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余喜华
上中学时,每年暑假,我都要陪父亲一起卖公粮。
农业集体化时期,交公粮是生产队的事,完不成公粮派购任务,小队长就得被抓去公社学习,思想改造好了再放回来,继续抓革命、促生产。
分田到户后,交公粮就成为各家各户的事。我家当时六口人,分到五亩多水田,其中一半左右是按人头分的口粮田,其余部分叫责任田。顾名思义,责任田,就是负责交公粮的。
分田单干,一举打破了吃大锅饭的弊端,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得到极大的释放。刚分田那会,我们兄弟姐妹都还小,我上初中,两个弟弟上小学,主要劳动力就是父母两人,但我们全家男女老幼齐下田,人小力薄,干些割稻、拔秧的活,还是能胜任的,因此我家的田地都能按时下种,按时收割,绝对误不了农时。
我们通常种双季稻,分早稻、晚稻。早稻在阳历七月底、八月初成熟收割,早稻收割后,晚稻就得插秧下种。此时正值三伏高温季节,抢收抢种,此谓双抢大忙时节,种田人一年当中最为辛苦的时候。父亲是家里主劳力,所有农活由父亲担当,我们跟着割稻打下手,母亲在家翻晒稻谷,一有空也到田头一起割稻,几乎一刻都不得停歇。
收割后的稻谷,乘着大晴天及时暴晒两天,扇除秕谷、稻草后,装入脚箩或麻袋,待天黑父亲收工后,装上手拉车运到乡粮管所交售。有时候吃过晚饭去,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就出发了。
卖粮一般都是我和父亲两人去,父亲在前面拉车,我在后面推。乡粮管所就在螺洋街,我们学校对面,粮管所大门在老街口北端,大门朝西。拉着载有几百斤粮食的手拉车,从家里到粮管所需要二十来分钟,比徒手走要慢一倍。
晚上的粮管所,总是人拥粮挤,满是卖粮的人群,或挑担,或车推,也有拖拉机运送的。人们依次排队,有时队伍会排到大门外的大街上。粮管所内灯火通明,大院、仓库各处都挂满了大汽灯,亮如白昼。卖粮的队伍井然有序,熟悉,不熟悉的农人,互相聊着各自的收成,和道听途说的各种新闻旧事。
粮管所的工作人员有验等级的,过磅的,记账的,付款结算的。这时,要数验等级的验粮员权力最大,只见他手拿两指来宽,尖头带倒钩的竹签,依次在排着的队伍中穿梭,随手将竹签插入谷箩或麻包,一插,一抽,竹签上便带出谷粒,再将谷粒倒在手中,看看、捏捏,以便判断谷子的饱满度和干燥度,然后在小纸条上写下这堆稻谷的价格,递给粮主。因此,对卖粮的农民来说,验粮员是决定他们收入增减的菩萨,一些头脑活络的人,少不了主动给验粮员敬烟打招呼之类,老实巴交的人,只能被动等待验粮员的定价。
验完一批人的粮,验粮员就到凉快些的房间里喝茶休息去了,而其他收粮人员则一直连续不断地工作。
终于轮到我们过磅了。我们要将自己麻袋或脚箩里的稻谷倒入粮站准备的大箩筐,该箩筐装满可达一百六七十斤,甚至更多。过完磅,过磅员将数字报给记账员摘录。这大箩筐里粮食要两人抬上粮垛的最高处倾倒,我抬前头,父亲抬后头。开始几年,我力气小,重量大多压在父亲这头。我们脚踩松软的谷堆,摇摇晃晃往高处爬,有时实在抬不动了,就偷懒倒在半途。随着年龄增长,我的力气也在增长,我与父亲抬的重量渐趋均衡,也能送得更高了。
高温三伏天,夜晚空地上的温度仍有三十几度,粮仓里的温度就更高了。热日暴晒后的谷粒,吸收了充足的太阳精华,在仓房里尽情地释放,使仓房热得像蒸笼,几趟抬扛来回,浑身汗流浃背,如遭水淋过似的。
过磅完,父亲拿过记账员给的账单,到付款处领取卖粮款,然后在另一个窗口交掉当年的农业税。按照我们家责任田的责任,要分三四次才能交足我家该交的公粮,如果早稻交不足,余下的等晚稻收成了补交。卖公粮换来的钞票,除了交足农业税,余下的是一家人的生活费用,下一年的农资费,我们兄弟几个的学费也有保证了。
