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都
苦儿苦儿
□王都
一
总有一群小孩,被摆放在列车站台,你本期待他们绽放花样的笑脸,却看见与年龄不符的苍然。你让他们上车,他们不来,你迎上去,他们又跑开。本来不必在意,却给你带来莫大又莫名的悲哀。你渴望他们远去的方向至少有一片不必金灿的麦田,然而,那里却只有一个孤冷的泥潭,不知何时,钻出妖魔来。
这个世上,可怜的,小孩。
当我还是个孩子,当我已不是孩子,他们都站在离我不近不远的地方,嘴巴不休不眠地张合,遗憾我什么都听不到,不会读心术,也不会读唇语。耳边只有无休止的白噪音,好像年久失修的半导体。我只好找出这一幅记忆拼图,把出现在我生命里的这些小孩拼将出来,然后将画着嘴巴的那一张都调转过来,就当还他们一张久违的笑脸。
二
八岁那年夏天,我热衷于从长长的刷着绿漆的楼梯扶手上滑下来,胸前留下一道脏兮兮又热乎乎的杠痕,暖风夹杂丝丝清凉轻抚耳廓,却变成回家后暴风骤雨的前奏。但即使挨了打,下一回我照旧固执地趴在楼梯上,“呼啦”一声滑下去。有一次我滑到底,脚刚落地,一转头看见我妈买菜回来,正叉着腰站在那儿瞪我,我吓得头发都立起来了。
楼梯下面有一家小卖铺,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妻,二人育有一女,比我还小两岁。一家三口都不善言辞,小女儿更是几乎不说话,头很大,头发枯黄又乱蓬蓬。早上,母亲总是草草地给她扎个马尾,好了往前一推,接着低头干活。
记得那天很热,我抓完蚂蚱已经汗流浃背,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脸上一定又脏出了新高度,汗水、草汁和尘土,都在我的脸上大杂烩。蚂蚱还在我手里扑腾,蹬得我手心直痒痒。我在大太阳直直地照射下,一口气跑到小卖铺门口,又想厚着脸皮赊账买一个“冰袋儿”解渴,喝一肚子的色素。时间还早,他们没有出摊,我利索地爬上他们家的窗户,“咣咣”地砸玻璃。我不愿意敲门进屋,因为他们家的味道实在令人却步,感觉有什么东西酸了馊了,却从不舍得倒掉。敲了半天也不见人来,我悻悻地跳下窗户,蜷坐在阴影里面,汗水滴在水泥地上,砸躺了一只蚂蚁,嘴巴干得可以喷火,烧掉身后的大片草地。大概等了半个多小时,老天终于眷顾我这个执拗的小孩儿——他们回来了,跟着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警察和街道的大妈。我好奇地迎上去,看见大妈扶着快要哭瘫的母亲,小女儿怯怯地扯着父亲的衣角,眼神里充满了惊惑,并频频偷瞄父亲扶着的少年。少年平头,骨瘦如柴,像竹竿一样纤细,但不如竹竿般笔直。他歪歪扭扭地走路,表情古里古怪,但看得出他很开心。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有知情的邻居问,老张,孩子找回来了?父亲含着泪,扬起酸楚的笑脸,重重地点头。
“竹竿少年”小时候被人贩子拐走,多年后终于被找到,然而脑子却受创傻掉了。有人说他的智商停留在三岁,可我总觉得还不如三岁的孩子。有邻居猜测,是人贩子故意将孩子打残,博人同情,帮他们乞讨要钱。这些破碎又支离的信息是我听来的,几分真,几分假,我都不知道。这些年,他所受的折磨,谁也想象不到,谁也不敢想象。人群散后,我手中的蚂蚱已经不知去向。八岁的我终于开始尝试着思考,我是不是也将小蚂蚱从大蚂蚱的身边拐走了?就像那个“竹竿少年”一样找不到家了?可惜孩子的认真思考不会持续太久,我拍掉手里蚂蚱留下的残肢断臂,将未知的液体往衣服上使劲蹭了蹭,便一溜烟跑去找破兜子抓蛐蛐儿了。
然而“竹竿少年”的苦难没有就此停止,或许这一辈子都不会终止。他被锁在一间小屋子里,基本上不见天日。同胞妹妹并没有善待哥哥,总是嫌弃他欺负他。我也在回想为什么后来开始进屋买东西了,可能仅仅是为了那恶心的好奇心。有时他会像一只巨型蜥蜴一样,从一间屋子迅速地爬到另一间屋子,发出奇怪的叫声。有时他会突然间打翻东西,满屋子乱蹦乱跳,还会撞墙撞地自残。偶尔他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嚎叫,叫声撕心裂肺,把大家从睡梦中惊醒。隔一栋楼住着一个暴脾气的年轻人,经常为此骂爹骂娘,问候“竹竿少年”的八辈祖宗。母亲时常坐在摊子后面默默落泪,买东西的人要叫她好几声才听得到。父亲面色更加疲惫,越来越佝偻,越来越沧桑。
