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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崛起的诗群》余波

时间:2024-05-04

□刘兴雨

《崛起的诗群》余波

□刘兴雨

很早就有人建议我写一篇回忆徐敬亚诗论《崛起的诗群》发表情况的文章,但因为当年的《新叶》副主编董学仁曾写过一篇《见证一段时光》,写得很全面也很有文采,让我有“崔颢题诗在上头“的感觉,就断了谈它的念头,也算好汉不提当年勇。

可热心的姜红伟为上世纪80年代学生诗歌历史呕心沥血,催促我把相关情况写出来,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为节省大家时间,董学仁详细写过的东西我就不浪费笔墨了,只写些我了解他又没写到或没细写的东西,也可称为“《见证一段时光》之外”。

2007年8月24日,《辽宁日报》文化观察版以将近整版的篇幅发表了许维萍编辑所写的《为诗潮激荡的大学岁月》,版面在显要位置配发了《新叶》79、80级编委离校20多年后重聚时的照片。在《校园诗歌为新诗发展开拓了新空间》一节中记述了《新叶》的情况。“在辽宁,这样的油印刊物(只一期,后来改为铅印)最著名的要数辽师院的《新叶》了。时任刊物主编的刘兴雨先生对此有着鲜明的记忆。1979年刘兴雨成为辽师院中文系的学生,当时77、78级学生创办的刊物《新叶》已出版四期,中文系400多学生有四五十人参加了文学社,还有外语系、地理系的学生加入进来。由于在五四征文中表现突出,刘兴雨、董学仁、林雪成为了《新叶》的新编委。当时,校园内阎月君等人编选的《朦胧诗选》流行。在第七期上刊发了《朦胧诗选》编者之一的高岩推荐的诗论—— 一篇徐敬亚写舒婷诗歌的万余字评论《她的诗,请你默默读》,《新叶》由此开始在大学生中产生广泛影响。接着,在1982年12月底出刊第八期诗歌专号,刊发了北岛、顾城、王家新、梁小斌、骆耕野、高伐林等人的诗歌作品,同时刊登了徐敬亚的诗评《崛起的诗群》。旋即在诗歌界产生了巨大反响,接到了大量要求订阅的信件,不仅有大学生的,还有诗界的专家学者的,甚至,他们还接到了瑞典皇家人文科学院院长、斯德哥尔摩大学汉学系主任、诺贝尔文学评奖委员会委员毛姆奎斯特教授,即马悦然(中文名)的来信,信中专门谈了对新诗的看法:“我个人认为反对新诗的呼声根源于‘代沟’的存在,但如没有‘代沟’,就不会有任何进步。”

这是当时的大体情况。但毕竟是党报而且篇幅有限,有些东西不好写进去,我就写写那些他们不好写的东西吧。

《崛起的诗群》是吉林大学才子徐敬亚的长篇诗论,四万多字,辽大编《朦胧诗选》编者之一的高岩拿过来的,她在大连住,我们常交往。我读完激动不已,决定在第八期《新叶》上全文刊出。董学仁提议那就干脆出个诗专号,我同意了。但顾虑到徐敬亚这篇文章可能会惹事,正面临毕业,怕影响其他编委分配,就决定只我与董学仁、林雪署名,他们二人慨然答应,颇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

果不出所料,1982年12月23日《新叶》诗专号一发行就引起了反应。有意思的是,最先引起反应的走路蹒跚的老院长竟然不是因为徐敬亚的《崛起的诗群》,而是董学仁在封二上的一张照片,一个笼子里的猫头鹰低着头,题目是《有希望就有痛苦》,他不明白有希望怎么会有痛苦呢?应该有欢乐才对呀。

但很快就有人发现刊物里还有“定时炸弹”。因为徐敬亚把这篇文章压缩后投给了兰州的《当代文艺思潮》,文章立马引起震动,北京、兰州两地同时召开以研讨为名的声讨会。顺藤摸瓜,发现辽宁一个叫《新叶》的学生文学刊物居然全文推出。

当时“左”的东西虽然声名狼藉,但它毕竟浸润了国人肌体几十年,像病毒一样,一有机会就发作。这次就是,而且声势浩大,名曰“清除精神污染”。当时诗歌理论界有三篇文章成了靶子:谢冕的《在新的崛起面前》、孙绍振的《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最后就是徐敬亚的这篇《崛起的诗群》,据说这篇“最恶毒”,于是从上到下开始讨伐。

