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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

时间:2024-05-04

□叶雪松

暗香

□叶雪松

透过窗户,他看到了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他轻轻翻动了一下身子,一只伸过来的手将他的被角掖了掖,把他滑到被子外的胳臂塞进去。他扭过头,是孙媳妇艾霞。

他冲她笑了笑:“我睡了多久?”

“爷爷,从早晨到现在,整整睡了三个多小时。”艾霞说。

又睡了三个多小时。自从住进这个特护病房后,他几乎都是在昏睡中度过的。不过,他觉得自己并没有真的睡着,浑浑噩噩的,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有时候,身子如同一片在天空上翻卷的羽毛,很轻很轻,无所适从,不知飘落在哪里。

他叹了一口气,干瘪的嘴唇动了动。

“爷爷,喝口水吧!”

他点了点头,喝了两口温开水后,觉得身子像吸收了水份的旱苗,稍稍有了一丝力气。

“是不是下雪了?”他看到了玻璃窗上闪过的白色晶莹。

艾霞说:“是的,该是今冬的最后一场雪吧,好大呢。”

他闭上了眼睛,喘息着,似乎在积攒着力气,最后,他睁开眼,“扶我起来。”

“爷爷,还是躺着吧。”

“我要看看雪。”

在他的一再坚持下,他哆哆嗦嗦被搀扶到了窗户边。

好美的雪呀,像小银珠,像小雨点,像柳絮杨花,纷纷扬扬,天际间挂起了白茫茫的天幕雪帘。

透过这白茫茫的雪帘,他似乎听到了一个悠长熟悉的声音,看到了一个模糊瘦削的身影。

北镇李成梁石牌坊旁边的金剪子胡同往里走不远就是方记绸缎庄,此刻,飘飞的雪花将石牌坊罩上了一层白霜,灰蒙蒙的天像捂着块巨大的毯子。往常这个时候,太阳早落山了。雪从昨晚下到现在,整整一天一夜了,仍没停下来的意思。房檐下那一排排几尺长的冰溜子像悬挂的宝剑闪着冷森森的寒光。地都要冻裂了,石头也冻酥了。

“磨剪子嘞抢菜刀!”

“狗天气,谁还磨剪子嘞抢菜刀!”

赵宝昌嘴里嘟囔着,抹着嘴角的油渍,喜滋滋从胡同里钻出来,看着那个挑着磨剪子抢菜刀的担子的矮小的身影融在风雪里。

刚才,玉凤悄悄塞给他几块牛肉大饼,怕东家看见,像戏文里的猪八戒吃人参果,吃得囫囵吞枣,着急忙慌从后跨院宿房走出来。

玉凤是东家的心尖儿,绸缎庄里的伙计不下十几号,可独对他一个人悄悄地好。每次,看到玉凤蝴蝶般的身影在面前飘过,赵宝昌的心就像抹了蜜。前些日子玉凤悄悄塞给他一个烟荷包,他就知道,玉凤的心在他这儿呢!刚才,玉凤将牛肉大饼塞给他时,特意叮嘱他说,海城风味,冯德麟(注:张作霖时为二十七师师长,冯德麟为二十八师师长,驻节北镇)的厨师特意给她爹做的,她偷了几块给他尝尝。海城馅饼馅儿大,皮儿薄,配方独特,赵宝昌十岁那年跟爹去海城吃过一回。那味道真叫个绝,真真是人间美味。赵宝昌知道,玉凤肯定舍不得吃将自己的那份儿给了他。这个玉凤,对他真是个好,如果有一天,老天开眼让他娶了她,他一定要把她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嘿嘿!

赵宝昌正往前走,一个瘦小的身影扑倒在面前的雪堆里,一旁有人斥骂:“再到这儿小心打断你的腿!”