我与“竹竿少年”仅仅有过一次交集,那却是一次抱憾终身的交集。那时我已是高年级的小学生,有一天站在门边等他母亲找钱,他像没有骨头一样斜靠在墙上,手里端着个碗,碗里有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他毫无目的地转着头,嘴里嘟嘟囔囔的,脸向着一侧有频率地抽搐。忽然与我对上了眼,我心里一惊,见过他发疯的样子,担心他手里的碗下一秒就会飞过来。但是他并没有,他慢慢地离开了墙,往我这边挪动,颤颤巍巍地把手里的碗向我递过来,然后他居然冲着我笑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他是想和我分享碗里的食物。碗离我越来越近,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当他的母亲大步走过来把他拽走,重新锁进小屋的时候,我着实松了一口气。
他可能下一秒就会忘记这件事,但我将永远记得——我曾辜负了一个人的好意。如果还有下一次,我一定会伸出手——然而这种誓言,并不能挽回什么,也不能让我好过一些。回忆是很可怕的东西,它总将我囚禁在某个时代里,不断让我想起,让我难过,让我自责,让我走以后的路时,都倍加小心。
三
短暂的生命总会让人唏嘘,然而这唏嘘和那生命一样,走不了多久,走不了多远。人们往往将这些事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摇摇头,咂咂舌,叹叹气,却并没有走过心。
但是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嘴唇总是青紫色的小姐姐。她就像天使一样,总穿着一身白色纱裙,轻轻跳跃起来摇晃了白日光,旋转起来让整个春天的绿都失去颜色。后来有一天,她真的变成了天使,她和她温暖的笑容,一并穿过柔软的白云,飞去了天国。
那一年她八岁,我五岁,在其他小孩子都觉得我小,不乐意和我玩的时候,是她牵起我的手,将我从阴影里拉了出来,来到了美丽的阳光下。我们把红砖磨成粉末堆在一起,撒上青草叶和小野花,假装在做美食,然后大快朵颐起来。她陪我玩“警察捉小偷”的游戏,我在前面跑,她从来追不上,我边跑边笑话她笨,灌了一肚子的风,不停地打嗝,她也不恼,脸上有着不符年龄的成熟。我问她为什么嘴唇总是紫色的,好难看。她稍稍收敛了笑容,认真地告诉我她生病了。她总是感冒发烧,时不时就待在家里,不能出来玩。我经常蹲在她家楼下,大力仰着脖子,渴望她把窗户拉开,露出那张暖人的笑脸来。
过了两三年,我上了小学,有一天爸妈下班回来说,小姐姐已经不在了。
小姐姐是先天性心脏缺失,他们说她的心脏只有一半,生下来就不知道能活到几岁。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自己与别的孩子不一样,所以格外珍惜时间,觉得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纯赚的。你看她总是在笑,好像一点烦恼都没有。妈妈说到哽咽,告诉我她在非常难受的时候,还在安慰自己的父母。小姐姐的妈妈不懂上帝那一套,也不认识天使。她说,我女儿变成了小仙女,飞到天宫去了……
那晚我回到自己房间,罕有安静地坐下来,用两只手摆了一个“心”型,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回一只手,心想小姐姐的心脏,就是这样吧……那天晚上,我很不开心,没想到人类的生命比那蚂蚱和蛐蛐儿还要不堪一击。看来,我是不可以和小姐姐一起长大了。
没有什么比死亡更让人难过,没有什么比活着更令人快乐。
他是转校生,我的同桌。时隔多年,我早已忘了他叫什么,只因我根本没有正正经经地叫过他的名字。他姓葛,我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葛蛋儿”,这样唤了他半年。他是个文文弱弱的小男生,头发软沓沓的,手感特别好。他从不敢举手发言,不幸被点起来,声音也小得连我都听不到,害得我每次都想替他回答,被老师批评了无数回。我怕吃不完午饭被老师罚,所以经常把剩饭剩菜倒进他的饭盒里,他从不反抗,默默地帮我吃。
那一年“五一”,他们一家三口去亲戚家串门,晚上舅舅开车送他们回家,经过火车道时,车被急速驶来的火车撞翻,父母和舅舅当场死亡,他被送进医院,抢救了几天,最终还是走了。
