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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火(外一篇)

时间:2024-05-04

□江时位

鬼火(外一篇)

□江时位

我小时候,是深信有鬼的。

记忆里,最恐怖的鬼有三类:第一类是淹死鬼,第二类是吊死鬼,再就是屈死鬼了。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三类鬼,与当时我的日常生活,联系相当密切。

我老家在偏僻的辽南远乡。我九岁之前,没见过电灯,没见过汽车。这就注定了,童年的生活,是极其枯燥和乏味的。

小孩子天性好玩。玩什么呢?我最乐意过两个季节,一是冬天,二是夏天。冬天玩冰雪。积雪如山,可以堆雪人、掏雪洞、滑冰车什么的。夏天,最快乐放浪的活动,就数玩水洗澡游泳了。

我玩水,可以玩得忘记吃饭和上学。但玩水有个最大的心理障碍,怕遇上淹死鬼。据大人说,凡淹死过人的河网池塘,那里的淹死鬼,一定是看准机会,抓“垫背”的。相当于击鼓传花,要找个“下家”接班,他便可以转世。不知是真是假。

这就让爱玩水洗澡的男孩子,年复一年的面临着艰难选择。是冒着被淹死鬼抓“垫背”的风险去洗澡呢?还是像“绝育”手术那样,与迷人的水,彻底地断了念想呢?

我与别人相比,又多了一份特别的忧虑。我洗澡最乐意去的地方,正是淹死鬼与我关联最密切的地方。那地方叫“大窝子”,湖一般广大,池清碧澈,沙滩沙底。水质绝好,渴了,可以手捧直饮。周边树木葱茏,浓荫匝地。

听母亲说,我先前有个哥哥。八岁那年,家乡发洪水,四方一片汪洋。洪水退下后,有一天伯父带着我那哥哥,划着小船,到“大窝子”运沙土。装满沙土,伯父便推船离岸,准备回家。不料,因负荷过重,那船沉了。坐在船头的哥哥淹死了。

因此,我去那地方洗澡,就有被那淹死的哥哥拽去的可能。因此,母亲是极力反对我去那里玩水的。

可是,母亲的担心总是徒劳的。即便是派人跟踪我,我也是东躲西藏,总能达到目的。当然,淹死鬼的阴影,却是一直笼罩在我的心头。直到现在,提起这事,似乎还是心有余悸的。

吊死鬼,多半是死在歪脖子树上。这树,又多半是长在村头的某一僻静角落里。吊上去的人没了,树还在。出村进村,必经此地。总是自觉不自觉地瞥两眼。尤其是夜黑风高的晚上,其瘆无比。

1961年的夏天,前街一个叫陈三的汉子,富农,饿得实在不行,偷了邻家两根黄瓜吃。这个案子惊动全村。说是“四类分子”活动猖獗,偷贫下中农的财产。于是,一个雨天傍晚,民兵抓了陈三,在他脖子上挂两根黄瓜,冒雨游街。

街游完了。半夜,陈三拿条麻绳,吊死在村头的歪脖树上。后来,村里有正义者,给上级写了状子,题目叫《两根黄瓜,一条人命》。

这上告信结果如何,我早不记得了,但吊死鬼陈三和村头那棵歪脖树,却一直深留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一个鬼魂的生地,一段抹不去的时代的悲惨记忆。

打那以后,我出村进村,尽可能绕过那歪脖树,绕过陈三的鬼魂住地。

八年前回老家,曲折的柏油路,已经绕过那歪脖树了,但我还是心有余悸。脑袋里,时不时浮现陈三生前的模样。

同前两类相比,屈死鬼,给我的印象最深,到了几近无法磨灭的程度。

我有个出了五服的叔伯姐姐,叫玉兰,大我十二岁。她长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婉约可人,是乡下少见的淑女型美女。