省里派来了一个叫谢俊华的风度翩翩的人,也是我们尊敬的老师于冰的朋友。他没有一上来就对我们开火,而是先到于冰老师那里了解我们的情况,后来在他住的旅馆接见了我们。通过交谈,大概认定我们脑后没长反骨,就嘱咐校方不要与我们为难。

嘱咐是嘱咐,真到毕业分配时就麻烦了。当时从我们这届中文系毕业的120人中抽调5名学生干部到省里培养,条件是中共党员、学生干部,这两条我全占,而且我们那一届只有5名正式党员。如果我没发徐敬亚的《崛起的诗群》按理应该有我,可发了就不一样了,属于不可信任的人。于是,我的位置就被一个预备党员代替了。

入校30年后我们年级重聚在学校,白发苍苍的老校长见到我还提起毕业分配对我不公。这已是前朝旧事了,过了将近30年,他还歉然。我淡然一笑,回道:“没事,如果我到省里也许就成了贪官了,不如这样搞点业务挺好。”

如果光不让我到省里也就罢了,毕业时大家都忙着打包邮寄,忙着题词告别,可系里通知全体毕业生集合开会。原来是怕我们把《崛起的诗群》的影响带到各自的故乡,就让一个文艺理论教授给大家“肃清流毒”,大家心里都长草了,哪还有心思听这些?我就像欠了大家一笔债似的。好在毕业后没把我们留在学校继续肃毒,可害苦了80级的《新叶》编委。其实整个发表文章的过程他们都不知道,跟他们也不沾边儿,可就因为他们是编委,就替我们遭罪了。这些是我们毕业20多年后,79、80两个年级的编委在东沟天华山相聚,80级同学谈起来的。说上面不停地找他们谈,让他们低头认错,直到他们在《大连日报》公开发表认错文章才罢休。

最后一期《新叶》的三个编者:左起董学仁、刘兴雨、林雪

《新叶》1979/1980两届编委:左起林雪、李昀、魏进臣、师晓伟、曹宇、高凤伟、右立者董学仁、前坐者刘兴雨。

可风水轮流转,多年以后,给电大做教材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稿》(好像是孟繁华编的),公开在教材中写《崛起的诗群》最早发于辽师大学生刊物《新叶》。《辽宁日报》也以将近整版篇幅正面报道这件事情。于是,发表《崛起的诗群》又仿佛成了荣耀的历史。当年已经毕业没有参与发表此文的《新叶》一个走仕途的78级编委竟在我们同学相聚时大言不惭地说《崛起的诗群》是他发出的,还挨了整。他大概经常这样说,居然自己都相信是真的了,竟当着我们几个当年那期共同署名的人面前眉飞色舞地狂谈,真让我们不好意思。看来,历史是极容易被篡改的。

我毕业回到故乡,参加的第一个会就是传达上面文件,其中一部分提到徐敬亚,说他思想有问题,在香港发诗讽刺现实,还说他与妻子请假写剧本,不上班,发烧38度。下面听讲的人幽默地说:“徐敬亚赶上国家领导了,发烧多少还得向全国通报。”

1990年,我到深圳徐敬亚的家中,他拿出黑色封面的新著《崛起的诗群》送给我,在扉页上用左手工整地写着:“这本书也会记得你。”

2008年评论家丁宗皓在《30年诗歌的三个角度》一文中说:“大学生诗歌是一个重要景观,并在八十年代成为辽宁诗歌的生力军。辽宁大学生诗歌发展较早,和中国先锋诗坛有特殊渊源。1982年,辽宁师范学院中文系学生董学仁、刘兴雨等在文学社刊物《新叶》上发表了徐敬亚的毕业论文《崛起的诗群》,引起了各方面的关注。”