回家,已是晚上九十点种。旷野寂寂,一阵凉风吹过脸颊,吹快了我们的脚步。我看到,星星正向我们眨着眼睛。
11月的最后一个周末,我陪父亲一起来到普陀山。
天气预报是阴有阵雨,我们刚走下渡船,上到普陀山的码头时,天空却飘起来毛毛雨。我们徒步向景区走去,还没等我们张开雨伞,雨竟悄悄地停住了。我对父亲说,观音大士也被你的诚心感动啦,父亲脸上漾着微微的笑意,没有说话,继续健步向前。
记得年初的时候,我对母亲说过我要陪他们去杭州玩一次,母亲说杭州他们已去过,父亲没有去过普陀山,很想去一次。于是我就把陪父亲上普陀山作为我这一年的目标,以了父亲的心愿。
父亲七十岁了,但他的脚步一点也不比我慢。我心里计划陪父亲尽量多走些景点,因此我们迈开步子快步走。第一个到的景点是南天门,然后穿过金沙海滩,再到南海观音像前,返回过紫竹林,参观不肯去观音禅院,再到普济寺景区,过心字石,到西天门、盘陀石。
每到一处寺院或佛像前,父亲都要焚香礼拜。在南天门时,因我们事先没有准备香火,寺前也没有卖的,看到别人点香,父亲有些遗憾。我对父亲说,你就拜上三拜吧,菩萨不会怪你的。在观音洞,我拍下了父亲虔诚礼拜的一个侧影。
一辈子劳碌的父亲,他人生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扑在田间劳作和外出打工上,才养育我们兄妹四人成人,并供我们上学,使一个普通的农家走出三个大学毕业生。父亲一生很少有时间去寺庙烧香拜佛,即使是老家附近的寺庙也很少去,但这不表示父亲不敬仰佛。父亲一辈子没有与别人争吵过,连跟别人高声说话都没有过。父亲不吃鸡鸭,也不会宰杀鸡鸭。小时候我们如果要吃鸡鸭,宰杀的活,都是三叔代劳的。
我知道,佛教是教人为善的。普陀山是观世音的道场,观世音又被称为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父亲的善良,应该是通佛性的。因此我想,这也是父亲将上普陀山作为他此生最大的心愿罢。
我已是第三次上普陀山了。因此父亲进寺参观,或烧香礼佛,我就坐在寺外的石阶上,看海天佛国的景色,看寺院飘出的袅袅香烟,看进进出出的善男信女。
大海依旧是无边无际,白茫茫一片。初冬的百步金沙海滩,海浪平缓,浪声柔和,海水虽不是很冰凉,但也没有了赤足踏沙的游人。普济寺前池塘里的荷叶早已枯萎,唯留下一枝枝干枯的茎干,稀疏地插在水中,透露出曾经的生命灵光。
过心字石时,已是中午时分,我们在路边买了两个茶叶蛋、一串豆腐干,简单地补充了体能。游完盘陀石一带景点,下山到一处渔家饭店集中的地方用过中饭,已是下午两点。此处离轮渡码头很近,如果此时结束普陀山之行,返回沈家门酒店,显得太早。我问父亲累不累?要不要继续走?父亲说一点也不累。于是我们走到码头公交站,坐车直接赶往法雨寺。
就这样,我们游完法雨寺,又继续徒步爬上佛顶山。到佛顶山时,天色已越来越阴沉,越来越昏暗。为了赶上最后一班的渡船,我们要尽早原路下山返回。
普济寺、法雨寺、慧济寺,被称为普陀山三大寺。普济寺称为前寺,法雨寺称为后寺,都在山脚下,而慧济寺位于海拔299.1米的佛顶山上。我与父亲这次普陀之行,从进普陀山码头到出码头,全程时间大约7个小时,到了普济、法雨两大寺,最后爬上佛顶山,因时间关系最终没有去达慧济寺。
我虽是第三次上普陀山,前两次都只走了这次上午与父亲一起走过的路线,也就说只到过普济寺,却从没有到过法雨寺和慧济寺,也没有登上过佛顶山。这次与其说是我带父亲上普陀山,其实是父亲的耐力和坚韧,带我登上了佛顶山。如同我的这一生,我只带父亲这一次旅行,始终是父亲善良、吃苦耐劳的品格,影响指引着我的每一次人生旅行。
