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赵丰
模糊性
□赵丰
喜欢做梦的感觉,情节和细节的不确定性,构成了梦境的魅力。黑暗的时光,任我的岁月流逝。散淡的碎片,将漫长的人生聚拢成模糊的图像。
某些历史人物,由于无法还原其真实的生命过程,难免会存在着不确定的因素。就像传说中的炎帝、黄帝、尧、舜、禹、后羿,谁能证明他们的存在呢?我们县里有位民国时期的人物,因为有争议,恕我不能写出他的名字。他是一位兵工专家,解放初期被当作恶霸镇压了。他的人生如同电影的断片无法衔接,因此具有极大的模糊性。既然是专家,那就好歹是个大人物,不进县志不行,只能模糊他的历史,含糊其辞,留待后世定论。
阅读西方哲人的原著,常常进入不了作者所描述的境界。阅读了几页,仍是一头雾水。像康德、叔本华、雅斯贝尔斯,他们总是绕一个很大的圈子,才会进入论述的本意。他们喜欢模糊的阐述,仿佛这样才能显示出哲学的深沉。有时候,我陷入那种不着边际的语境,云里雾里的,身心里有一种雾里看花的感觉,身边的景物事物也都模糊起来。
欣赏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种形象大于思维的特征,揭示的就是艺术形象的模糊性。似与不似,似曾相识,抽象和具象,意境和含蓄,所要阐明的都是艺术的第三境界:模糊性。可以说,正因为事物的这种不确定性的普遍存在,第三境界才具有了更深层次的研究价值和意义,才具有事物价值的弹性空间。一切事物的生成都是在第三境界,一切艺术的价值都在于其自身的模糊性。
是谁说过?距离产生美,模糊产生美。就像热恋中的男女,彼此的审美其实是一种模糊的过程。须臾间,他的影子消失在暗夜里,于是她彻夜难眠;恍惚中,她的身子浸泡在月色里,于是他神魂颠倒。主体和对象相互胶着,才会产生审美的趣味和快感。
朦胧,模糊,眼界似不够远,但却可以带来宽阔的胸怀。迷雾中的大山,总会给我带来无穷无尽的想象。曾经置身于蓬莱仙岛,渴望着海市蜃楼的幻境出现。可是我也许属于凡人,无法享受到那种虚无飘渺的精神飨宴。
品赏齐白石画的虾,感觉总在“似与不似之间”,虾的眼睛用浓墨横点突出很长,短须上两条长臂钳挺拔有力,软中带硬,节与节之间表现了笔断而意在的意境。在他九十岁后,索性去掉了虾须。他用艺术化的模糊性,画出了虾的神性,以达到“不似之似”的境界。
绘画的功力,是从真实到模糊的过度。“似与不似之间”是自然的造化,是艺术家在对弥漫着“模糊性”的客观事物发挥丰富的想象之后,以个人的学识修养、审美理念结合绘画技巧,所展现出的形神兼备。我不会作画,但不乏追溯绘画史的勇气。十九世纪以来出现的西方印象主义绘画,虽然表现的是自然光色的变化,但所描绘的方法是模糊而不是精确的。法国画家、印象派代表人物和创始人之一莫奈的《日出·印象》,描绘的是勒阿弗尔港口一个多雾的清晨:海水在晨曦的笼罩下,呈现出橙黄或淡紫色。天空被微红的色块渲染,水的波浪组成厚薄、长短不一的笔触。波浪的背景下,三只模糊不清的小船穿越于微薄的雾气中。你能依稀辨别出船上的人或物,甚至会感觉到船在摇晃中缓进……如此大胆地用“零乱”的笔触来展示雾气交融之景,令一贯正统的沙龙学院派艺术家大跌眼镜。
随着鉴赏力的不断提高,我越来越体悟到绘画艺术的魅力,那就是:“明晰”的描绘并非就是真实,艺术家主体精神的觉醒体现在“只有当他忘掉一切他所见过的玫瑰,他才能创造自己的玫瑰”,这是精确到模糊的变革,是“造化”与“心源”的沟通,塞尚如此,凡高也如此。中国画坛从南宋开始,注重的是艺术的模糊性,画幅虽小却富有诗意。南宋四大家之一马远的《寒江独钓图》,把“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意境描绘得淋漓尽致。一个老翁坐在一叶扁舟上垂钓。除了这一处笔墨,画面其余都是空白。在空白之中,我们浮想联翩。说到底,这些留白并非真正的空白,而是模糊不清的水流,或是水天相接的淼茫。计白当黑,疏密有致,这是画的妙处。