这个瘦小的身影叫佟六儿,常到饭店舔盘子,赵宝昌没少接济他。赵宝昌扭头,五福星酒楼的伙计崔老四眼睛瞪得像庙前的金刚,刚才,就是他老鹰抓鸡似的将佟六儿轰出了酒馆。十多岁的孩子,大冷的天,被打得鼻青脸肿。

赵宝昌喉结动了一下,他看了看崔老四,将佟六儿扶起来,从口袋里掏出块现洋,塞到佟六儿手里:“六子,这块现洋就当是哥借给你的。以后,别再舔盘子了。”

佟六儿愣愣看着这块散发着赵宝昌体温的现洋,冲他鞠了个躬,也没说“谢”字,用一双深陷的大眼睛看了看他,头也没回消失在风雪里了。他笑了笑,将一片清凉的雪花含在嘴里。

三掌柜,虽说收入不高,可也算是有头有脸儿的人儿。他一个月才三块现大洋,可他不在乎。当年,他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要不是大伙救济,他现在不知是哪个壕沟里的客(注:客,东北方言,音qie)儿了。赵宝昌吐了口哈气,吞着袖口往前走。县长金鼎臣的母亲办八十,订了套寿绸,今天到货,赵宝昌想顺道去县府告诉信儿,让他们明天来取。

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从暗处蹿了出来,赵宝昌仔细一看,竟是条大狗。赵宝昌一哈腰,那狗就夹着尾巴跑进了黑暗中。赵宝昌刚想离开这儿,黑暗中有人说话:“三掌柜,把你给吓着了吧!”

赵宝昌驻足,一个胖子一晃三摇走了过来,手里抻着个链子,刚才这条狗就是他抻回去的。赵宝昌认识,胖子是郭记粮行东家郭驴子。他有个二姨太叫九岁红,落子戏名角,长得俊,爱穿雪纺绸。她喜欢雪纺绸没有光泽,穿在身上不艳不俗。九岁红的绸缎都是从方记绸缎庄买的,而绸缎庄最缺的货就是雪纺绸。赵宝昌总是千方百计,或从关里订购,或从别的店串换,弄到手后,总是第一时间通知郭驴子派人取。九岁红枕边风一吹,郭驴子对赵宝昌就刮目相看了。

“郭东家好。”赵宝昌打着招呼。

郭驴子打着酒嗝儿,把狗踢了一脚,那狗哀叫一声蹲下了。雪光下,郭驴子嘴唇上的八字须一撅一撅的:“三掌柜,这畜生不长记性,你去了好几次粮行,还没记住。欠揍的玩意!”

赵宝昌见郭驴子兴致不错,说:“狗仗人势,谁不知郭东家双脚一跺,城门楼子都颤三颤,就连冯师长都给你三分面子呢!”

“三掌柜,你就替我吹吧!”郭驴子嘴上这样说,心里挺受用。

“郭东家,我有件事儿想求你,但又不好意思张口。”赵宝昌眼前闪了一下佟六儿深陷的双眼。

“三掌柜,跟我还客套,说,只要我郭某能办得到的。”一口酒气喷出,在冷冷的夜空里飘散。

“郭东家,是这样的,我想让一个叫佟六儿的小兄弟到你们粮行当学徒,赏他一口饭吃就成。”

“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

“明天一早,让佟六儿来粮行。”

郭驴子说着,牵着狗消失在暗夜中。

黄昏,太阳像个巨大的柿蛋掉到西山里了。赵宝昌从商号后边的茅房出来,迎面遇到玉凤。玉凤脸色不好,看样子有急事找他。没等赵宝昌张嘴,玉凤说:“宝昌哥,我爹在柜上发脾气呢!”

东家刚才笑呵呵还拍他的肩膀说让他好好干,还夸他越来越有长进了,怎么他刚去了趟茅厕就发脾气了?东家就是发脾气,也不一定针对他。

“东家为啥发脾气?”

“我也不知道,反正看着挺吓人的,把柜台上的茶碗都摔了。”

柜台上的茶具是新买的,景德镇的,东家用来撑门面的,东家怎么舍得把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摔了呢?看来,还真不是件小事。否则,东家是不会大发雷霆的。

东家叫方汝敬,是桐城方氏后人。方氏,自明晚期到清朝一百多年间,出过十八位进士,九十二人有著述,另有无数秀才、举人以及虽不及第却满腹经纶的子弟,活跃于各阶层中。虽不是天妒,方氏一族最昌盛的一支却遭到了厄运,他们在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因两次文案蒙冤,举家流放东北,从温暖的江南迁移到滴水成冰的宁古塔。兴由笔起,衰亦由笔起。

后来,方家遇大赦,举家回到江南,又过了几世,到了民国,方氏家族中一支方观本的后人方汝敬在关东好友多隆阿的帮助下,在这个辽西小城内开了一家绸缎庄。观本是方汝敬的先祖,当年,方家举家遭第二次流放至卜魁(今齐齐哈尔一带),观本便出生在此。因此,对东北有着浓厚的兴趣与情感。观本死后,嘱其后人终生不得入仕,但必读书。方汝敬开绸缎庄,与祖上遗训分不开的。