著名诗歌编辑家罗继仁在接受姜红伟采访时提到八十年代的大学校园诗歌,他说:“从东北三省看,吉林大学、东北师范大学、黑龙江大学、哈尔滨师范学院、辽宁大学、辽宁师范学院等,都已形成了具有全国影响的大学生诗人团队,涌现出像徐敬亚、王小妮、吕贵品,苏历铭、贺平、杨川庆、陆少平、潘洗尘、郭力佳、阎月君、高岩、刘兴雨、董学仁、林雪等一大批在全国非常有影响的校园诗人。我还要提一下辽宁师范大学的刊物《新叶》,它在1982年第六期上刊发了校园诗人徐敬亚评论女诗人舒婷诗歌的万余字文章《她的诗,请你默默读》,接着,该刊又组织一期诗歌专号,刊发了顾城、王家新等人的诗歌作品,在当年12月底出刊的第八期上,又全文刊发了徐敬亚的诗评《崛起的诗群》。徐敬亚的诗评与孙绍振、谢冕的另两篇文章,在当时的诗歌界和评论界引爆了激烈的争论,一时间风云骤起,波涌浪翻,《新叶》的编者和文章的作者,都因此而付出了刻骨铭心的代价。”

2013年,林雪告诉我,澳大利亚的一位研究者要当年全套的《新叶》,我给她影印了一份寄到遥远的澳洲。这算当年的余响吧。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提起这些,让人想起《三国》开头那两句著名的词:“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附记

2015年5月末,澳大利亚的博士后圣童先生在诗人林雪、作家李轻松陪同下,专程到本溪与我见面,回顾30多年前《新叶》的往事。他认为中国当代诗歌有两个节点,一个是白洋淀诗派,一个就是《崛起的诗群》。《新叶》作为最早未经压缩删改全文推出此文的校园杂志在当代文学史上有她不可替代的地位。

这次相见本来约定了原副主编董学仁,但他那天到了葫芦岛,还要马上返回北京,赶不上车,就失之交臂了。

我和董学仁相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系里的一次演讲会上。当时一家全国性的大报对作家白桦的剧本《苦恋》发动攻势,大有二次文革的劲头,刚从那场浩劫中逃脱的人们颇为义愤。我以《珍珠不能丢掉》为题,指责了那种棍棒式的批评方式。事先并未安排演讲的他,接着我登台,说剧本内容也无可非议,惹得辅导员老师在台下和他辩论起来。会开完后,我将自己的一首《自度曲》给他看,内有这样的句子:“一园芬芳尽荒芜,谁肯眷顾?赏花人叹,践花人笑,种花人哭。遍地落英,何时再缀青青树?”没过几分钟,他写了和辞,至今我还记得这样几句:“痴情谁为绿欢呼,无奈翻复。叹甚枝折,忧甚叶枯,根坚在土。寄语芳华,重睹时留教春驻。”比我昂扬多了。

不久,校内搞摄影展,他来了兴致,跑到公园照了两张,一张题为《有希望就有痛苦》,另一张题为《人与人之间都有个缝隙》。画面是公园的长椅上,等距离坐着一排人。一位老院长看后对他说:“这题名不利于安定团结。”他煞有介事地说:“这是马克思说的,在马恩全集25卷147页上。”那页上有没有这句话只有天知道,但当时真把院长镇住了。他后来对我说,我应该再照一张学生们在买饭口拥挤的照片,取名为“人与人之间都没有缝隙”。但终于没照。也许照了没有展出。

后来我拉他参加了学生文学刊物《新叶》的编辑工作,他修改稿件、设计封面、校对、发行,样样兴致勃勃,浑身充满了创造力。《崛起的诗群》推出不久新叶文学社开新年晚会,我们共拟定了这样一副对联:“事业造就我们我们也造就事业,春天需要新叶新叶更需要春天。”记得我出的上联,他对的下联。

刊登《崛起的诗群》那期《新叶》出来后,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前面提到的那位老院长大为光火,大概回家后也余怒未息,说了些什么,正好被他儿子听到,他儿子是我们同党,听了以后特意跑到寝室,提醒我与董学仁要注意”。

我毕业后,到了一个干校,母校派来了两个人调查《崛起的诗群》发表情况,主要问我给没给于冰老师看过。我如果说没给他看不现实,因为他是我们的顾问。但我说,他看了,但没有发表意见。这样对老师是个保护。不知这两个人是不是老院长派来的,其中还有留校的睡在我上铺的同学。

30多年过去了,想来老院长已不在人世,愿他在地下不再为我们当年的举动上火。

责任编辑 董晓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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