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唐诗
在接访矛盾纠纷受理总台,唐汝城一眼就看到人群中挂着绶带的小姑娘,五岁的样子,圆脸,凤眼,扎着漂亮的双马尾。唐汝城走上前去,想要握着小姑娘的手,她灵敏地躲开了。她身上那条长长的红色绶带有醒目的白色字:“谁来救救我可怜的妈妈?”
唐汝城矮下身去,捉住小姑娘的小身板,轻声问:“你妈妈叫什么名字?”小姑娘深深看她一眼,没有立即回答,然后她抬起头来,眼睛到处乱转。唐汝城又问她:“你在找谁?”孩子略微害羞地笑了笑,转身冲向门口。大门口的地板上蹲着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婆,短发、白面、矮胖。唐汝城猜测老人是小姑娘的外婆或者奶奶,看眉眼有相似之处。果真,她听见小姑娘脆脆的声音,讲的是普通话:“奶奶,那个阿姨问我妈妈叫什么名字呢!”老人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小姑娘便去摇晃老人的身体。老人被小姑娘摇得不耐烦急了,冲她用家乡话吼了一句什么,小姑娘哭起来,嘤嘤的哭泣声,并不张扬。唐汝城突然在小姑娘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女儿的影子,眼眶立即就湿了。
群众来访登记表上白纸黑字写着:“杨宜春……”这个名字映入眼帘,唐汝城吃了一惊。这三个字在她记忆里是相当熟悉的,她不确定是否遇见了同名人。纸上潦草的笔迹写着,杨宜春半年前倾尽所有买了套小产权房,现被政府查封了,多次上访得不到解决,于是想到以死相挟,她从辖区内的一座人行天桥跳下去,现在区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救治。
胡安庆曾经跟唐汝城提过杨宜春这个人。不记得是怎么说起来的,只记得胡安庆说杨宜春之所以和他谈恋爱是因为在一群进厂的男人当中,她一眼就看到了“鹤立鸡群”的他。胡安庆个高,1.82米的个子,在南方这个工厂,确实算是罕见的。两个人怎么分手的,胡安庆没说,唐汝城也没问,不过他说过他们之间经常吵,有一次杨宜春还哭哭啼啼让她妹妹出面调解。唐汝城问胡安庆,那位妹妹跟他聊了些什么,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倒是表达了他自己想要说的,他说:“她妹妹比她漂亮多了。”
唐汝城捏紧手里的群众来访登记表,在人群中寻找刚才那个小女孩。大厅没有,门口没有,来访等候室也没有。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找到那个小女孩?她想从小女孩身上得到什么答案吗?她脑海里晃出杨宜春的面容,那双眼睛,直勾勾的凤眼,笑起来很好看。如果出事的真是唐汝城认识的杨宜春呢?唐汝城心里乱七八糟的。紧接着,一个男人,卷发,高鼻梁,长腿长手地出现在她面前,他手里拖着的正是唐汝城到处搜索的小姑娘。
“小姑娘长得真漂亮。”唐汝城由衷地说。男人有些厌烦地看她一眼,没有搭话。小姑娘抱着男人的脖子一边笑一边用手去扯身上的长绶带,男人用一只空闲的大手制止了她的小手。
“孩子挂着这个不舒服,摘下来吧?”唐汝城对男人说。男人表现得很冷漠,眼睛看着别处,但他已经不再阻止小姑娘摘绶带的举动了。
摘下绶带,小姑娘从男人的手里挣脱开,来到唐汝城身边,细声细气地说:“你想看我妈妈的照片吗?我爸爸手机里有!”没等唐汝城回答,她便将小手伸向了男人的口袋,踮着脚尖往下掏。这边口袋翻了没有,又去翻另一边的口袋。在另一个口袋,她终于如愿以偿地翻到了手机。拿着手机,她用力扯男人的身体,要他矮下身来在手机里帮她寻找她妈妈的照片。男人木然地照做了。
手机里的照片,那张脸是熟悉的。唐汝城叹了一口气,那就是说杨宜春很巧合地和她住在了同一个街道,又很巧合地选择在她们共同居住的这个街道的人行天桥跳桥自杀。有时候,这世界多么小。