红颜薄命。她20岁那年,嫁到河东赵家。丈夫浪荡扯闲,无所不好。他嗜赌如命,输掉房产,还扬言把媳妇押上。

玉兰忍辱负重,艰难度日。一天,那赌徒输红了眼,回家暴打玉兰。深夜,逼她喝了农药,断送了性命。

玉兰死后,过了“三七”。一个深夜,约子时,有人忽然听到玉兰娘家屋后老槐树上,有女人啼哭声。悲悲切切,如怨如诉,经久不散。据说那哭声酷似玉兰。翌日,这桩怪事,传得家喻户晓。有人便说,玉兰是屈死的,是回来找娘家人给她申冤报仇的。

事情之诡异,就有点像《杨三姐告状》里屈死的杨二姐。

于是,家族里的长辈,纷纷上门,说服玉兰爹和大哥,上县里告赵家,替玉兰申冤报仇。

官司是赢了,可玉兰永远地走了。

玉兰家独居在村后的坝上。坝上长满参天大树,有柳、杨、槐、榆,还有一棵柏树。我家乡是平原黑土地,似乎不长松柏的。不知为什么,长了一棵柏树。那些树,不知长了多少年,枝冠如蓬,遮天蔽日。等到了晚上,就有些阴气逼人,无论长幼,几无近前。

长者说,女人哭声,总是子夜时分,凄凄婉婉,牵魂荡魄。这一哭就是三年。

等到我20多岁离开家乡时,后坝上的参天大树,依然荫浓蔽日,似乎多了几分森然气象。因此我想这树,也许是玉兰幽灵的栖息之地吧。

有一回,我翻书翻出了《窦娥冤》,又忽然想起屈死的玉兰来。那窦娥,面对严刑逼供,不忍婆婆连同受罪,便含冤招认药死公公,被判斩刑。临刑前,窦娥为表明冤屈,指天为誓:“血溅白练而血不染地,六月飞霜三尺,楚州天旱三年。”结果,一一应验了。可是,苦命的玉兰,屈死的程度不在窦娥之下呀,苍天却没有特别为她感动过。不知为啥。

后来看《哈姆雷特》时,就觉得玉兰屈死的程度,与哈姆雷特的父亲,似乎也差不多。但玉兰死后的故事,可就没有国王的生动了。

我恐惧鬼,却并不知其形其状。然而,对于鬼火,我还是看得真切的。以为,这便是实实在在的鬼的存在方式。因这,就自然把鬼火同以上三个鬼魂联系起来了。

几次看到鬼火,大约都是在冬季的午夜。

东北的隆冬,呵气成霜。

逢朔日,星稀光暗,天黑如漆。据说,这正是鬼火游动的时辰。

以大户家族为单位的坟地,分布在村外的远处,多为树丛围绕着。鬼火,主要在这地方活动。

在我们村,鬼火活动频率最高的,要数王家坟地了。据说是因为埋在那里的人,死因复杂,俗称“乱葬岗子”,所以鬼魂也常常显得躁动不安。

我初次看鬼火,大约是在黄口之年。

子夜时分,爹叫醒我。我跟着爹,爬上邻家平房屋顶。

我第一次认真地感受寒冬的黑夜,周遭什么也看不见,单是黑,单是冷,一切冻住了。不时有孤独的狗吠声。夜,空寂、阴森、恐怖。

一会儿,爹小声告诉我,东南方向,王家坟,鬼火出现了。

但见,那鬼火,或一或二或三,在黑空中跳动、游走,时明时暗。有时独行,有时结伙。游动的幅度不大,多半为往返回复状。

我的心一紧。不知道这鬼火行动的原点在哪儿。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在哪儿。他们靠吃什么生活呢?相互间说些什么呢?鸡叫前去哪儿休息呢?

总之,心里越想越怕。觉得与他们,阴阳两界,虽然相距不远,但实在是太渺茫了。

这便是铭刻在我脑海中的鬼之世界了。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先前淹死的哥哥,还有玉兰和陈三来。以为他们,在阴间,大概也是这样的,借助黑暗,在人间游动的吧。

于是我就有些不解,鬼魂似乎以这种方式与人间对话,能够满足什么样诉求呢?只是几片印了古钱冥币吗?