这世间一切事物,是由阴阳矛盾变化形成的。一阴一阳谓之道。这是《易经》的说法。绘画正是如此,写其形,表其心,达其神。艺术形象一旦达到了“似与不似之间”的境界,方能阴阳合一,神形兼备,表述出客观世界的模糊性。
在中国古代小说家中,对模糊性创作规范真正具有自觉意识的是曹雪芹。他以一部《红楼梦》展现了一个巨大的虚无。主题、形象、情节,都是模糊的天地。《红楼梦》一经问世,就登了大雅之堂,成为人们的案头、床头之作。
时光会让我们看清真相。伫立在幽深的时光隧道,蓦然回望,我们会发现,诗歌意境的模糊性,远在唐代已让李白、杜甫们登峰造极,令阅读者瞻仰膜拜。古典诗词的模糊性启发了曹雪芹,才使得《红楼梦》创立了小说的模糊性规范。显然,《红楼梦》的意义不仅仅在作品本身的艺术性,更在于文学史上的改革性。
消瘦的鲁迅抚摸着《红楼梦》的旧书页,表露出看透玄机的微笑。他说:“《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红楼梦》的模糊性表现在:它以顽石的传奇、木石前盟的出典为起始,虚诞上下,幻化东西,虚无缥缈;而后幻景四出,“转化”不断,唱“好了歌”,论正邪说,出通灵玉;继而梦游太虚幻景,曲演红楼梦,迷指十二钗,出警仙,饮仙醪,临迷津;后又起金玉良缘,照风月宝鉴,述可卿梦告……这一连串的虚幻内容,表明了作品的运行凭借的是现实与非现实的转化机制。
作为一部小说,《红楼梦》当然也不允许用“史笔”来直书其事,将真事隐去,以虚无为作品的灵魂。从艺术构思的角度出发,作者的开场白不难理解为:《红楼梦》是借助虚拟的通灵之说,经过“一番梦幻”的惨淡经营,才隐去了真人真事——幻化了生活素材而写成的。换言之,《红楼梦》的艺术真实是作者对现实的材料进行“虚拟”、“幻化”的结果。
坚守在孤独的书房,曹雪芹清醒地意识到:创作犹如画大观园一般,“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他在乎的是艺术的模糊背景,“远无邻村,近不负廓,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于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他主张用模糊的原则处理材料,“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以减衬添,以藏托露。从而把《红楼梦》写得玄之又玄。读之,如捉水月,抵挹清辉;如雨天花,但闻香气。
双关性、多重性、暗示性,是《红楼梦》叙事的主体。在真实中寻找虚无,在平淡的生活里寻找诗意,使读者在模糊的叙事里寻觅精神的慰藉。似断似续、若明若暗的情节线索,及至隐藏着的伏线,甄士隐的梦幻、好了歌的注解、十二钗的判语、行文里的曲词,让读者窥见、揣摩、联想,成为阅读的乐趣。曹雪芹不但在主观上认识到描述要“新雅”“神韵”,而且在创作实践中,一反才子佳人对描述对象肤浅的思索和笨拙的模拟,“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赋予描述以不确定性。