根据工作细则,首位接待信访者的工作人员要将案件跟踪到结案为止。换句话说,唐汝城要跟杨宜春打一段时间的交道了。想到这里,唐汝城默念了一句:“前任和前前任的莫名缘分啊。”
在区人民医院见到杨宜春时,唐汝城差点本能地捂住嘴巴,忍住了。病房里洋溢着一股怪味。眼前的这个女人,瘦得已经脱相。听说是街道派来慰问的工作人员,有人立即将唐汝城拉到了走廊外边,压低嗓门,神神秘秘地说:“她动弹不得,这大热天的,身体都生蛆了,她家人也不管……我们已经跟医院申请换房了,就是觉得她怪可怜的……”唐汝城点了点头,沉默一会儿,又点了点头。
出于工作需要,唐汝城问了杨宜春几个简单的问题,杨宜春没有回答,气若游丝地点点头,或者摇摇头。她的目光是散乱的,集中不到一个点。这之前,杨宜春没有见过唐汝城,唐汝城倒是见到她。那时候的杨宜春多么青春逼人,多么盛气凌人啊。
也是一个夏天,在闷热的空间,唐汝城提前下班回到家,撞见胡安庆与杨宜春在视频聊天。视频里的杨宜春穿着裸露,浓妆艳抹,笑起来咯咯咯的,像打鸣的母鸡。或许是听到了唐汝城低声唤胡安庆的声音,手机里传来杨宜春气急败坏的喊叫声:“胡安庆,你个王八蛋,你都有女人了还骗我,还跟我聊个什么劲啊!”视频立即中断了。唐汝城当时就觉得杨宜春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
桥是跳了,死没死成,落得半身不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唐汝城看着杨宜春心里五味杂陈。往事像电影一样直扑过来。
和胡安庆离婚前,唐汝城和他发生了一场很大的争执。胡安庆情急之下甩了唐汝城一个耳光,只一巴掌,唐汝城的脸就肿起来了,同时,她的口腔里还溢出咸咸的血腥味。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冲到洗手间之后才知道哭。她哭着将洗手间的门锁起来,手捧住肿大的脸颊,坐到马桶上,哭出气绝身亡的架式。
哭得不想再哭了,唐汝城对着洗手间的镜子洗脸,洗得很仔细。镜子里的女人双眼红肿,脸像个包子,最好看的要数泛白的嘴唇。她几乎不能承认镜子里丑得一塌糊涂的女人就是自己。咬了咬上嘴唇,她咬住下嘴唇不再松开。“离婚离婚离婚!”她心里只有这个声音。隔壁房间传来女儿大声的哭嚎,女儿才两岁,一定被刚才的场面吓得不轻。她对女儿心怀内疚,正是这份内疚坚定了离婚的决心。她不能让自己的女儿生活在水深火热的家庭氛围中。
离婚协议上,唐汝城只提出要孩子,其他无所谓。他们之间没有特别值钱的共同财产。台式电脑是唐汝城婚前买的,旧电视和旧空调也是她婚前买的,胡安庆说都归她,但他要拿走新买的笔记本电脑,又要求她将新买的车改成他的名字。她抱着女儿,频频点头,并不看他的眼睛。
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两个人就拿到了离婚证。唐汝城将离婚证摊开在父母面前时,两位老人哭着闹着要与这个不争气的女儿断决关系。从此,唐汝城必须独自带大怀里的孩子,必须想方设法赚钱养活这个孩子。女儿太小,不能找专职的工作,唐汝城从小加工厂拿货回来,缝玩具娃娃的衣服、铆电子连接器、十字绣,能合法赚钱的活计都做过了。
生活的转机是从女儿上幼儿园后开始的。唐汝城应聘到了街道办上班,有了稳定的收入和时间,女儿很贴心,每天临出门时都会和她拥抱,小身板紧贴着她的,奶声奶气地说:“妈妈宝宝,你要好好上班,认真工作,知道没?”胡安庆之于唐汝城,她觉得唯一需要感谢的是:他带给她一个女儿,一个人世间的小天使。
杨宜春走进手术室时就有点后悔了,穿白大褂的女医生戴着白口罩,只露出一双冷漠的眼睛。“你叫什么名字?”白大褂拿着一张纸片问她,声音不大。杨宜春眼睛移开,轻声说:“那纸片上不是写了吗?”对方的声音立即提高了八度,问:“杨宜春是不是?”她还没点头呢,那个不悦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做人流还是清宫?”她还是想说那纸片上不都有吗,为什么要问?终究选择了肯定地回答:“清宫!”