这一切,都是东家高兴的时候对赵宝昌讲的。东家能诗擅文,是城内的铜笔铁砚,骨子里透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气韵。

东家对伙计一般是不发脾气的,今天是怎么了?赵宝昌看了一眼玉凤,进了店里。果然,方汝敬脸上罩了一层霜,包括大呆瓜在内的几个伙计靠墙根儿听候训示,账房赵先生面色凝重捋着白须坐在一边。赵宝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狐疑地站在大呆瓜身边。

方汝敬却走到他的身边,说:“宝昌,我刚刚发现,你在进货过程中吃了客户回扣,虽然饱了私囊,可商号的声誉却让你丢了。商号的规矩你应该明白,卷铺盖卷儿走人。”

赵宝昌说:“东家,我没吃过回扣。”

“没有真凭实据,我是不会如此的。你们看这匹货。”方汝敬将一匹绸子放在柜台上,脸上暴起了青筋,“这样的货,库里至少还有一百匹。而入库的这批货,价钱却和以前一样。”

赵宝昌一再解释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请求东家宽容,方汝敬说:“不要解释了,枉我对你的期望。走吧,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东家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赵宝昌只得卷起行李,离开了方记绸缎庄。平时,验货收货都经他手。恰巧,那天他肚子不好,让伙计们代为收货,可能将这批次品混了进来。会不会有人利用这个机会陷害了他?要知道,觑觎他三掌柜这个职位的伙计们不下十几个。

往外走的时候,他遇到了玉凤,他想和玉凤解释,可玉凤冲他“哼”了一声,转身跑进了房中,“砰”地一声将门关上了。这一声“砰”把赵宝昌的心震得一哆嗦,他理了理纷繁的思绪,迈步走出了绸缎庄。

脚步声响,几支枪管从他的身后伸了过来,一个喑哑的声音说:“三掌柜,有人告你暗收客户回扣,给东家造成极大损失,跟我们走一趟吧!”

赵宝昌回头,穿着黑色制服打着白色绑腿的警察署王署长率人将他围个结实。赵宝昌知道分辩也没用,跟着去了警署。没想到这一去,竟被判了十年重刑。每天,面对牢内冷寂的墙壁,赵宝昌也想不出是谁陷害他,他将每个可疑的人都过了遍筛子,最后,又一个个否定了。后来,赵宝昌干脆再也不想这些,只盼能有出头之日。

可这时间似乎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抻着的马车,光看见马拉车往前行,驻足细看,仍在原地打转。看着窗外的月亮一遍遍由银钩变为银盘,再由银盘变为银钩,最后又一点点消融,赵宝昌在想,不会真的要老死狱中了吧?有时候,他也在想玉凤,不知那个活泼可爱对他痴情的姑娘现在做了何人妻。

赵宝昌的脑海中闪现了一下大呆瓜的影子。玉凤该不会嫁了这个又胖又憨的家伙吧!当初,玉凤烦的人就是他。这人也没地方看去,玉凤痴情他,也没见她来探过他一次,可见,人心难测,世事如棋。

无数次,面对黑黑的夜晚,他心里打着唉声。

“爷爷,你都看了大半天了,躺床上吧!”

他点了点头。虽然只站了短短十几分钟,他就觉得萎缩的双腿有些打晃。老了,是真的老了。

他说:“这场雪过后,春天就来了。”

在艾霞的搀扶下躺在了床上,他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美,真美,美得让人屏住了呼吸。

赵宝昌的眼前突然出现了白云,白云荡去后,青山绿水出现在眼前。赵宝昌顿感心旷神怡,真想融入这如画的美景中不走了。

一个红衣少女翩然走来,赵宝昌认得,是玉凤。玉凤呼唤着他的名字,像一朵红云向他飘来,他的双眼湿润了。玉凤,终于来看他来了。他大呼玉凤的名字迎了上去。就在他和玉凤四目相对的时候,忽听“哗啦”一声,玉凤和如画的美景倏然不见了,一抹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他看到了看守他的狱警范三儿。

“三掌柜,署长叫你!”

赵宝昌在狱里遭了不少罪,多亏了这个范三儿照应。有人没人,范三儿仍叫他三掌柜。

“啥事?一大早就叫我,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三掌柜,好事儿,可能,你的出头之日到了!”