在刻有“佛顶山”三字的石碑前,我给父亲照了一张像。山顶的雾气在渐渐升腾,背景已渐渐模糊,而父亲的形象却格外清晰地被定格在镜头里。
父亲仿佛就是一尊佛,他一直定格在我的心里。
老屋是我的老家。爷爷生前讲过,老屋是他九岁左右时其父亲所建,据此推算,建于公历1925年,至今已有整整九十个年头。几年前爷爷去世,存在的那间孤零零的老屋,就一直空置了几年,但由于一些客观原因,老屋既不能拆,也不能翻建,于是老屋日渐破败,风雨飘摇。三年前,老屋边上架起了一座跨度3.5千米的高架桥,老屋的一角已处于桥的下面,更显苍凉、矮小,每当高速车辆频频驶过,伴随着阵阵风尘狂卷,老屋似乎处于震波动感边缘地带,颤动不断,摇摇欲坠。
我家的老屋,虽没有周庄、乌镇的建筑那般华贵、典雅、雕梁画栋,但也是典型的江南民居建筑,实实在在的老家。回忆儿时,整个村落的建筑共由六个院落组合组成,主体三个院落组合呈品字形,每个院落由两到三个U字型的多合院组成。其中有一方是敞开的,在南边或西边建成三间一排的横屋。每个U字型的院落廊檐都是相通的,两个连接在一起的U型院子,连接处的房子就是廊房,特别是风霜雨雪天气,即使是走遍院落的左邻右舍,不带雨伞都不会淋湿,见证了大合院建筑风格的人文关怀的智慧,展示了同住道地里给宗亲们带来的生活便利与融洽人情,充满温馨。
老屋南面,有我家的两块空地,一块用来雨天放上水缸接屋檐流下来的雨水,当地人俗称之为天落水,是饮用的好水,可直接烧水做饭,早上从河里打上来的水要放在大水缸里,并用明矾沉淀再做饮用水。另一块靠近河边的空地用于堆放稻秸秆,往往稻收后将秸秆垒成下部圆柱形,上部圆锥形,称作稻秆亭,稻秆亭直径大小、高度,意味着农户的堆放水平,也显示其壮劳力的差异。另外,在这块空地上还种有花桐树,枇杷树,桃树等。奶奶利用树脚边间隙,见缝插针地种了一排金针花,每当盛开着喇叭型的小黄花,就即时采收,鲜的干的可以做菜吃,就是有名的黄花菜。走出老屋,西边便是母亲河,东江河的尽头。东江桥连接着陆上出行。若沿着河流折向东约几百米,然后一直向北与黄岩官河山水泾相通,往东南通浙东南重要商埠路桥,往西北就是黄岩县城。可东江河流域经过的村庄,有个像个大水缸,故取名东缸,后渐渐演变成现在的东江村。
当时我家老屋与东江河相隔不到三十米,由于村庄没有自来水,那里共有三个水埠头,一天到晚都十分的热闹。大清早,那些到河里挑水的人“嗒嗒嗒”地踩着沉重的脚步,洗衣服的妇女“啪嗒啪嗒”的捶衣声,习惯地打破宁静的村庄,也打扰了我的梦幻。傍晚时分,那些日落而息陆陆续续从田间回家的村人,在水埠头搅动着河水,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洗手洗脚洗农具。夏天炎热,那些好水的村人就“扑通扑通”地跳进河里,游泳戏水,躲避酷暑,偶尔还会有意外收获,摸到鱼虾。离水埠头不远处,爷爷和父亲在河边的自留地上种满胆竹、苦楝、杨柳树。农闲时,爷爷用这些胆竹编制竹篮、扫箕等农具。但可怜的那些树文革后荒唐的当作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对象,结果竟然被村里砍掉没收了,那天领头砍树的是教过我小学一年级几天书的村干部,至今我还记得他的名字。
随着上世纪八十年代分田到户,勤劳的村民有了一些积累,加上人口的增加,人们建房的欲望得到满足,于是按建新房必须拆老屋的硬性规定,几乎每家每户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历史的老屋陆续被拆除。从此拆掉了村庄乡愁文化,拆掉了有型物质化祖业的传承,拆掉了宗亲互助互动的维系。我家的老屋是在我读高一那年拆的,并在原址重建了两间砖木结构的新老屋。而爷爷居住的那间旧老屋,成了孤品。但爷爷生前也渴望居住新屋,至死未能如愿,成为爷爷终身唯一憾事,也是我们晚辈最痛心的记忆。