清宫!这个词在杨宜春心里激起千层浪。她到网上查过,药流不干净的话要清宫,等于给身体造成了二次伤害。她多么糊涂啊。她和法律上称为丈夫的那个人生了两个孩子,堕了两次胎。现在,她感觉到的只有羞耻。她还记得生完第一个孩子后不久,丈夫不肯避孕,哄她说刚生完,不容易怀上。可孩子还没半岁呢,她又怀上了。丈夫想将孩子生下来,她不肯,两个人吵了一架。她一个人去医院做的药流。当丈夫赶到医院时,她已经将医生给的药吃了几颗,孩子是不可能要了。丈夫指着她的鼻子,哭起来,边哭边骂:“杨宜春,你这个臭女人!你害死了我的孩子,我要跟你离婚!”
斗狠归斗狠,婚没离成。杨宜春怀第三个孩子时,连娘家人都劝她生下来算了。她内心不够坚定,犹豫间,孩子已经在肚子里生长了几个月,照B超的医生对她说,孩子已经有人形,她动了恻隐之心,瞬间决定生下这个小东西。
两个孩子,一个刚出生,一个刚满两岁。杨宜春才出月子,婆婆就旁敲侧击让她赶紧出去找工作,婆婆张开一口利牙,说出来的话咬牙切齿似的:“现在压力大呢,我儿子开的这个淘宝店,每个月累死累活的,孩子的奶粉钱是赚到了,可一家人都靠他养,迟早有一天要喝西北风呀!”杨宜春想回婆婆一句:“养不起,他还想生那么多干啥?”没说。毕竟生两个孩子也没人拿枪威胁她,要她生。
丈夫是家里的独子,婆婆宠得厉害。个子大虽大,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妊娠期,杨宜春想吃水果,苹果、梨、水蜜桃,没有不想吃的。每样水果才挑两三个,丈夫就在旁边发话了:“少买一点啊,我提不动!”有一回,杨宜春着实火了,吼起来:“你提不动,我提!”
提不动水果的丈夫吃起水果来却不由分说,饭前吃一个,饭后吃一个,看电视时吃一个,没两下,一袋水果就空了。不仅是水果,零食也这样。一元钱一个的沙琪玛,买的时候丈夫一脸不乐意,回到家,二话没说,拿起唯一的那个沙琪玛撕开,吃掉了。杨宜春对这些细节并不太在意,笑着说:“我是个孕妇,嘴馋点正常……”丈夫抢白道:“你以为就孕妇想吃好吃的东西呀?”
无数次的沟通无效后,杨宜春对婚姻产生了绝望。丈夫在她眼里不过是个符号,并没有实际性的意义。她没想过离婚,一次也没有想过。她不知道离婚后自己要如何度过往后的日子。她已经30岁了,在江西老家,这个岁数是老姑娘了,嫁不出去了。何况她一没学历,二没专长,三没有过人的资色。她想,女人身边总是要有个男人的吧?
两个孩子能上幼儿园了,杨宜春在离家不远处的工业区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工资比普工高,是个小管理员。婆婆为此很高兴,第一次和颜悦色地对她讲话,让她好好工作,别担心两个孩子和家里,婆婆说会帮她好好照看的。杨宜春确实过了一段风平浪静的好日子,直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发放那天,婆婆突然指着她骂,扯开大嗓门嚷:“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绝情的人,在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自己赚的钱就揣口袋里一分钱都舍不得拿出来!这个家是旅馆吗?旅馆不还得要付住宿费和伙食费吗?”杨宜春将银行卡甩到餐桌上,夺门而出。
就是那晚,杨宜春一个人悲伤地在十字街头游荡,突然想到了从前。她的初恋是个高大帅气的男孩子,安徽人,姓胡。她模糊地记得只要那个男人走在她身旁,她就会有安全感。后面为什么分手了?她一时想不起来,脑壳一阵疼痛。