“不是判了我十年,还差三四年呢,咋让我出去?”

“我也不知情,见了署长就知道了。”

见了署长,果然是释放他的消息。走出监狱的大门,赵宝昌恍如隔世。从入狱那天到今天出狱,他在这里已经待了六年七个月零三天。他问署长,他没到出狱的时日,为啥将他放了,署长说,因为他在狱中表现好,提前释放。不管啥原因,还是外面的世界好呀!监狱里就不是人待的地方。闻着街上酒楼里飘出来的香味,赵宝昌鼻翼一动。早上的梦真就是个好梦,没想到,他竟然接到了出狱的消息。看来,那荡去的白云便是罩在他心头的愁云呀!

可是玉凤呢?他还能见到玉凤吗?玉凤不也在梦中出现吗?想起玉凤,赵宝昌的心就痛得像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离监狱不远就是五福星酒楼。当年,他就是在这儿周济的佟六儿。佟六儿舔盘子被崔老四轰出来的情景在他眼前直晃。郭驴子说话算话,还真就给他面子让佟六儿当了伙计。他刚入狱那年,就佟六儿一个人来看过他。这小子知恩图报,当年没白周济他。这些年过去了,这个佟六儿,不知现在混得怎么样了。

“去去去,让开道,小心轧了你!”

赵宝昌一愣神,后边有人冲他喊道。赵宝昌回身,一辆四轮的玻璃马车从他眼前驶过。刚才向他喊话的,是那个留着络腮胡的年轻车夫。四轮玻璃马车在五福星饭店停下,一个穿着阔绰的矮胖男子和一个贵妇从马车上走下来。虽然经过几年的光阴,但他一眼就看出,这矮胖男子是当年的大呆瓜,而贵妇就是当年痴情于他的方玉凤!赵宝昌呆呆地看着他俩踏上了五福楼的台阶,直到那个崔老四出来点头啥腰迎接的时候,方玉凤回了一下头,他才将头躲在了一旁的电线杆后。

怪不得玉凤这些年也未看他,原来成了他人之妇。可他想不通,她怎么就成了大呆瓜的人了。女人的心,天上的云呀!赵宝昌感叹得差点滴下泪来。

绸缎庄是万不能回去的,上哪儿去呢?仰望苍天,一行雁阵向南飞去,时令已至深秋,大雁们都回到南方另觅栖息地了,可他现在身无分文,又将去何处安身?

纵使再艰难也得使自己活下去。赵宝昌咬了咬牙,去了一家认识的棺材铺找活干。棺材铺掌柜认识赵宝昌,让他干杂活,管吃管住,不给工钱。为了生存,赵宝昌只得答应。可没想到,棺材铺失了火,赵宝昌又没了去处。期间,他遇到过以前在一起的伙计吴兰友,吴兰友告诉他,他入狱不久,方汝敬就把玉凤许配给了大呆瓜。又过了一年,方汝敬携妻回桐城养老,将家业交给了女儿女婿打理。

这人就是命,八升的命咋的也凑不上一斗。有时候,他一边感叹一边在想,当年,是不是大呆瓜做了手脚害了他?这个大呆瓜呀!

这雪可真大。他闭着眼睛,看到了从风雪中走出来的那个人。他笑了笑。

天上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一天粒米未进,赵宝昌饿得前胸贴后背,加之衣裳单薄,冻得直哆嗦。五福星酒馆的杀猪菜香又沁进了他的鼻孔。此时,要能吃上一碗杀猪菜,就是死了也值当了。杀猪菜肥而不腻,是赵宝昌最爱吃的一道菜。就是凭着这道菜,使五福星成为附近最有名的菜馆之一。方汝敬也爱吃杀猪菜,赵宝昌没少来五福星订。五福星中,做杀猪菜最拿手的就是大师父许书城。赵宝昌对许书城说,吃上他做的杀猪菜,最少余香三天。这儿的杀猪菜,味道和别处不同,食客们只要吃上一回,就会想着再来。许书城现在也快六十了,不知他还在不在这儿干了。赵宝昌想绕开走,无奈杀猪菜的香气一个劲儿往他的鼻孔里头钻。赵宝昌掐了掐自己的腮帮子,叹息了一声,咬咬牙走开。

“宝昌哥,你这是上哪儿去?”身后有人说话。

赵宝昌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位穿绸裹缎细面长身的小伙子。赵宝昌细细打量来人,怎么也认不出这个人是谁来。

“这位朋友,我怎么不认得你啊?”

