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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相信阳光

时间:2024-05-04

□蒋莉

乌江依旧流淌,似乎它流过险要的新滩时,什么都不曾发生。似乎艰险、奋进、沉重与挣扎甚至繁华这些词汇都与它无关。它睥睨众生于它脚下匍匐前行,没有悲悯。

沧海桑田,天崩地裂,不过是宇宙苍穹之一瞬。清咸丰八年的一天,桶井乌江流域的西岸山崩,巨石堆积于江心,形成新滩。航路阻断,上下船都须在此盘滩转货,没有了路,便让路的尽头成为集镇。商贾小贩,挑夫走卒,背背篼的女人,嬉戏的孩童,把新滩搅合得热气腾腾。

拉着船只逆流而上的是一群肌肤黝黑的纤夫。《入蜀记》中记录有陆游从绍兴坐船去夔州赴任的二十一天的水上行程,其间,他上溯了无数险滩。过这些险滩一定要靠纤夫拉纤,舍此别无他法。但不知为什么陆游只在其中一处把纤夫拉船过三峡这种艰苦卓绝的事轻描淡写为“挽舟过滩”。事实上,逆水行驶阻力巨大,加上船只及载货的重量,上行尤难,每每这时,纤夫们把纤绳的一头拴在船上,一头缚在肩头,就此把命运交付给河流。炎炎烈日、寒冬腊月,把身躯赤裸把生存的欲望献祭予上天的土家汉子们一步一步踩着沙滩,一步一步踩着悬崖逼仄的栈道,拉着、拽着船只攀爬向能活下去的前方的河流。“嗨哟嗬!嗨哟!”憋在心底的力量发出声声呐喊,把命运的咽喉勒出道道血印。“生存还是毁灭”,他们的人生容不下这样诗意的质问,他们只是简单地想活下去。为了生活,他们在乌江两岸站立成坚毅与果敢的脊梁,为了生活,他们用纤绳拉出一条通往前方流域的航路。曾经,中国每条河流上都活跃着这个种群的身影。黄河壶口、长江三峡、巴东神农溪,以及有“乌江滩连滩,十船九打翻”之说的德江桶井新滩。不管水涨水落,他们记得沿江的每一个明礁、每一个暗礁、每一条水路的宽窄、每一条河流的速度。他们跳上岩石,爬过巨大的圆石,寻找岩礁间作为立足点的缝隙,一路荆棘,一路歌唱。

民国和解放后几次较大航道整治,一九五八年新滩才重新通航。整整一百年啊,在那一百年悠长深邃的时光里,有多少纤夫风口浪尖搏击长空?有多少生命坠落于这有“滩王”及“鬼门关”之称的河流?多少白骨多少望眼欲穿?多少思归的游子魂断异乡?作为一个一百六十年后的乌江的旁观者,我能想见它当年起高楼的繁华,也能想见它楼塌了的悲凉。我深深地知道淹没于水中的无力感。

那年,我去异乡的河流漂流,我的皮艇翻了两次,坠落水中的那一刻,我整个被河流覆盖,激流冲击着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抓不住,虚空,连恐惧都变得虚空的苍白无力。那是我第一次认识到河流的力量,第一次认识到生命在河流面前的卑微。

因而,站在这昔日繁盛如今已荒草离离的新滩码头,我更多的是看见那些纤夫的身影穿梭其间,更多的是听见纤夫的号子声与江岸的猿啼悲怆呼应。这些土家汉子们拉着那些过往,虽步履维艰,却终是远了。历史的沉重沉寂在时间之河。我相信,春风不度“鬼门关”的岁月里,他们前行的眼眸在渴求阳光。

阳光没有来,覆盖新滩的是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是凝在春扇上的十万桃花。

民国以来,德江干戈扰攘,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德江县志》记载,一九二三年十二月黔军八总队长徐朝光率支队长陈启漠等驻县城。月底,徐朝光赴务川。陈启漠留守德江,纵兵蹂躏,拆坏学校、民房多处。一九二九年八月黔军旅长穆瀛洲助饶德裕率兵一千余人进驻县城,大肆抢掠。面对破碎山河,杜甫感时花溅泪,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陆游万里关河孤枕眠。家仇国恨激发了诗人忧时伤世的情怀。文人对国家的兴衰灭亡总有异于常人的敏锐与深邃的视角,他们忧心忡忡却无力回天,只能用他们的文字表达他们的忧伤。德江煎茶镇的贡生廖百川,幽幽吟道:烽烟惨澹暗黔中,满目疮痍处处同;兵匪三年千里乱,乡邻十室九家空;忧民忧世头惊白,争地争城血染红;欲怪桃李无意识,春来犹自笑东风。