嫁给丈夫后,那些从前在时间的长河里越来越不真实。杨宜春只清楚地记得她与丈夫走过的所有日子。刚认识丈夫那年,丈夫有一个体面的工作,在一家上市公司做业务经理。他经常全国各地飞,每次上飞机前都会给她打电话,告诉她,他何时起飞,何时降落。下飞机后,他又会打电话告诉她,他已经到达某地,何时会飞回来。每次回来,他都给她带手信,可爱的趴趴熊、电影日历、限量版的口红,每次的礼品都不同,样样精美。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不再送她礼物。他们甚至除了偶尔的肌肤相亲,不再有过多的举动。她下班回到家,他在电脑前玩游戏,连头都舍不得抬一下。他也从不关心她吃过饭了没有。她默默地走进狭窄的厨房,打开电饭锅,里面的饭通常是冷的,菜都在冰箱里冻着。她听见隔壁房里传来婆婆呵斥孩子的声音,很想去抱抱孩子,却莫名其妙地忍住了。她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收拾碗,一个人洗漱,然后上床睡觉。隔天,她起床的时候,丈夫还在睡觉。大多时候,他并不上床睡,直接缩在客厅的沙发上入睡。
丈夫没有向杨宜春求过婚。两个年轻人谈恋爱,同居,有了孩子,然后去领结婚证,这样一环扣一环的自然,她不知道还有其他的选择。她是如何和丈夫开始的呢?这一团乱麻的开始?她努力想找出答案,直到脑海里出现一首诗,是她曾经看过的一首现代诗,题目就叫《宜春女》。她不懂诗,不过,诗中大白话一样的断句告诉她那不过是描写一群站街女郎的口水诗。她为此气恼了好几天。诗人为什么要用地域来命名呢?在南方这座城市,站街女郎千千万万,各个地方的都有啊,好死不死,这位莫名其妙的诗人单单把矛头指向了宜春!
肯定是看过《宜春女》这首诗之后了,杨宜春告诉自己要将头仰得高高的,她心里暗暗发誓要找一个体面的男朋友。至于如何体面,倒没有具体的标准。凭感觉吧,她对自己说。
才23岁,胡安庆就做爸爸了。女儿出生前后那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和唐汝城还是有点感情的。唐汝城生孩子时痛了一整天,吃什么吐什么。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拥抱唐汝城的时候,他贴着她的耳垂喃喃地说:“生完这一个,我们不生了!”
生出来是个女儿,母亲就不太高兴,转念想了想,在农村第一胎是女儿反而好呢,过个三五年可以再生一个,于是母亲扯着嗓门对胡安庆说:“没事,没事,过两年,让汝城再给我们家添个大胖小子!”唐汝城侧卧在床上,不说话,胡安庆觉得自己脸上一定是悻悻的表情。胡安庆理解母亲,母亲不识字,是个孤儿,在她的观念里面,儿子才能传宗接代。
还没出月子,唐汝城就着急女儿上户口的事,要胡安庆打电话到安徽老家问问。胡安庆觉得户口的事可以不急,反正孩子现在也不用上学。但唐汝城的想法不一样,她说孩子不能成为黑户,不能临到要用户口时才匆匆忙忙去办这个事。胡安庆到处翻通讯簿,终于找到老家负责计划生育工作的表叔。对方听到胡安庆自报家门后,半是玩笑半认真地说:“生个女儿?干嘛不淹死呀!”作为那块贫瘠、落后土地的子民,胡安庆理解这位亲戚为什么说出这样残酷的话。两个姐姐出生后,有人就劝母亲将二姐送人或者丢掉。村里其他人家,淹死孩子的事件也不是没发生过。胡安庆对此话并不在意,甚至当成玩笑说唐汝城听。唐汝城一听就炸了,都说农民朴实,说这样的话未免太愚昧、心太毒。胡安庆听到唐汝城哭起来,他怀疑她得了产后忧郁症,动不动就会又哭又闹的。
“那我女儿的户口不能上你老家去!太可怕了!”唐汝城说。
“我也不会再生一个孩子了,我又不是生孩子的机器!”唐汝城哭着说。
“为什么这么嫌弃女孩子?哪个人不是女人生出来的?再说了,生男生女又不是女人能说了算的!”唐汝城哽咽地说。
每次一听唐汝城哭,胡安庆就觉得特别烦躁。他渐渐地觉得唐汝城喜欢小题大做,胡搅蛮缠。他真想冲她吼一嗓子:“嚎什么丧啊?要过就好好过,不过一拍两散!干干脆脆!”忍了。他也越来越讨厌唐汝城的娘家人,特别是她的妈妈。说句话打雷似的,让人觉得像是吵架。除此,她妈妈还好管闲事,尽跟人说些家里的是是非非。
