记忆。
龙溪镇当年开有许多河铺子,铺子门面上大多挂着小酒幡。店主大多是桡夫子的女人。女人们平时在镇上一边纳鞋垫儿一边卖点小杂货,她们生命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等候男人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桡夫子管这些女人叫滩姐儿。滩姐心忧自家男人常年在外,出门便如断线的风筝再无踪影。因此她们每次看到男人回来就笑眯了眼。那些始终等不到情郎的滩姐儿,也乐于把一些陌生俊朗的桡夫子当情郎对待。若对方想留下过夜,她一般不会拒绝。夜深了,女人的呻吟从河铺子里传得很远,搅动一河月光,唤醒东天既白。若浓情时女人的旧相好不期而至,她会镇定地抹抹发髻瞥他们一眼:去找个家伙打一架吧,哪个赢了我跟哪个好。
龙溪河畔那棵千年黄葛树,神奇得近乎天方夜谭。我听当地人讲,上世纪70年代末,它竟在短短一月内经历了由绿叶变黄、黄叶掉光、发出新芽、再重新恢复枝繁叶茂的“变脸”过程,浓缩了一年的四季更替。可怜大树或许是长久杵在岸边太孤单了,才变着戏法儿自娱自乐。
龙溪镇以南十五公里处的大昌镇,曾发掘出新石器时代、商周时代的珍贵文物。早年,这里的建筑都是砖木结构,飞檐鳞瓦,有的墙体有了裂缝,有的墙角长满苔藓。鸡舍、猪食槽和石磨散在路边。如今,这里已被商业的惊涛冲刷成“油漆古镇”。上世纪80年代初我在重庆读大学时,每次乘船经大昌时都要上岸打尖,坐在河边的长条石凳上边吃东西边看船来舟往。石凳光滑冰凉,凳面油亮如镜,被当地人称为“美人凳”。
大昌镇自古是个出美女的地方。不知何时开始,镇上一些年轻女子喜欢来石凳上静坐,她们微托粉腮,对过往客商或浅浅一笑或淡淡一瞥;更多女子则久坐不走,窈窕的腰肢儿像是与石凳生生连在一起似的。原来,这些女子是在思念自己的情郎,盼着他早些归来。风雨如磐,年年月月,未改初衷。
我一直觉得,那些看似清凉的石凳其实是有温度的,它的温度如深藏在山体内核的岩浆,总在默默积蓄能量,或许它是在等待一个热切诉说的喷火口。朝云暮雨,寒暑更迭,石凳熨帖地感知着远去桡夫子的生死冷暖,也陪伴着女子们流水般逝去朱颜,更承载了眷属对男人风里来雨里去的担忧。九曲十八弯的大宁河,藏着太多噬人的暗礁,有着太多未卜的生死,有的桡夫子回来了,有的永远没有回来。这让我想起沈从文先生《边城》里那句话:“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峡江男人活着的使命,仿佛就是待他们稍稍长大就握着篙杆、提着铁锚,和家人道个别便一脚踏进木船,从此把身影融进江涛河雾中。多少年来,许多船毁人亡的惨剧,是很久之后被过往客商当下酒菜聊出来的。“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无数个月圆之夜,大昌的年轻寡妇沿着茅草丛生的青石板路,走过半拱形石桥,来到河边洗衣浣纱,一搓一揉中,她们心头郁积的苦痛贯注在一双手上,动作越来越急速,最后用铆劲儿捣衣来砸跑失去亲人的悲痛和不安。秋风萧瑟的午夜,女人还坐在冰凉的石凳上望着银光闪闪的河面,盼着踏月而来的船影上捎来一丝男人的气息……
可惜,大昌镇那个长条石凳终因旧城改造不知去向。石头上的故事,也被凌冽峡风吹得无影无踪。它来不及诉说什么。
“不知远郡何时到,犹喜全家此去同。万里王程三峡外,百年生计一舟中。”(白居易《入峡次巴东》)。一代代峡江船工,为了生计起早贪黑,流血淌汗,前赴后继,行走江河。而木舟、大船、驳子、划子,来来往往又不至于翻江倒海——这看似松散的船队、船帮背后,始终有根无形的绳子如铁锚系舟般将大家拴在一起。这根绳子,就是帮规。
对三峡地区民俗文化颇有研究的重庆市巫溪县档案局副局长吴健先生告诉我:晚清和民国时期,活跃在三峡一带的船队大致分为八大帮派。船帮是由船主们自发组建起来的民间协会组织,主要是协调船帮内外关系,维护船运秩序和船工利益。
吴健说,清末开始,从宜昌到重庆一带沿江的每三个县的船主都结为一个帮,如巴东、秭归、兴山三县的船舶结为楚帮,楚帮的船只打的“顺”字号旗,奉节、巫山、大昌结为巫奉帮,船只上悬挂的是金黄旗;云阳、开县、万县结成的船帮悬挂的旗号则是三角形镶黑边旗;丰都、涪陵结成的船帮悬挂的旗帜,则是四方形的泡花旗。有了自己的旗号,桡夫子就有了归宿,有了活命的奔头。
当年活跃在重庆到湖北的八大帮派,从地域“码头”上看有着较明显的对峙意味,比如,上游的川帮在同下游的楚帮争斗中大多处于上风,自称“上江的”,楚帮则被称为“下江的”。按当时道上规矩,船到“公海”,一杆纤桩儿竖在哪儿,哪儿就是各自的领地。平时井水不犯河水,互不来往。当然,如果船队扎堆又逢过节啥的,大伙一高兴,还可以抱出各家的红苕酒,就着干鱼片和烧腊什么的,坐在一起烧起篝火,痛饮几杯,划拳玩牌,再对着明月清风说说女人。