这样的年月这样的绝壁险滩,要活下去已是不易。让活着不仅仅是活着,让黑暗有一丝光亮让贫瘠开出鲜艳的花朵,就不再仅仅是活着,而是一种高贵的品性。

自古以来,一个朝代的覆灭,除了它本身的痼疾,或多或少,都跟一些起义队伍有关。比如崛起于阡陌之间的陈涉吴广,比如要令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黄巢,比如让百姓欢天喜地开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的李自成。他们在史学家笔下冲锋陷阵、纵横捭阖、杀伐决断,他们怀揣着倾覆一个王朝的梦想,挟卷万钧之力揭竿而起,成为一代英豪,同时也一度成为统治者的噩梦。桶井虽地处僻壤,却也是一片诞生神秘兵力的沃土,却也有那么一群“义高便觉生堪舍”的人。

神兵起义是德江这片土地上离我们最近的一场战争,洒满新滩滩头的鲜血是距岁月这头最醒目的红色。除了乌江江水澎湃依旧,昔日的战场已然废墟。站在这块名副其实的废墟上,站在横生斜蔓的荒草与枯枝间,我不知道其间是否还有游荡的亡魂?我小心翼翼地呼吸江风的粗犷与砥砺,小心翼翼地辨别江水上弥漫的泥腥水藻,分明,其中夹杂着那么剧烈的血腥气息。即便过去这么多年,我仍在水的尽头,看到一场轰轰烈烈,看到那场被屠杀的正义。

史载,十九世纪二十年代,我国西南部的川鄂湘黔边区,爆发了一场规模空前的神兵武装起义。这场神兵起义势如暴风骤雨、狂潮巨澜,迅猛席卷中国西南部的四川、湖北、湖南、贵州四个省区的四十个市县,数以百万计的贫苦农民和其他各阶层群众卷入了这场声势浩大的农民运动。一九三三年,神兵传入德江稳坪,并发展到全县,并通过探亲访友的途径,传播到印江、思南、沿河等县。神兵多次攻打县城,驱赶军阀部队,赶走昏官,自封神兵县长,自征场坝税收、斗息。旧《德江县志》云:“是时,神匪四起,连日攻城,为政当局,伤亡溃退,神匪跟踪痛击,烧毁官衙数处。”一九三四年六月,贺龙率领红三军来到黔东,建立黔东特区革命根据地。在红三军《中华苏维埃共和国湘鄂川黔革命军事委员会致印江、德江、务川、沿何各县神坛诸位同志》的号召鼓舞下,德江千余神兵投奔枫香溪,接受红三军改编,成为红军战士中的一员。从此刻开始,德江的历史将永远记住张金殿、张羽让两个用鲜血写就的名字,如同那把鲜血溅染的桃花扇,在历史的天空,永远熠熠生辉。

此刻,是的,一九三四年六月的某一刻,原本在神兵中任神将的张羽让加入红军并担任德江独立团团长。原本在神兵中任开路先锋的张金殿加入红军并担任黔东纵队副司令。加入红军后的他们表现出色,受到红三军军部的嘉奖。下半年,红三军在黔东北的沿河、印江,德江一带开辟黔东特区革命根据地,发展红军队伍,扩红成绩显著。八月下旬,张羽让随张金殿、政委徐承鹏率部前往新滩扩充红军。地方敌对势力极其恐慌及敌视,对扩红部队进行多方面的干扰和破坏。八月三十日,扩红司令部在新滩遭到以茅岭土豪杨承禹为首的地方反动势力的围攻、袭击。扩红部队失败,包括徐承鹏在内的十五名红军官兵遇难,多人被俘。张金殿当即血洒滩头。令人唏嘘的是张羽让。暴徒将他砍死推入江中,又从江中捞起他的尸身,用马刀割下他的头颅,将头颅挑到德江政府请赏,并悬杆示众。最后是族人感念他的道义,花重金将他的头买回,用糯米捏成人体样子与头连接安葬。这就是德江历史上血迹斑斑的新滩惨案。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英雄的身躯即便糯米做就,也是顶天立地的脊梁。人性的光辉与丑恶在正义与邪恶的抗衡中得以凸显,张羽让和张金殿用生命成全了自己的信仰,杨承禹用丑恶成全了他们的英名。行善的作恶的都将站在乌江边接受后来人的评判。历史在铭记与遗忘中前行,铭记该铭记的遗忘该遗忘的,我们才能更加亲近阳光。

如果没有走进桶井,没有踏入春晖馆,关于乡村的童年记忆不会在这一刻被激活。关于乡村的最初印象来自一个唤作熊家山的小村庄。熊家山是母亲的老家,是煎茶镇一个偏僻的小乡村。五岁那年,家里在玉溪河畔买地修房子,忙得没有一丝空隙的母亲便让舅舅带我去乡里住几天。舅舅背着我上坡坡下坎坎,涉水田过田坎。看了一路山高水长,我抵达生命中第一个乡村。