唐汝城坐月子,母亲对胡安庆说:“月子里牙齿不能咬硬物,我给你煮点汤圆、面条之类的。”胡安庆觉得很好,问唐汝城吃不吃,她也没意见,可恰巧唐汝城的妈妈过来了,一迭声在那儿说:“月子里吃不得糯米,挨都挨不得哩!你们怎么能给我女儿吃这种东西呀?”母亲没话了,站在厨房抹眼泪。胡安庆一下子就火了,将汤圆和面条全部倒进下水道。唐汝城的妈妈面子上过不去,甩开门就走。唐汝城又哭起来……
好不容易出了月子,唐汝城的嘴巴周围生了一圈水泡,两片嘴唇肿得像腊肠。每次吃饭,她都不管不顾坐到餐桌旁。胡安庆看着唐汝城,她的嘴巴周围不知何时涂满牙膏,却还在那儿一口一口吃着饭,白米饭、菜汤、油渍和牙膏混合在一起,看起来恶心极了,她却吃得下去,一碗又一碗,很能吃。谈恋爱时候那个清纯、小巧、可爱的唐汝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邋遢的、穿着难看睡衣的、顶着一头油腻头发的唐汝城。胡安定为这个发现暗暗吃惊。
嫁给胡安庆之后,唐汝城就不上班了,她对胡安庆说:“我负责貌美如花,你负责赚钱养家!”胡安庆刚听到这话时还美滋滋的,日子久了,他觉得烦透了。生意不景气,孩子每月要喝奶粉、要用纸尿裤,还有房租水电等等。有一年冬天,特别冷,他从客户那儿回到家,唐汝城坐在电脑前写着什么,扫了他一眼后,她没有去拥抱他,甚至没有喊他一声,像是这个家有他没他都一样。他失望极了,心灰意冷的感觉扑面而来。他去隔壁房间看了看已经入睡的女儿和母亲,去洗手间洗漱一番后爬到床上,躺了一会儿,唐汝城还在噼哩啪啦地码字。他扬声唤她:“快过来睡!”她答应了一声,解释说:“我在写小说,刚写到兴奋点,马上就好了!”胡安庆在心里暗暗骂一句:“你能写狗屁的小说!”
默默地等了好一会儿,唐汝城仍然没有来。迷迷糊糊中,胡安庆似乎睡着了,却猛地被一双冰冷的脚夹住了。他睁开眼睛,唐汝城像只猫一样地贴着他。被冰醒、被冷落汇集的一股莫名之火瞬间燃烧了他。他用力将唐汝城的双脚踢开,低声嚷:“人家都是老婆给老公暖脚,你倒好,反而要我替你暖被窝!”话落,唐汝城的双脚离开了他,那股寒冷不见了。他慢慢感到重新温暖起来后发现唐汝城在哭,用被子使劲捂着嘴,没有发出声音,但很压抑。他没有去安慰她,他实在提不起任何兴趣去安慰她,他已经习惯了她默默的哭泣声。
离婚前那场风波,胡安庆永远不会忘。就为了一床被子,唐汝城要他帮她一起将被子晒到出租屋的天台上去。母亲觉得这种事唐汝城一个人就可以做得很好,便对胡安庆说:“在我们老家,女人要一个大男人帮忙晒被子,会被人笑话的!”唐汝城明显听到了,但她装着没听到,一个劲催促胡安庆。胡安庆的想法和母亲的差不多,便摆出一幅硬钢板的模样,任凭唐汝城怎么叫唤,他都不动。可想而知,唐汝城又哭了。她不再晒被子了,整个人摊在被子上哭,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母亲看她这样,不再言语,默默地拿起菜篮子出去买菜。
母亲前脚才走,唐汝城的爸妈来了。看着唐汝城哭红的双眼,她妈妈尖锐的声音就响彻在整个房间:“孩子这才多大呀,两个人就这样吵来吵去的,你干脆带女儿去哥哥家住一段时间吧。”唐汝城说好,招呼她爸妈吃饭。她爸妈自始至终没有喊胡安庆一声,也不问什么原因,他们一门心思认为是胡安庆亏待了唐汝城。
唐汝城哭哭啼啼地收拾了几件衣服,抱着女儿出去,走到门口,母亲回来了。胡安庆接过母亲手里的菜,两个人往厨房走去。胡安庆注意到唐汝城没有喊母亲一声,母亲也没有问唐汝城,她要抱着孩子去哪儿。