也许因此,我在外工作生活将近40年,每年春节前无论多忙,一定回老家上坟烧纸的,风雪无断。当然,这纸钱常常随风逝去,但我想,爹妈一定会收到的。

邻家的来喜,大我三岁。先前,我们俩朝夕不别,称得上是总角之谊。他爹肚子里故事多。夏天夜里,老老少少坐在井台边纳凉。来喜爹展示本事的机会来了。他给大家讲《聊斋》《三言》《二拍》什么的。因此,来喜似乎对鬼魂之事,也略知一二。他告诉我,一个鬼火就是一个人,一个坟地相当于一个村。阴间也有生产队什么的。有的地方也有学校、戏班子、耍猴儿的。

我无法判断来喜的话是对还是错,只是听得入迷。觉着他爹那么厉害,他也一定厉害。后来才听说,他讲给我的,多半是从他爹那儿听来的,一知半解,又临场发挥演绎一番。

不管怎么说,鬼火和来喜演绎的故事,让我对鬼火那个世界,充满好奇。

一年冬天,村里有人提出,揭开鬼火世界的奥秘。

当事双方,一个叫刘定邦,另一个叫王开泰。

刘定邦,40刚过,伪满国高毕业,不信邪,胆子大。他坚称世上无鬼,鬼火只是死人骨头里的磷发的光,一切是子虚乌有。他拍着胸脯,朗声发誓,可以只身摸黑去王家坟看鬼火。

王开泰,大刘定邦两岁,他有两个外号,“犟眼子”和“鬼渣子”。无论何事,经他口出,立为真理,且一犟到底,十头牛拉不回。偶尔说得对,更多则是错的。

王开泰是坚持有鬼和鬼火的。他跟刘定邦打赌,说如果半夜敢只身挑灯去王家坟看鬼火,并且把白天放在那儿的草帽拿回,就把自家的猪崽子抓给他一头。

刘定邦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于是,一场探秘鬼火的计划,付诸实施。

谁曾想,仅仅是一头猪崽的赌局,差点闹出人命来。

这天午夜子时,天黑如墨。刘定邦只身挑灯,朝王家坟走去。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坟地。正猫腰找草帽,突然从一个坟后,蹿出一个长毛怪兽,直向他扑来。刹时间,这刘定邦头皮发麻,真魂出窍,六神无主。妈呀一声,扔下灯笼,撒腿就跑。

等跑到家时,满身大汗,脸色铁青。一头扎到炕上,浑身颤抖。连日噩梦不断,一病不起。

刘定邦,凭他国高的学识,估计是深信世上无鬼的。否则他也不敢揽这个瓷器活儿。但突如其来的异类出现,一定是他始料不及的。吓个半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这注定是一场人为的闹剧。导演便是“鬼渣子”王开泰。那浑身长毛的怪兽,竟是潜伏在坟地的傻小子“李二赖”,反披了一件羊皮袄。

打赌的猪崽是否兑现,我就不得而知了。

鬼火给我的印象如此之深,还缘于我的一段亲历。

我二姑家住邻村陈台,两村相距三里。

我记忆中,这三里地皆为旷野,漫长又凶险,因为中间有一乱坟岗子,常闹鬼,鬼火活动猖獗。

对小孩子来说,白天结伴可行,夜里是断然不敢经过的。等到了夏天,青纱帐起,十几岁的顽童,鲜有往来者。

但有时,遇到难以抵御的诱惑,就不得不冒一点风险了。

我二姑家所在的生产队,有一瓜园。香瓜多为山白、脆梨、瑞红什么的,又脆又甜。西瓜皮薄如纸,一碰便裂,沙瓤红心,甜如蜜汁,远近驰名。二姑父是瓜把头,说了算。

当年对于乡下孩子来说,香瓜、西瓜,绝对是奢侈品。生产队种香瓜,全是内销。每家根据收入水平,领一二十元钱的瓜票。凭票买瓜,概不赊账。

小孩子望瓜生津,其馋无比。以有瓜可吃,为幸福指数之最。

一天,二姑父捎话过来,让我晚上去瓜园吃瓜。喜讯传来,心情悦然。即使如今吃法国大餐的心情,也无法与之相比。

跟着问题就来了。那乱坟岗子怎么过呢?一旦有鬼火出现,就更糟了。但那瓜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于是,找来喜为伴,他欣然乐意。