赵宝昌这一问不打紧,那人竟跪在自己的面前:“恩人在上,受小弟一拜!”赵宝昌将来人搀扶起来:“朋友,你认错人了吧?”来人一把攥住赵宝昌的手:“还记得当年那个讨饭花子佟六儿吗?那就是我啊!当年,要不是你资助我一块现大洋,我的命早就没了。”

往事像阵暖风扑面,赵宝昌抱住小伙子哈哈大笑:“敢情是佟六儿啊,当年,我听说郭驴子收你为学徒了,没想到都出息成大掌柜了!”

“宝昌哥,这一切,还不都是你给的?走,喝酒去!”小伙子拉着赵宝昌的手进了五福星。

当年给佟六儿一块现洋,巧遇郭驴子的一幕又涌现在眼前,似乎,事情刚刚就发生在昨天。当年,也是个雪天,他资助佟六儿,而今,佟六儿报恩请他吃饭。佟六儿拉着他的手在酒楼要了一个雅间。

“宝昌哥,你想吃啥?今天的酒菜,你可着意点!”

“来盆杀猪菜吧!这儿的杀猪菜就是地道。”

“伙计,把好吃的尽管端上来,再来盆杀猪菜。”

酒菜上齐,赵宝昌捞起一块五花肉:“香,真香。”

佟六儿看着赵宝昌的吃相就笑,他告诉赵宝昌,他进了郭驴子的粮行,几年后,娶了掌柜的闺女,成了粮行的掌柜。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关注赵宝昌,前两天听说赵宝昌出狱了,便四处打听他的去向,却一直没有他的消息,没想到在五福星门口遇见了。

“宝昌哥,你出来,咋不来找我?”

他呷了口酒,笑了。

其实,昨天他还路过郭驴子的粮行,他看到了郭驴子捧着水烟袋腆着肚子从里面走出来,便快步走开了。他现在这个样子,还不得让人笑话死呀!

“咱哥俩和五福星有缘呀!宝昌哥,你就不要东奔西跑的了,以后就跟着我做粮行的生意得了。我吃干的,决不让你喝稀的。这年月,兵荒马乱的,粮行的生意也不好做。你就当是再帮衬我一把。至于报酬,咱们哥俩儿二一添作五,咋样?”

“这可使不得,再说,你刚当了掌柜的,我怎么给你添麻烦。你岳父知道你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会不高兴的。”

哪知佟六儿给他跪下说:“宝昌哥,我知道你当初是被人给栽赃了,你的人品,绝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小人。至于我岳父,他现在是真地当了甩手掌柜的了,大哥不必担心。”

佟六儿这么一说,赵宝昌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兄弟,还是你了解我。我要是不应承,就冷了兄弟的心了。至于报酬,我分文不取,有吃住的地儿就行了。”

“宝昌哥,这杀猪菜真香!”佟六儿夹子一块五花肉放在赵宝昌的青花碟子里。

“我就是被杀猪菜的香味勾住了脚步,否则,也不一定能在这儿遇到你。说起来,我还得感谢杀猪菜!”赵宝昌说着,将那块五花肉放进了嘴里。

二人相视嘿嘿一乐。

他睁开了眼睛,看着艾霞隆起的腹部,说:“你和再文结婚几年了?”

“三年零三个月。”艾霞的脸上浮起两团幸福的红晕。

“这小子,也三十多了,该有后了。”

他笑了笑。

这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久违的声响。

早上,整个县城笼罩在一层乳白色的雾霭里。郭记粮行的门板早就卸下来开张了,赵宝昌和几个伙计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自从被佟六儿收留后,佟六儿就让他当上了地位仅次于他的二掌柜。刚开始赵宝昌有些不好意思,倒是郭驴子挺大方,主动请他吃了顿饭。郭驴子说:“如果当年不是你举荐的佟六儿,我郭某上哪儿找这么一个吃苦耐劳的姑爷呢?好好干,早点成家立业。”

郭驴子的话,让他想起了玉凤。一想到她,他的心里就堵得慌,就心疼。在街上,他碰到过她,两人曾经对过面,可玉凤老远将脸儿扭了过去。他知道,他和玉凤之间有条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了。他叹了口气。现在,他只能自己给自己打气。他要好好努力,尽快成家立业,娶一个满意的女人当媳妇。一阵唢呐声传进了耳鼓,赵宝昌知道,又是谁家娶媳妇了。

“二掌柜,范三儿娶媳妇了。”

赵宝昌正在拨拉算盘珠子,往外倒脏水的小伙计春生乐颠颠跑了进来。

“哪个范三儿?”