午饭后不久,唐汝城又抱着孩子回来了。她满头大汗,风尘仆仆,怀里的孩子已经睡着了,口水流到胸前,湿了好大一块。胡安庆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我当初为什么会娶了这个女人啊?”到晚上的时候,唐汝城的爸妈又过来了,母亲留他们吃饭,她爸妈扔下一句:“我们家有饭吃!”拍拍屁股走了。母亲受了委屈,拉着胡安庆哭泣,她说她要立即回安徽老家去。胡安庆气极了,他冲到唐汝城面前,高声地喊叫:“你爸妈是什么意思啊?”唐汝城毫不示弱,也喊起来:“我倒要问问你妈是什么意思呢?”胡安庆感到这日子是实在过不下去了。他脑海里的小恶魔出现了,扬手就给了唐汝城一个耳光,心里想着:“这个女人哪天出去时被车撞死才好呢!”他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在宝安人民医院大厅,胡安庆主动跟人群中的漂亮女人打招呼。女人看清是他,脸上显出诧异的表情,还有一抹不易察觉的不自在,但她礼貌地回应了他。伍邵阳将搭在胡安庆胳膊上的手悄悄放下来。女人眼尖,看到了,嘴角展露一抹浅浅的笑,眼睛看向伍邵阳隆起的腹部,轻声说:“恭喜呀,你又要做爸爸了!”这个“又”字令三个人的气氛莫名尴尬起来。伍邵阳抬头看胡安庆一眼。
胡安庆张了张嘴,笑了一下,问:“你姐还好吗?”女人的眼眶立即红了,半天没有吭声。她抬起头来时,将目光锁定在伍邵阳脸上。伍邵阳被她看得很不好意思,下意识抹了一把脸,又不自觉地用手指腹抹向嘴角。离预产期近了,她变得很懒惰,她不确定饭后自己是否将嘴角边的汤水印渍收拾干净了。女人看着伍邵阳的眼睛,她的样子很悲伤,发出来的声音更低沉了:“她不好!”伍邵阳看了看女人,又看了看女人,确定这话不是对她说的。胡安庆接话很自然,他转头看看医院外面的人群,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说:“现在生活不容易啊,大家都过得不容易。”女人不看伍邵阳了,她盯紧胡安庆说:“你去看看我姐吧,我带你们去。”说完就走在前面,也不回头看伍邵阳他俩是否跟上了。
伍邵阳感觉女人说话有种不由分说的强大气势。她猜这个女人一定与胡安庆之间发生了什么。一路上,伍邵阳紧紧地跟在女人身后,生怕被甩开了似的。谁也没有说话。氛围带着几分诡异。
被女人称为姐姐的女人面容枯槁,眼神呆滞。伍邵阳听见女人低声地和病床上的姐姐说了句什么,病人的眼睛朝胡安庆站的方向闪了闪,立即又暗淡下去。胡安庆站在那里,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病房里洋溢着一股怪味,这股怪味里有胡安庆传递出来的暧昧信息。伍邵阳一开始猜病床上躺着的是他前妻,可她记起胡安庆跟她说过,他前妻没有妹妹。送伍邵阳离开时,女人主动作了介绍,说她姓杨,让伍邵阳喊她小杨。
小杨?伍邵阳默念这个称呼,心里想,你未必就比我年轻吧。想归想,嘴里还是一口一个小杨地喊。伍邵阳客套地说:“来得匆忙,没给病人买什么,请小杨别介意。”小杨没有理,只顾着小声跟胡安庆讨论她姐姐的病情。小杨说:“政府派人来过,说是慰问,给了些钱。”
伍邵阳回到家,洗了澡,临睡前才想到要问胡安庆:“今天医院那个女人是谁?”胡安庆看她一眼,反问:“你问的是哪个女人?”伍邵阳心里想胡安庆应该是不想告诉她吧,便打算不问了,胡安庆却又说:“躺在医院那个女人曾经是我的女朋友,小杨是她妹妹。”伍邵阳“哦”了一声。想了想,问他:“她叫什么?”胡安庆张了张嘴,她猜他又会反问她问的是哪个女人,可胡安庆直接回答她说:“她叫杨宜春。”杨宜春,杨宜春,伍邵阳轻声将这个名字念了几遍,突然问了个无厘头的问题:“你前妻和杨宜春,究竟谁更漂亮?”胡安庆笑了一下,转过头去,对伍邵阳说:“放心吧,我的前任女朋友,前前任女朋友,都没你漂亮!”伍邵阳笑起来。她对胡安庆的前妻充满好奇,她总是想找个机会好好问问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天大的事,他俩说离就离了?每次问他,他都含糊其词。