如此,让我们品味它的一个个细节:在给袭人的判词的前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画面寓“花气袭(谐音席)人”四字,这只是一种理解;另种理解是,暗示袭人性格外表柔美、芬芳如鲜花,内里下贱、丑陋得似破席;还有一种理解,鲜花示美貌,破席示被人睡了又睡,画面寓袭人操行不良……想象丰富的读者自然还会有四五种理解。再来品味对黛玉的描写。黛玉的相貌可谓美矣,但翻遍全书,对她的外貌竟然没有一点确定性的描绘。黛玉出场时,“两弯似蹙非蹙柳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眉毛若一抹轻烟,却是“似蹙非蹙”的不确定;眼睛为一双“含情目”,却是“似喜非喜”的含糊其辞。然而描述越是这样不落实、不确定,越能调动读者的想象力,让人感到林黛玉美到无法落实的地步,不免滋生天女下凡的感叹。
在厚重的书页里,我们发现了大观园中的许多异草:茝兰、青芷、紫芸、金葵草、玉蕗藤、藤萝薛荔、杜若衡芜……如何赋予它们以神韵,这是十分困难的文字抒写过程。曹雪芹通过人物之口,说它们就是“《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且一一对照出来,使异草闪耀出灵动的神韵。
内心的隐秘,潜藏的情愫,使得《红楼梦》成为了中国文学史上捉摸不透的才子佳人。“红学”的诞生,正是在于曹雪芹那种描述的不确定性,以及模糊的美学潜质,从而给我们带来了自己心中的林妹妹,以至今天依然有人兴致勃勃地探究着大观园的遗址。曹雪芹运用着“不备”“不均”“不到”的简约性,使得《红楼梦》的语言似大海的冰山,模糊朦胧,艺术境界层出不穷。
艺术的审视,常常令我变得自信起来,将生命里曾经的自卑和犹疑换成果断。我斗胆妄下定论:《红楼梦》如同唐诗宋词一般,把文体的模糊性创作规范发展到不容后人臻于完善的高度。
汪曾祺的小说很难看出主题,阅读时有种朦胧的迷惑,甚至有评论者从社会学角度认为其小说功能系统紊乱。他将散文诗的特质引入小说创作中,营造出一种抒情诗的散文化小说。他的小说清新明净、工丽整洁,在意境上注重气韵、声韵、意蕴的融合与表达。汪曾祺在与施叔青的对谈中谈到他对《世说新语》及宋人笔记等类型文学作品的倾心,认为这类作品写的是一种模糊的意境,一个难以言说的事实。但难以言说,并不代表没有言说的可能。汪曾祺如是说:“我认为应该应允主题相对的不确定性和相对的未完成性。”“作品要容许一定的模糊性,不是故弄玄虚。”
欣赏文学、文艺作品,对我来说是一种生命的愉悦。总是坚守着这样的意念:委婉朦胧,乃为上品;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模糊的,并不真实的感觉,迷漫进我的身心,仿佛身在天外,意在迷宫。
真的,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不清晰,是种美感,就如隔帘观月,雾里看花,有一种朦胧之美。生活里,我们常常需要一点烟雾,把粗糙的现实软化,使它看起来柔和,多一点迷离。
水光潋滟,山色空濛,西湖的美独步天下,而在世代居住在西湖边的渔民眼中,这里不过是许多水的集合,甚至哪年哪月还淹死过哪个人。
嫦娥奔月,吴刚玉兔,那长泻而下的清辉缕缕,是古今中外多少诗人心中美的代言,而自从阿波罗号带回一块黑乎乎的月球矿石后,冰透华贵的广寒宫唯有黑暗与荒凉……
雾里看花花最美,这是一种整体美。爬山时,看到白云缭绕下青翠的山峰,可是累其筋骨爬上去,青翠的峰峦不过是一块块再普通不过的糙石,缥缈的云雾变成了一颗颗看不见的水汽分子,心情顿时一落千丈。
雾里看花,这是求索之美。叔本华说,人的实质是苦的欲望没有满足时,饱尝满意的痛苦;欲望满足了,又要忍受精神空虚的折磨。人就像一个钟摆,煎熬在满意与空虚之间。求知是人本能的欲望,雾里看花正是对待这种欲望最好的途径:欣赏着美,心中怀着进一步了解它的愿望,却为守护它的美,并不采取求索的行动,自然不抱获知的希冀。这若即若离的状态,正是介于满意与空虚之间的最佳状态,乃是人生的享受。