我们俩日落前赶到瓜园,一顿饕餮瓜之盛宴,天就渐渐黑下来。

这时就有点后怕,或者后悔。瓜是吃了,那乱坟岗子可怎么过呢?

家总是要回的。互相打气壮胆,可心却是虚的。

人手持一木棒,上路了。将近乱坟岗子,没发现鬼火。来喜说,阴天,夜里可能没有鬼火。于是,我们庆幸,提着心,快步急走乱坟岗子。

蓦然间,从草丛中立起一黑影来。犹如从坟中走出,直奔我和来喜。

于是,来喜拽着我,惊呼,快跑!

那黑影,忽然说话了:“来喜,别怕,是我呀!”

住脚,定神。原来是来喜的二叔,路过这里,闹肚子,拉屎。

打那以后,二姑父看的瓜,我是绝不敢再去吃了。

先生

在我的家乡,先前人们管把脉治病的,不叫医生,不叫大夫,也不叫郎中,一律称为先生。管教书的也叫先生。为什么管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职业之从业者,都称为先生呢?我一直搞不明白。现在想,可能是乡下人对他们笼统的尊称,与具体职业无关。

我10岁以前,没见过医院,自然也没见过穿白大褂的医生。常见为人治病的,多为巫医神汉,俗称“跳大神”。

大神以女性偏多,一般两人合跳。一个为大神,另一个为二神。我对跳大神的装饰打扮,印象挺深。头戴神帽,上有鹰和彩带等饰物。身上穿着彩色飘带长裙,腰间系有九面铜镜,还挂了九个铃铛。待二神的太平鼓嘭嘭响起,大神随节拍起舞,身上的铜镜闪着青光,腰间铃铛叮当和鸣。威风八面,也挺瘆人的。

家有病人,请来大神。大神一般骑驴,或乘坐牛车而来。

进得门来,大神东张西望一番。然后盘腿端坐炕头,手持长杆烟袋。有专人侍候,为其装烟、点烟、沏糊米水。俨然一幅天潢贵胄的派头。

问过病情,略做准备,便开跳,俗称“搬杆子”。一神多为舞动,二神负责击鼓。有固定的曲调和说词。鼓声铿锵,铜铃叮当,旋转狂舞,唱调凄婉,煞有介事。

说来也神奇。一阵折腾之后,那大神竟真的浑身颤抖,哆哆嗦嗦,似乎奇魂附体。不到一袋烟工夫,请来仙或神,俗称清风或悲王。这时,问炕上病人之感觉,回答多能符合大神的愿望。事前交代,不能说反话。

跳大神的功力如何,我不大关心。跟野孩子们,围在窗前窥看的目的,多半是凑热闹,感觉挺新鲜,趣味盎然。因此,时间久了,就盼念那跳大神的出现。

我没有认真总结过跳大神之疗效。其失败的记录,我还是记得一回。

大约是1963年的夏天,连雨天发水的季节。我的一个远房姨夫得了重病,几天不吃不喝,人快不行了。于是,请来跳大神的。一阵锣鼓,满口咒语,闹闹哄哄,折腾两天一夜。姨夫的病不轻反重。