十几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教导主任宣布这个消息时悲痛的模样,我想那是绝对没有掺假的感情。过了几天,他走了,在升旗仪式上,校长请全校师生默哀。大家都低着头,我听见有低低啜泣的声音,不知道那是真的伤心,还是胆小害怕。我扬起脸,憋住泪水,太阳穴鼓起青筋,头涨得很痛,但是我就不哭,那是我最后的倔强。手里狠狠攥着的小本子,那是我们的秘密,约定不告诉任何人。我喜欢画画,而读者就只有他。我将家里的打印纸裁成2寸照片那么大,用订书器钉起来,在上面画火柴人,自创各路武功,课间的时候我们两个就按照这本“武功秘籍”吼吼哈哈地练习……
我成功地忍住了眼泪,不和他做最后的告别。我以为这样做,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继续陪我“练功”,继续违心地夸我画画好。我曾经画了两张“无字天书”卖给他,共骗了他一块钱,也总会有机会还给他。小孩子的自欺欺人,有的时候就像童话一样,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我以为这一次,依然像考试前用踢毽子的数量预测分数一样简单,还在傻傻地想当然。
直到现在,我仍然在努力回想他的名字。
四
我见过洗手盆里猩红的血和没来得及扔掉的刀片,也追回过为情所伤而发狂裸奔的女孩。曾一起玩过的远房弟弟,如今吸毒贩毒,打架斗殴,被抓如同吃家常饭……我讨厌他们,他们不知自己所糟践的生命,是多少孩子苦苦追求,却求而不得的奢侈。
两年前,三姨姥家的小外孙女意外死亡。那孩子马上就到上学的年龄,妈妈早已给她买好了新书包,她没事就背上书包在家里走来走去,天天数着指头盼开学。谁知,终究是没能迈进校门。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躺在寝室里看电影,零食就放在枕边,我惊坐起来,零食撒了一地。那还是夏天,我一连打了好几个冷颤,嘴唇都跟着哆嗦起来。
老人常说,小孩子如果太聪明懂事的话,老天看不过就要收了他们。小外孙女真比同龄人更乖巧喜人,从小就不吵不闹,喜欢帮大人干活,总说一些“大人话”,逗得三姨姥恨不得一天亲她千万次。
三姨姥在葬礼上精神已经不太正常,她喃喃地说了一些神鬼事。
小外孙女出事的前几天,他们楼有一个女人为情自杀,穿着红色裙子跳楼了。出事的那一天,她突然问三姨姥,阿姨是死在那儿吗?她指了指楼下,正是女人落下的地方。于是小外孙女的死就带上了灵异色彩。那天晚上,三姨姥因为感冒咳嗽很严重,起床去客厅倒水。小外孙女和妈妈住在另一间卧室,她见姥姥非常难受的样子,就从床上爬起来,双手捧着大梨,想送去给姥姥止咳。谁知不一会儿,家人听到姥姥的房间里一声巨响,赶过去发现,老式电视机压在孩子的身上,孩子被砸到了头,鲜血溅了一地。因为当时卧室里只有她自己,没有人知道电视机到底是怎么倒下来的,只能猜测她当时想拿电视上的什么东西,够不到,结果把电视拽倒了。
葬礼上,三姨姥魔怔了一样,反反复复地问着在场人同样的问题,“怎么就倒了呢?你说怎么就倒了呢?”
可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她。
无论什么时候,受苦的总是孩子。战争年代,孩子被挂在了冰冷的尖刀上,尸体被随意丢弃在路边,连掩盖尸体的东西都没有。我看过一张老照片,流浪狗嘴里叼着死孩子,茫然地看向镜头。饥饿年代,孩子不仅挨饿,在一些村子还被当作食物,两家人互换吃掉。我奶奶在勉强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得挨家挨户要饭养活家人,我姥爷五岁没了母亲,冬天要和弟弟把脚扎进牛粪里面取暖……即使到了现在,拐卖儿童、虐童、娈童案件仍从不间断,也不知会持续到多久的未来……
常听人说,人生好像长长的列车,沿途有数不清,却看得尽的风景,总有人在上车,总有人在下车,提前下车的,不过是去欣赏另一片景色。如果这样安慰自己,我还稍稍好过一点。
“六一”是快乐的节日。这一天,天空一定是五彩缤纷的,水面一定是波光粼粼,即使未曾下雨,也横跨着彩虹的。我却在这样美好的日子,煞了大家的风景,坏了大家的兴致。
但是,我真的不可以忘记这些“长不大的孩子”。
因为他们只能活在,我的心里面了……
责任编辑 董晓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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