有人说,这个世界不过是一场排列组合,排列得好,就是美,否则就是丑,而参与排列的都是些最普通的资料。所以,太多的山水之景,只适宜于我们驻足远看,欣赏那整体建构的美。反之身临其境,便会大失所望。
隔帘观月,雾里看花,这是一种想象美。就像行车在大草原,看到那一望无际的碧绿,会想到童话中的白雪公主和白马王子,会想到与之一样无边无垠的大海……而当你坐在其中,一只丑陋的蜘蛛、毛毛虫、多脚虫爬上你的腿脚,甚至你触摸到了一堆羊屎、一摊牛粪,于是美感荡然无存。
掩藏在草丛里、泥土间的虫子,叫声才会动听,因为它不露其形。倘若,将它捉出来置于手心,它会心惊肉跳,怎么会发出悦耳的叫声?观看悬疑片的电视剧,如若心急,绕过过程,打开最后一集,就会索然无味。它的魅力,其实就在模糊不清的情节之中。
喜欢梦境的缘由,在于它会使我感到温暖,让我在模糊中将生活的丑陋幻化为美景,回味着虚幻的场景迎接第二天的日出。
这就回到童年里的一个梦。
那个梦的情景是这样的:我和儿时的伙伴在沣河里玩耍。河滩有一只死去的蝉,晶亮的羽翅令我感觉到了美,于是用手掌托起在阳光下。沙子滚烫,阳光温暖。一个叫虎兰的伙伴突然从我的手掌里夺走了那只死蝉,化身为齐天大圣孙悟空,带着死蝉腾云驾雾……
每个人都会在梦中不可避免地回到自己的童年。
梦中拜访童年,就是叩问生命的原始状态。朦胧,抽象。符合梦的形态。中年万事忧忧,老年举止维艰,都需要童年的梦境滋润日渐枯萎的心灵。唯有童年心灵的原始状态,才能让人悟出人生的真诚和善良。那种意义需要我们咀嚼。
儿时的偶像是孙悟空。那时我和虎兰传阅着一本孙悟空大闹天宫的连环画。唐僧为何取经,我们不感兴趣,孙悟空倒是很可爱,飘云驾雾的,一个跟头就上了天,十万八千里。我们曾激烈地讨论着孙悟空会不会死的问题。往往争执得没有结果,就在河滩上翻跟头。翻着翻着,就看见了一只死蝉。眼睛亮圆,吓我一大跳。我不忍心面对死亡,便悄悄地挖了个坑儿用沙子掩埋了它。很长时间,我的心境都无法快乐起来,再也不敢到河滩上玩。我怔怔地问祖母,蝉怎么会死亡?人是不是也会有死亡的那一天?祖母拍我一巴掌,吼道:“碎碎个娃,什么死不死的,你才活了几天?”后来沣河涨大水,大水消退后沙子厚了许多,我确信那只死蝉被深埋于河床之下,才放心地下到河滩。
蝉通禅。四十多个岁月过去,我心中的禅意自然堆积了许多。每到秋天,当我聆听高树上的蝉叫时,我会静静地坐下来,闭上眼睛,让蝉叫与意识中的禅意相融。
儿时就那样带着一些悲伤和喜悦过去了,永远不复返回。在生命的长河中,我偶尔会遇到一只死蝉。那一定是秋天,我漫无目标地在树林中和河岸上闲走。沣河的沙子已被附近的村民用作盖房的材料了。河滩上消失了细软的沙子,似被开膛破肚的黑蛇。我无比悲凄地刨开一个坑,用双手掬了黑土虔诚地将它掩埋。高树上,有许多蝉高声鸣叫。它们唱响的,宛若是生命的送行曲。
梦中的死蝉何以美丽,因为它是模糊的的物体。回到现实,死蝉却给了我一种真实,所以我恐惧。人在幻觉中,死亡只是模糊的概念,坠楼是种飘飞的感觉,割腕是种淋漓的快感……
模糊的梦境,仿佛生命里的虚无。人在懵懂中,生命才会美丽绽放。是的,太过真实的场景,常常令我窒息。
不要总是相信直觉。幻境、模糊的事物以及感觉,常常会给我们带来幸福。当然,你千万不要选择自杀。
责任编辑 董晓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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