这时有人出主意,没有时间折腾了,赶紧去鞍山大医院吧。

阴雨连绵,河水陡涨。家人备一大号柳筐,筐里垫上稻草、被褥,姨夫半卧其中。四个小伙子,轮流抬着姨夫,冒雨赶路。

走到浑河边,但见浊水滔天,激流翻腾。水漫河床,两岸之间如大海一般,浩然水天一色。渡船停了。无奈,又冒雨返回。就在那天晚上,姨夫断气了。跳大神耽误了时间。

我常想,在这样一个贫病并行、医药皆无的远乡僻壤,人,能顺顺当当地活到60岁,那一定与前世广积阴德有关。

然则,常人之生活,历四时八节,吃五谷杂粮,小病小灾总还是难免的。

在我的记忆里,爹妈不大信跳大神的。素常为我把脉治病的,主要是三个人。可以说,在我10岁之前,算是最重要的三个“先生”了。

秦先生,恕我迄今不知道他的名字。秦先生家住秦台村,距离我家二里。他为乡亲把脉瞧病,盖不收钱,土特产也不要,且随叫随到,风雨无阻。

秦台有个小中药铺子,算是跟秦先生业务配套了。但听说,秦先生与这中药铺,并无钱财瓜葛。这就越发显出秦先生的人格魅力来。因此,秦先生在十里八村,口碑极好,盛誉有加,俨然为乡里之“岐伯”。

秦先生,中等个儿,慈眉善目,仪态雍容优雅。约60岁上下,无胡须,鲜皱纹,面色润朗,几近童颜。估计这跟他的修养和职业有关。他经常是一袭青布长衫,脚蹬圆口青布鞋,头戴藏青鸭舌帽。说话慢声细语,问病蔼然可亲。

我父亲与秦先生过往极好,当属危难之交。据说,有一年夏天,青纱帐起,两人赶集归来同路。行至河边高粱地,突遇“胡子”。劫匪举刀弄棒,横眉立目。大有没钱要命之危。

秦先生,一谦谦君子,身无壮胆,手不缚鸡,顿时冒汗。

父亲体格健硕,虎虎生威。他怒目以对,信手力断树干,向“胡子”劈将过去。那“胡子”见势不妙,扬长逃遁于青纱帐中。

因此,秦先生感谢父亲临危救难之恩。每念于此,其情殷殷。两人往来颇多,感情甚笃。因这,我们家一旦因病有求于秦先生,其不分昼寝,有求必至,且格外上心,从无倦怠。

秦先生医术很好,不靠任何诊疗仪器,单凭右手食、中、无三指,轻抚慢拓,边聊边品。约一刻钟工夫,便准确说出病状、病因,并速成一方,嘱咐再三。

有两回看病,印象极深。有一年中秋节,母亲给家人“抓秋膘”,改善伙食。白天大吃一顿,等到晚上,我突然来病,腹痛肠鸣,肚泻如泉,稀便臭若败卵。

父亲连夜请来秦先生,把脉问诊。先生说,不要紧,不致命。只是吃多消化不良,属脾弱伤食所至。随后,秦先生拿出银针五枚,直取中脘、神阙、天枢、足三里、脾腧等穴位。半个时辰,立见功效,痛消泻止。

接着,秦先生开一方子,好像有神曲、山楂、莱菔子、半夏、茯苓、连翘等七八味中药。

父亲连夜去秦台抓药。煎后服下。待后半夜丑时,我腹痛全无,泻肚不再。病,来得快,走得也快。秦先生医术之高明,可见一斑。

另一回,大约我八九岁时的一个夏天,不知什么原因,恶心呕吐,喉红胀痛,剧烈咳嗽,且高烧不退。昏睡两天,滴水不进,软塌塌躺在炕上,如死去一般。父亲说秦先生出门了,要等他回来。这就急坏了母亲。

傍晚,秦先生终于来了。把脉片刻,轻掀眼皮,看看舌苔。说不要紧,是风热性急症。他先是以大拇指按压我的鼻道、迎香、鼻流等穴位,再揉搓鼻腔两侧印堂穴等穴位。然后开一成方,大约有百里香、洋甘菊、菩提花之类。嘱咐,将三味药混为煮汤,一天饮五次,不日可痊愈。照此办理,三日奏效。