“还能有谁,警署的范三儿呗!二掌柜,我瞧瞧热闹去!”

赵宝昌拨拉算盘珠子的手停下了。在监狱里服刑的时候,数范三儿对他最好,在狱中这些年,范三儿几乎没难为过他,有病有灾,逢年过节的,范三儿都想法照顾他。范三儿娶媳妇,咋没通知他呢?这个范三儿呀!赵宝昌将铺子交给伙计东升照看,来到街上。

远远地,范三儿牵着一头毛驴笑嘻嘻走了过来。毛驴上偏跨着一个水水灵灵身着大红袄的新娘子。新娘子头上蒙着红盖头,脚上穿着红色的绣花缎鞋,和早晨白色的雾霭相映,犹如画中的仙子。众人迎上去向范三儿道喜。

“兄弟,娶媳妇,咋连个招呼都不打?”

范三儿驻足道:“三掌柜,啊,这回得给你叫二掌柜的了,兄弟我穷家薄业的,在警署挣那俩钱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想大操大办,寻思着悄悄一个人娶进家就得了。”

“兄弟,真有你的。”赵宝昌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银元,又冲着春生喊,“去肉案上砍半扇猪肉给范三儿兄弟送去。”

春生应声去了,范三儿只得说:“谢谢二掌柜。”

范三儿说着,牵着毛驴走了。望着范三儿和新娘子的背影渐渐融入雾中,赵宝昌还在那儿张望着。

赵宝昌住在粮行后边的宿房里,自己一个屋。赵宝昌在粮行里,每个月五块银元,日子过得虽不宽绰,却也不憋手,时常在晚上蘸着一碟花生米,或一个咸鸭蛋喝上几口。

晚上,赵宝昌睡不着,坐在烛光下喝着闷酒。门“嘎吱”一声开了,佟六儿走了进来,一边将一个食匣放在桌子上,一边盘腿坐在炕上:“宝昌哥,我刚才买了盆杀猪菜,咱哥俩好几天没在一块儿喝酒了。”

很快,杀猪菜和酒的香气弥漫着整个屋子。

“宝昌哥,自从你到了粮行,咱这生意是越做越好呀!”

“兄弟,还不是你和老东家经营有方?”

“岳父年纪大了,早不过问粮行的事务了,多亏了你来帮我出谋划策,粮行的生意才有了今天。宝昌哥,我敬你!”

二人推杯换盏。

佟六儿说:“哥哥,你也三十多的人了,跟前连个铺床暖被的人都没有。兄弟我这句话早就想说了,你也该娶个嫂子成个家了。”赵宝昌脸儿红了:“兄弟啊,我这灰头灶脸儿的样儿,还蹲过大狱,会有哪家的姑娘敢嫁给我呀?”佟六儿拍着胸口:“哥哥,只要你愿意,成家的事包在我身上。我知道你的心思,范三儿娶亲,你可是一直瞅着人家不见。”

“你小子!”

佟六儿说话打点儿。没过多久,就帮着赵宝昌说了一房媳妇。新婚之夜,掀开红盖头的时候,赵宝昌就笑了。新娘子身材修长,长相端秀,白白净净,眉眼里透着和善。望着心仪的妻子,赵宝昌打心眼儿里感念佟六儿的好处。第二天一早,佟六儿说,有一回他到乡下,无意中就发现了这个在井沿上打水的姑娘,就暗中托媒,花大价钱的彩礼,将姑娘娶进了门。

娶了媳妇,赵宝昌觉得自己像扎了根儿的草,不再乱漂了,夫妻恩爱,日子越过越红火。赵宝昌不止一次对佟六儿说,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每到这时,佟六儿就笑:“当年,没有你那一块现洋,没有你介绍我到粮行当学徒,哪有我的今天?如果没有我的今天,就不能帮你,追根究底,还是你自己帮了自己呀!”