堂屋的门槛高过我的膝盖,没心没肺的我进出被门槛绊倒了好几次,一次摔得狠了,膝盖冒血,痛得我大哭大叫,哪个背我来的背我回去。这句话一度成为乡下众多亲戚们调侃我的笑柄。除却这个门槛让我觉得有点高不可攀,乡村对我还是很温情盎然的。比如,表弟带着我去折了细长的竹竿,把屋檐下的蜘蛛网捅破,看肥大的蜘蛛落荒而逃,将蜘蛛网缠在杆头,去粘蜻蜓。比如,在屋前土地里劳作的姨婆,看到跟在表弟表妹后面跑得兴致十足的我,随手摘下两根黄瓜笑眯眯地递给我。那黄瓜,一口咬去,脆嫩清爽。后来,我再也没有吃到那种滋味的黄瓜。比如,舅娘掏开灶头里的柴灰,便会有烤得焦黄酥嫩的洋芋、苞谷、山萝卜魔术般地出现,逗引我垂涎欲滴的目光。还比如,乡村的天色从黄昏到天黑似乎没有分明的过渡,是黑色一下子就罩下来的感觉。点一盏墨水瓶做的煤油灯,听表姐讲熊家婆的故事。恰巧又是在一个叫作熊家山的村子,更觉熊家婆似乎就在木格子窗外窥探,不自觉缩成一团向表姐靠了又靠,又惊悚又刺激。长大后,读到“青灯煨芋话桑麻”的诗句,便觉有一语道尽心中意的知己之感,是类似“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酣畅快意。

桶井的春晖馆,陈列了太多乡村物件。风斗、灶头、柴火、镰刀、铧犁、背篼、竹篮、甚至弹花匠的弹崩、木匠的墨盒。这一系列的意象让我重温了一段岁月,记住了一段乡愁。时代的发展,乡村的变迁已成必然。乡村的很多印记都将如同古旧家具的红漆,逐渐陈旧逐渐黯淡逐渐斑驳,最终退出历史舞台。如果没有了乡村,我们去哪里思念故乡?如果没有了乡村,我们的乡愁何处安放?桶井把乡村的缩影存放进春晖馆,因为他们懂得,只有故土之思得到慰藉才能更好地开拓未来。

记住故乡且感恩故乡,是“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的最好彰示。卢梭说没有感恩就没有真正的美德。而我骄傲地发现,这样的美德早就流淌在我们中国人的骨血里。如《左传》中结草报魏颗嫁女之恩的老人,《后汉书》中衔环报杨宝疗伤之恩的黄雀,《诗经》中“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歌谣。于是,我一直相信,无论时光如何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该秉承的美德自然会在我们的身上溢彩流光。

小雪已过的冬日,桶井的山头却阳光普照,漫山遍野一片金黄。高的是橘子树,累累的果实笑弯了腰,要去亲吻大地。低的是盛放的菊,伸出柔软纤长的花瓣,要去拥抱天空。橘子林的四周,一排排枫香树上繁密的枫叶展示着风霜后的志得意满。风一吹,路径上空悬挂的一列列小风车恣意地旋转......风光大美,阳光正好。这片土地哪里有一丝贫瘠的影子?哪里有一丝冬的寒意?分明,我走进的是一个温暖和煦的春天。

其实,还是可以在时光深处窥见一些过往的影子。桶井多山,山与山之间的低谷处遍布的是石头,只偶尔有几块可以耕种的田地。这零星的田地虽然跟肥沃没有半点关系,但已是上天莫大的恩赐。农民们虔诚地把生活的希望播种在田地里,可是,糟坝田的土质,常年的干旱,突如其来的洪水,往往,三年里有两年看不到粮食的影子。春的播种看不到秋的结果,不停地播种希望,不停地收获绝望。山河岁月,江面上不止一次掠过白色飞鸟的影......我不能想象他们要怎样的坚韧才能承受命运一次又一次的辜负。我能看见刻进他们的生命里的是漆黑的沧桑是浓稠的悲凉。他们也曾心生埋怨:“桶井石窝窝,出门爬山坡,望见乌江水,就是没水喝”。可是,弯下腰,他们又把自己变成一根沉甸甸的稻穗,逆来顺受地杵在土地里,接受上天或抚慰或捉弄的裁决。宿命的轮回里,他们十分勤劳十分坚强,他们一直相信前方会有阳光。这样的品性及信仰使他们最终涉过时间的河,走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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