如今久居大都市,得了急症必去大医院。我还是怀念秦先生。其待人慈蔼,过程简约,手到病除,实在是方便得很。

先前,常为我看病的第二位先生,是屯亲大姑。约60出头,个头高挑,腿脚利落,眼神儿不济,说话嘴冷辞锐,属刀子嘴豆腐心那种。

她的拿手绝活儿是正骨。有一回,邻村一小伙子,从房上摔下,大腿骨折,慕名而来。病人平躺在门板上。只见大姑端起一海碗白酒,咕嘟嘟牛饮,奋力喷出,直击病处。然后指挥两壮汉,或拉或拽,巧劲上推。不到一袋烟工夫,那小伙子竟站立起来。众人皆惊呼,奇!

三个月后,那摔断腿的小伙子,独自走来,专程感谢大姑。

因医术好,人送大姑外号:王半仙。

不过,大姑为我看病,多半是形而上的一套。可能是她除了正骨绝活外,治别的病不大在行,又很在意“王半仙”的脸面,大概属于不得已而为之。

有时也不尽然。她能掐会算的一套,偶尔也为事实证明是对的。

有一回,我为买一把仿真手枪,夜里,掏走母亲衣兜里仅有的两元钱。

当时的两无钱,大概是居家一个月的零用开销。钱丢了,母亲自然着急上火,便找大姑掐算。但见,大姑平心静气,屈指反复,默念了什么。随后断然说,这钱是你们家人拿走的。母亲也就不再追究了。

我估计,大姑是根据当时的案情,作出的合理判断而已。总之是说对了。

大姑的这一套,用在给我看病上,有时也确有奇妙之效果。有一回,我浑身发冷,嘴唇青紫,哆哆嗦嗦,热炕上盖两床被,无济于事。大姑看了看,说这孩子冲着狐仙了。然后拿出一道纸符,让母亲烧成灰,放在碗中,以清水浸泡,片刻,让我喝下。并嘱咐,多喝红糖姜水,出两身透汗。如此办理,半天,果然病除。

现在看,一定是那红糖姜水和两身透汗起了作用。

第三位所谓“先生”,便是我的母亲了。

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据母亲说,我出生就没有奶水。吃什么呢?小布口袋,装一把高粱米,煮熟。母亲将其嚼成糊状,喂我。这就决定我后天缺乏营养,体质不壮。

经常患病,怎么办?母亲自有一套治疗的办法。跟大姑的那一套差不多,也属形而上的。诸如在佛龛焚香,祷告祈福呀!烧几张纸钱冥币,送送鬼神呀!等等。

母亲使用最多的祛病招法,是至今我也说不出名字,也说不清原理的一种。

有一回,我不知得了什么病,通体无力,昏昏然,平卧于炕上,有魂魄俱伤的感觉。母亲情急之下,便动手为我医病。

她拿一青瓷饭碗,斟满清水,放一把小黄米。再取一束竹筷,约五六双。

母亲表情凝重肃然。将碗置于我头前炕沿之上,轻手扶直筷子于碗中,专致于那束筷子能集体立住。嘴里轻音念着祷词。大意是恳求某神某仙,能网开一面,不要折磨儿子了。能如愿,日后必定还愿。并试探着,轻问心中指问的某神某仙:若是你,就站住。

如此这般约三五分钟,只见那束筷子,果然集体直直地立于水碗当中。

于是,母亲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微笑着对我说,这回病就好了,赶紧起来吃点东西吧。

说来也奇。一是瞬间可使一束筷子集体站立,一根不倒,绝非易事。二是半日后,我的病果然好转。

现在回头再看这件事,我想其中的意义就在于,首先是母亲以这种虔诚的姿态,完成一个仪式。其心理暗示的作用,或多或少是有的,包括母亲和病中的我。再就是,在那个穷困的窘境中,无奈的母亲,只能以这种方式,祈祷儿子的生命能够延续下去。

噫吁嚱!伟大的母亲!

责任编辑 董晓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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