夜,黑如墨染。

都过了三更天了,赵宝昌和媳妇还没睡意。赵宝昌躺在被窝里,一边看着媳妇给自己缝褂子,一边和她说着话儿。媳妇梳条油黑的大辫子,鸭蛋儿脸,杏核眼,月白色上衣,齐眉的赵海儿,坐在那儿,活脱脱就是当年的玉凤。好几次,两人亲热的时候,朦胧的月光下,他都把媳妇当成了玉凤。幸好媳妇没深问,如果跟他分辩,他不知如何圆场。搂着媳妇软绵绵的身子,他就想像着另一双手在玉凤身上抚摸的情形。那双手是大呆瓜的。他真恨不得剁掉那双手。

白天发生的事情弄得他很不开心,玉凤的身上爬上了一双手,但这双手不是大呆瓜的,而是一个脚踏木屐穿着和服扎着小辫的日本浪人的。

中午,赵宝昌去五福星请一个奉天来的客户吃饭,赵宝昌正给这个客户介绍五福星的招牌菜杀猪菜呢,后边不远处的座位上传来一阵叽哩呱啦的笑声。赵宝昌回头,大呆瓜和玉凤不知何时也来这儿请人吃饭。几个日本浪人走了进来,这叽哩呱啦的笑声就是他们发出来的。最近,城内不时出现脚踏木屐穿着和服的东洋人,知情人称他们为日本浪人。这些人无恶不作,严重扰民,警署的人对这些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宝昌不时用眼角的余光往那儿偷看睃视,看样子,大呆瓜和玉凤并未发现他。这时,他发现,一只手爬上了玉凤的肩膀。那是一个日本浪人的手。玉凤回转身,质问你们干什么,大呆瓜和那两个喝酒的脸色骤变,那个日本浪人并没理会玉凤的质问,照样和同伴们嘻嘻哈哈,虽然听不懂,但赵宝昌也能感受得到,日本浪人在指着玉凤评头论足。大呆瓜脸涨得铁青,起身理论,被另外一个日本浪人按在座位上。赵宝昌看得火起,操起那盘杀猪菜就想扔过去,被奉天来的客户一把扯住。

奉天的客户压低声音:“兄弟,这些人惹不得,搞不好脑袋就得搬家!”赵宝昌操起杀猪菜的手还没放下,几个日本浪人怪笑着去了楼上。奉天的客户告诉他,奉天的界面上,到处都有日本浪人的身影。这些人藐视民国法律,无事生非。赵宝昌想,如果这些人打媳妇的主意,他非跟他们拼命不可。回来的路上,赵宝昌很是忧郁,他担心有一天类似的场面发生在媳妇身上。

“当家的,在寻思啥?”媳妇咬断线头,扑闪着一双大眼,冲他温柔一笑。

“没寻思啥,我只是在想,啥时候你能给我生个儿子。”赵宝昌狡黠地眨了眨眼。

“没羞没臊的。”媳妇满面娇嗔,起身洗漱去了。

赵宝昌想着一会儿和媳妇在一起恩爱的情形,兴奋得闭上了眼睛,朦胧中听到外屋媳妇的声音:“东家,这么晚了,有事吗?”佟六儿的声音传来:“嫂子,我找宝昌哥说点事儿。他睡了吗?”

“是六子吧,我没睡呢!”没等媳妇说话,赵宝昌翻身坐起。有好几天没见到佟六儿了,他去了奉天,没想到今晚上回来了。

佟六儿拎着食盒走了进来:“宝昌哥,我睡不着,想和你喝两盅。”

赵宝昌让媳妇将炕桌摆好,又摆上两个小菜。佟六儿的脸色灰暗,看样子很疲惫。赵宝昌问起佟六儿去奉天的一些见闻,佟六儿将一盅酒扬脖干了,皱着眉咂了一下舌头,说:“宝昌哥,这可能是咱哥俩喝的最后一次酒,吃的最后一次杀猪菜了。”

“胡说些什么?”