19世纪末,外国机动轮船开始驶进重庆,标志着川江航运的机器时代到来。这股由金属激起的惊涛骇浪给木船运输带来灭顶之灾。船帮和船工们莫可奈何,任由木船业走向衰落,一如洪涝之中的房屋塌方般被水冲走。大约在上世纪70年代末,峡江一带的船工们带着难以言说的心情,终结了他们手工运船的沧桑使命。
古往今来,千里川江,航道弯曲狭窄,明礁暗石林立,急流险滩无数,船只主要靠人力推挠或拉纤航行,少则数十人多则上百人的江上集体劳动,只有用号子来统一指挥。于是,峡江产生了许多歌咏船工生活的水上歌谣——川江号子。而崇山峻岭里大宁河谷,是川江号子最丰富的地方之一。
长江三峡之所以蕴藏着极丰富的船工号子,跟这个地区特殊的历史文脉有太深渊源。在世界著名的大峡谷中,中国的长江三峡是惟一一座将鬼斧神工的大自然和浓郁深厚的文化完美凝聚的峡谷。《三国演义》中有40多个故事就发生在三峡,并留下众多的三国遗迹。历史悠久的巴楚文化,遗存了长江三峡的三大悬谜——悬棺、古栈道、古洞;荡气回肠的三峡码头文化,更是流传着被国外称为中国“伏尔加船夫曲” 的川江号子……
我从小生活在巫峡以北大宁河畔的巫溪县城,记得六七岁那年的腊月,我和弟弟跟母亲逆河乘船去宁厂镇看望外公。大宁河沿岸峭壁林立,乱石穿空。这时,木船行至最湍急的剪刀峰下,剪刀峰是一座形似剪刀的山峰,虽然表皮锈迹斑驳,落满了时间的垢甲,刀刃却无比锋利。寒风骤起,疯狂拍打着船篷。船下惊涛咆哮,像是无数魔怪呲咧着白牙要吞噬木船儿。那次行船似乎特别艰难,剧烈颠簸中,连经常走水路的母亲也吓得不轻。船篷里,母亲抱紧我和弟弟浑身哆嗦,我几乎透过棉袄听到她咚咚心跳的声音。船下左前方,三名纤夫前倾身子埋头拉船,脖子上青筋直暴,脚上的草鞋嗒嗒踏踩在水中,鞋尖不停滴水,纤绳将他们古铜色的肩背勒出一道很深的血痕。每个人咬紧牙关走得吃力,船底不时传来硌在鹅卵石上的摩挲声,眼看木船“卡”在险滩激流再也上不去了……
这时,我听到一阵声嘶力竭的号子声从前头拉纤人的胸腔吼出来,众人随即应和。那号子声悠悠荡荡,顺着寒风在峡谷间回荡开去。于是,木船像个平时被惯坏了给个糖果儿吃就不再胡闹的孩子,又磕磕碰碰、摇摇摆摆往前走。
依稀记得,那首号子响起时,一人高声领唱,众人高声唱合。领唱者声音很大,唱合者节奏感强。后来经母亲帮助回忆,又经当评书艺人的外公讲解,我才勉强弄清楚那些号子是这么唱的——
“三尺白布四两麻,手扒石头脚蹬沙。一步一拐一把汗,恨不得早点就回家……”
(领)上坡打赤脚呀,(合)拉纤无奈何。
(领)这是为么子呀,(合)为了好生活呀。
待风平浪静,看到岸上站着个花衣裳姑娘,桡夫子也不忘来几句开心的——
(领)小河涨水大河清,(合)打渔船儿向上拼;
(领)打不到鱼儿不收网,(合)缠不上妹儿不收心。
我在来来往往的三峡航船中注意到,船工号子,多是根据江河水势和明滩暗礁编创出不同的节奏和音调,比如,船行下水或平水时唱“桡号子”“二流摇橹号子”等,这类号子音调悠扬,适合扳桡的慢动作;闯滩时唱“懒大桡号子”“起复桡号子”,这类号子音调雄壮激烈,以适应闯滩需要;上水拉纤时唱“幺二三号子”“抓抓号子”,这类号子旋律性强,为的是缓解紧张情绪,统一脚步。船工们大多不识字,他们主要是从川剧折子戏里琢磨出这些民间小曲儿的。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诗经·卫风·河广》)。一条大河波浪宽,但用一捆芦苇做成小船,就能横渡过去,人的伟力可见一斑。但这种伟力,也如草鞋滴水般渗透着沥沥血汗。我读大学前从没走出过崇山峻岭中的故乡,倒是经常去古渡、埠头和水边集镇瞎玩乐,也听了不少船工号子(还有农人的五句子歌、薅草锣鼓)。那些民歌号子,是一代代桡夫子用血汗燃烧出的生命之火,它映照出大江东去、人在路上的倔强生命力,也在雄奇山河的跋涉中碰擦出幽默俏皮的火花。峡江号子,更如阳光下的多棱镜,折射出波澜壮阔的历史画面和民俗卷轶,如同岩溶地带大山峭壁之上的洞穴,外部看去并不大,一旦进入却会发现溶洞宽阔,石笋奇诡,暗河幽深……
“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陆游《楚城》)。岁月无常,蜕化了山水的伟力,异化了人们的意念。机动船的突进,碾平了人工摇撸的欸乃和搏命江河的血性。峡江两岸,退化了昔日的胜境与风情,大三峡也早已缩影成小三峡、小小三峡,它们在大江截流的高大回流中尽失两岸的秀峻千仞、绿水如廊。于是,万家灯火取代了阑珊的渔火和孤独的航标灯,而那些以生命搏生存的桡夫子和撕心裂肺的号子声,更是渐行渐远,湮没在重重叠叠的山峦间,湮没在流水般的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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