听婆婆说,胡安庆的前妻改嫁后找了一位富翁,伍邵阳就更想知道那个前妻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在伍邵阳眼里,婆婆是位通情达理的老人,她嫁给胡安庆后,婆婆就回安徽老家生活了,说是不愿意和小两口住,怕影响他们的婚姻生活。
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伍邵阳跟胡安庆商量,好歹也要再去一次医院,买点礼物给他前女友送去。胡安庆纠正她:“不是前女友,是前前女友。”又说:“也没跟她做过夫妻哈,只是同居关系!”伍邵阳就笑,说胡安庆这是不打自招呢,原来还以为他与杨宜春只是牵牵小手的关系,原来都住到一块了啊。胡安庆胡乱地摇头,说:“你翻这些旧账干什么呀?”伍邵阳倒是真的没有要翻旧账的想法,只是觉得深圳这个地方感情太脆弱了,保不定什么时候前任的孩子就和现任的孩子成了同班同学。
病床上的杨宜春令伍邵阳想了很多,在她人生里来来往往的那些人,她很想知道他们都过得怎么样?她不知道胡安庆心里是怎么想的。不管怎么样,离开杨宜春的胡安庆过得还不错,而杨宜春却以这般模样出现在他们面前。多么可怜啊。
再一次去看杨宜春那天,伍邵阳特意打扮了一番。脸上抹了孕期专用的BB霜,遮住了脸上零星的晒斑,又扫了眉,画了眼角和唇线,涂了口红。打扮一新,伍邵阳浑身舒畅,她笨拙地在胡安庆面前转了一圈,笑盈盈地问他:“我好看吗?”胡安庆看也不看她,大声说:“好看,好看。”伍邵阳眼波流动,追问了一句:“比杨宜春的妹妹还好看吗?”胡安庆对她这个问话有点敏感,他这样说:“你提她做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伍邵阳笑了,她看着外面炽热的阳光,心里想:“唉呀,真好呢,这阳光真好。”
在过道里与唐汝城撞见时,伍邵阳看见胡安庆呆住了,她也就呆住了。眼前的女人穿着深蓝色的西装,小小的身体里面似乎有大大的力量。她发现怀孕的自己是唐汝城两倍大。她再一次主动放开了胡安庆的胳膊。她看见唐汝城露出了微笑,甜甜的样子,有点小做作。胡安庆没有吭声,唐汝城看都没看胡安庆一眼,她频频回头,以此来掩饰不自在。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伍邵阳突然感到胡安庆与她划清了界线,他是他,她是她,他不再是她的丈夫,她也不再是他的妻子。她立刻就明白了:这就是他的前妻,给了他永生痛苦的前妻。眼前的女人算不上漂亮,也并不年轻了,可她给伍邵阳的感觉还是很可怕。如何可怕呢?伍邵阳想不明白。她静静地看着唐汝城,后者并不看她。啊,这就是胡安庆嘴里那个尖酸刻薄、敏感自私、神经质的前妻。胡安庆跟她说过好几回,说唐汝城哭的时候会用自己的双手用力击打墙壁,一次又一次,直到手掌流出血水来。
唐汝城走在前面,伍邵阳跟紧胡安庆并排走在后面。推开病房的门,杨宜春的目光穿过唐汝城,望向胡安庆,她嘴里喃喃地说了句什么。伍邵阳猜杨宜春并不知道唐汝城就是胡安庆的前妻,但唐汝城什么都知道。她听见唐汝城以公事公办的姿态问杨宜春还有什么需要的,让她尽管提要求。杨宜春将目光收回来,眼睛看向天花板。不一会儿,她突然哭起来,嘤嘤的哭泣声,令人内心发凉。
走出病房,伍邵阳看见唐汝城坐在过道的长条椅子上,低着头写着什么,她视力好,走过去,远远就看清楚了,本子上横七竖八地写着:“鱼生于水,死于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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