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
百鸟之中,我独爱喜鹊。
我对喜鹊的钟爱,始于二十多年前的大学校园生活。校园并不大,但很规矩,大致呈“田”字型布局,校内的人行甬道为三纵三横,甬道两侧栽种的是高大丰茂的法桐树。法桐属落叶大乔木,叶大冠阔,枝条舒展,树皮灰绿,常有树皮薄片不规则剥落而呈现光滑本色,树干颜色因而深浅相间,浓淡相宜。自远处一眼望去,犹如身材高挑的妙龄少女,着绿色霓彩时装列队迎宾,楚楚动人。
《庄子·秋水》篇中有一段关于庄子拜见梁国宰相惠子的故事,庄子在对话中妙喻取譬,“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所谓“鹓鶵”,出自《山海经》,传说中的瑞鸟,或指凤凰一类的鸟。民间谚语中也有“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的说法。凤栖梧,自古视为祥瑞之兆,原意瑞鸟择良木而栖,寓意贤才择明主而侍,寄托着人们对昌明盛世的美好向往。法桐与梧桐,虽不同宗,也非同属,但均为落叶乔木,且叶状树形极为相似,故而常有将法桐比梧桐的借喻之说。高校学府本是人才荟萃云集之地,高墙之内遍种法桐,概是欲借用“凤栖梧”的典故,托物陈喻地表达求贤若渴、广纳贤才的夙愿。
对于凤凰,虽仰慕已久,但终不得见。然而,喜鹊却是高墙内绿树上的常客。喜鹊虽不像凤凰那般神奇幻化,却也是祥瑞之鸟,象征着好运与福气,自古以来,民间就有“画鹊兆喜”的习俗。我所居住的男生宿舍楼,位于校园西侧人行甬道的旁边,甬道两侧的法桐树上常有喜鹊来此栖憩。清晨里,最先唤醒我的,不是吱吱唧唧的麻雀,也不是啾啾噪啼的燕子,而是时断时续喳喳吟唱的喜鹊,那声音是清脆的,是嘹亮的,是悠扬的,是圆润的,或是一声长叫,或是连声吟鸣,配合着众鸟嘤嘤呖呖的鸣啭,自然而和谐,温婉而空灵,令人心醉。清乾隆帝诗:“喜鹊声唶唶,俗云报喜鸣。”在书香校园洋溢活力的晨光里,若被这讨喜的鹊声唤起,自然是一天之中都会有好运相伴。
记得小时候,我家原住在一个名叫“水源地”的山沟里,顾名思义,这里水源丰沛,草木茂盛。家附近的土石路两旁生长的大都是高可参天、茂可蔽日的杨树,常有喜鹊在此筑巢安居。很多时候,母亲带我出去游玩,经常可见喜鹊从远处飞来,高踞枝头,临风顾盼,伴着几声或长或短的鸣叫。每每遇见这种“鹊登高枝”的情景,母亲都会一手拽着我,一手指着枝头上的喜鹊,饶有兴致地讲起那些关于喜鹊的传说和典故,诸如“鹊桥相会”“喜上眉(梅)梢”“抬头见喜”“喜相逢”之类,等等。讲至兴起时,母亲还会回忆起自己与喜鹊结缘的一些趣事。一路走下来,听得我总是喜笑颜开。母亲很传统,重视习俗,对民间流传的风俗文化有一种敬神式的虔诚。每逢年中的重要节气和节日,抑或祭祀亲人的日子,母亲都要按“规矩”操办,向来如此,从不例外,即使是在她一人独居独处的时候,也概莫能外。说来也怪,自从我上小学,母亲与父亲和平分手以后,为生活所迫,她先后历经八次搬迁,但无论从市内搬到郊区,从边境搬到京畿,还是从东北搬到华南,却总能与喜鹊为邻。在这些此搬彼迁的流年之中,我与母亲总是聚少离多,而关于喜鹊的见闻和话题却从未间断,这让我对母亲的情感世界有了更多的了解,对喜鹊的偏爱也与日俱增。
待到红日升腾,阳光普照,城市从黑夜的暗淡中渐渐苏醒,慢慢地恢复了气血,呈现出多彩的本色,校园外的车流声、嘈杂声与校园内的脚步声、谈笑声连成了一片,鸟儿的吟鸣被淹没在其中。此时,没有了“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的情致,也没有了“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意境,晴光里,所见到的只是“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一如梁实秋先生的《鸟》中所述:“等到旭日高升,市声鼎沸,鸟就沉默了,不知到哪里去了。”
直等到夕阳西下,余晖倾泻校园,整座城市也逐渐放慢了节奏,鸟儿又悠闲地回归到人们的茶余饭后,沉寂一天的校园因鸟儿的欢唱而分外热闹。课业结束之后,我常会取一清静处,或是操场一隅,或是墙院一角,静静地坐在那里,让紧张一天的心绪松弛下来。虽客居此地,但不会想家,因为我知道,母亲不在家的方向。我会久久地凝视几只喜鹊在枝条上跳荡的倩影,倾听它们互诉衷肠,只是不多时,刚刚欢聚在一起的喜鹊又一只接着一只振翅飞去,身后的枝头留下了满满的故事,压得轻灵的枝条一颤接着一颤。苏轼词:“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晏几道词:“路隔银河犹可借。世间离恨何年罢。”一桩桩陈年往事放电影似地再度浮现脑海,涌上心头,追忆起母亲与喜鹊结伴的情节和见闻,甚至时而会嫉妒起这些讨喜的鹊鸟,可以了无挂碍地常伴母亲左右,朝夕相处,如影随形。
大学毕业之后的二十年,是我同母亲候鸟式生活中最弥足珍贵的一段时光。与常人相比,这段日子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与我们相聚同处的时日越来越少,更少了许多孙儿绕膝的天伦之乐。因身患重症顽疾,母亲行动极为不便,需亲人常年陪伴侍奉,但为了减少我和妻子的生活负担,也为了给我们创造更好的孕育条件,在得知儿媳怀胎之后,她毅然决然地选择再次搬家,开始了一生中的第八次搬迁,租借了一处离我们住处不远的房子,一边坚持养病,一边坚持每日来探望,蹒跚的脚步走过酷暑,越过寒冬,丈量着爱的尺度。却还未等到举家团圆同贺孙子百天之喜,甚至未能来得及抱一抱降生不久的孙子,就匆匆地离开了我们。我并没有遵照母亲生前的遗愿,把她的骨灰撒向那条奔腾不息的鸭绿江,因为实在是不忍再让她像生前那样,如浮萍般地漂泊。我们把她安葬在一个叫“佛爷岭”的花园式公墓里,那里有绵延起伏的高山,有生生不息的河流,也有与母亲相伴相随令我心生妒嫉的喜鹊。
之后的日子里,如过往一样,在房前屋后,在枝头树下,在庭院处处,我也会经常遇见那些成群结对的喜鹊,也会回忆起母亲的故事,也会在儿子面前绕有兴致地讲起那些关于喜鹊的传说和典故,即使他不能完全听懂,甚至还不会表达自己的感受,但是,我知道,这种独特的情怀俨然成为我们平凡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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