老屋是诸多元素的聚焦,再起码见证生活的缩影。有历史、有成长、有记忆、有亲情、有怀旧与感恩。无论它有没有或存不存在?无论经历多少时光,身在何处,在家也好,他乡也罢?都意味着我们的老家,故乡的一分子,将永远屹立于我们的心中。我家的老屋,便成了常回家看看的寄托。
辣菜之辣味,不是辣椒之辣,而是芥末之辣。
每年的清明前后,地处江南的山海台州,气温节节攀升,空气湿度也颇高,正是雪里蕻拔节抽蕻之时。雪里蕻,又名雪里红,是十字花科芸苔属芥菜种里的一种,家乡习惯成为“花芥菜”,是大规模腌制咸菜的主要原料。雪里蕻分蘖繁殖能力很强,一株花芥菜会分蘖出许多个菜芯,各个菜芯部位都能抽出菜蕻。其菜蕻直径略小于蒜苔,折取上部嫩茎,是制作辣菜的上好原料。
用雪里蕻的菜蕻制作辣菜的工艺,既简单又讲究技巧。具体方法是,清洗干净的菜蕻备用,用大锅将水烧开,将菜蕻快速浸入滚烫的热水中,稍微汆一下,又迅速用漏勺捞起,放入高压锅等相对密封性较高的容器里,盖好盖,闷上一个晚上,第二天打开盖子,一股清香扑鼻,即可食用。做辣菜最关键的,首先是掌握入水汆的时间,二三分熟最好,才能闷出辣味来,过分熟了就没有效果;其次是容器的密封性,越密封的容器,效果越好。
辣菜最好是当凉菜吃,因为辣菜是用开水汆过的,已经高温杀菌,直接食用,大可放心,其原汁原味的清香辣味,才能完全保持。如果要热炒辣菜,要切成寸许长的段,不能像切咸菜那样的切成丁,热锅,预先放入油盐,使盐先融化开,再倒入辣菜,快速翻炒几下,马上出锅,如果炒的过熟,辣味也将失去。
无论是凉拌辣菜蘸酱油吃,还是热炒着吃。夹一筷辣菜入口,双唇一闭,上下牙齿一咬,一股清香的芥末味,直冲鼻腔,让人鼻孔一凉,一声“哈天”的霹雳将喷薄而出,直冲霄汉。此时,即使因感冒而鼻塞的人,鼻腔因此而通畅。
辣菜,一次制作的量,最好两三天内吃完,因春季气温已高,存放久了,变成了酸菜,辣味自然消失。
辣菜的芥末辣味的产生,是个神奇的过程,雪里蕻的菜蕻,如果直接炒熟,吃起来有股淡淡的苦味。而经过辣菜的制作,苦味消失,转换成为芥末辣味,其间经过了怎样的生物化学反应,我们不得而知,却让我们享受了舌尖的快感,前人的发现堪称伟大。
台州的大小餐馆里,常有辣菜,但由于饭店制作量大,又用水浸泡在敞开的容器里,其实已无芥末辣味了。所以饭店烹炒时,总要加入辣椒,这是误区。外地人要想吃到地道的台州辣菜,还是要到有勤快而又心灵手巧家庭主妇的人家去吃。
其实,芥菜属是个大家属。像近些年流行的笋菜、娃娃菜(抱子芥),还有传统的榨菜、凤尾芥等,都是芥菜家属的成员。应该说,芥菜家属里,凡是能抽蕻的,其菜蕻都能做辣菜。我每年将笋菜的脑部有苦味的部分,用来制作辣菜,其辣味比雪里蕻更强烈。凤尾芥的主蕻很短,但在每个叶腋处都能长出菜蕻,也是做辣菜的好材料。
台州人习惯将一种阔叶皱皮的芥菜称为芥菜,这种阔叶皱皮芥菜,开春以后,抽出的菜蕻,大到有两三手指粗细,二三十公分长,用清水煮着吃,十分鲜甜。台州人走南闯北的很多,无论走到哪里,总怀念家乡的食品菜肴。而这种皱皮芥菜,只在台州、温州两地有种植,出了这两个地方,就难以觅其踪迹,远出的游子总要怀念家乡的芥菜。
回味辣菜,回味人生的酸甜苦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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