“世道乱了。”

“世道乱了?”赵宝昌眼前浮现一下日本浪人那双爬上玉凤肩膀的手。

佟六儿点了点头:“现在奉天乱得很,局势很紧张,日本人虎视眈眈,战争一触即发。”

“咱们不是有几十万东北军吗?怕他小日本人个球?大帅在世的时候,日本人想打咱东北的主意门儿也没有,东北易贴了,想那少帅也不是吃素的。”

“咱们是商人,管不了时事。岳父和我商量,要举家投奔关里老家。”

郭驴子的老家在山东即墨谭家疃,祖上做过道台,诗书传家,虽然家道衰落,闯了关东,但读书的氛围一直很浓。郭驴子经商后,天天看《盛京时报》。二姨太九岁红虽然是戏子,却识文断字,也爱看报纸,经常和郭驴子谈论时政。前几天,九岁红看了《盛京时报》对郭驴子说,时局动荡,日本侵华野心昭然,如果真是这样,生意就不好做了。郭驴子让佟六儿去奉天打探时局。佟六儿到奉天一看,情形比想像的还要糟。街上随处可见成队的日本关东军士兵,战争的阴云笼罩在奉天的上空。佟六儿回来后,郭驴子下决心回老家,以避战乱。

“粮行怎么办?这么大的产业呀!”赵宝昌说。

“这就是我今晚找你来喝酒的原因。”佟六儿说着下地,跪在赵宝昌面前,“宝昌哥,日本人来了,看来,买卖怕是做不成了。我准备随岳父举家投关里老家,这儿的铺面就交给你看管了,也就是说,这儿的一切事务都由你来做主。等战争过去了,我再回来。”

佟六儿说这话的时候,用一双期望的眼睛看着赵宝昌。赵宝昌知道,这双眼睛里有多少期待和信任啊!

“兄弟,你这是干什么?你去吧。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哥哥我都将这铺子完好无损地交给你。”赵宝昌下地,将佟六儿搀扶起来。

艾霞用纸巾抹去了他嘴角的涎水,他满意地笑了笑:“再文敢对你不好,你当爷爷说。”

艾霞轻轻一笑:“爷爷,他对我挺好。”

他又说:“这一个家庭呀,女人很重要。公司的事情,你要多参与,多对他提出一些建议。我看他有时候毛手毛脚,愣头青,和我年轻时差不多。”

艾霞说:“我会的。”

他这才闭上了眼睛。年轻的时候,看着老人嘴角淌涎,他就想着,怎么就能控制不住呢?没想到,如今的他,也到了口角流涎的份儿上了。

佟六儿走后,赵宝昌的心像被掏空了似的。望着天空发呆,是他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他老觉得有一双眼睛在黑暗处看他,可又觉得,自己既然答应了人家,就得心无旁骛。所以,做起事来也格外精心。街上遇到过几次大呆瓜,人前背后,对他毕恭毕敬,和以前判若两人。

“这些人是因为你主持粮行才和你套近乎的,小心让人家绕进去,咱们就对不起六子兄弟了。”看着大呆瓜的脸,赵宝昌想起了媳妇跟他说过的话。

在赵宝昌殚尽竭虑的努力下,粮行的生意不但没受到影响,反倒越来越好。赵宝昌给佟六儿写过几回信,但都石沉大海。因为邮路不畅,赵宝昌并未多想,只想着到了年根儿去一次山东报账。彼时,沟帮子火车站早就建成通车多年,回关里也不是件太难的事情,到北京倒车也就是了。赵宝昌这样想,心也就放宽了。

这天早上,赵宝昌去粮行外给媳妇买豆腐脑儿。媳妇最爱喝豆腐脑儿,她爹就是做豆腐脑儿的,赵宝昌常和媳妇开玩笑说,你这白嫩嫩的身子就是打小儿喝豆腐脑儿喝的。每到这时,媳妇就笑着说他没正形。他知道,媳妇是爱听他这样说的。

赵宝昌和豆倌儿说了会儿话儿,端着豆腐脑儿往回走,一只乌鸦从天空掠过,将一泡屎拉在了豆腐脑儿上。霉气!怪不得昨晚没做好梦。赵宝昌骂了一句。

“砰!”

“砰!砰!”

“砰!砰!砰!”

街面上突然传来枪声,一队当兵的骑着马冲进了城门洞,像刮风一样从他身边掠过。赵宝昌一哆嗦,手里的青花瓷碗差点掉在地上。

“赵掌柜,你还不知道吧,日本人要打过来了。大前儿个晚上,日本人炮轰了北大营。”

“你听谁说的?”

“我表弟就在少帅手下吃粮。昨天他们就撤到锦州了。爱谁来谁来,不做豆腐脑儿,一家老小还得饿肚子。”

豆倌挑起豆腐担子,打着唉声走了。赵宝昌想,山雨欲来风满楼,该来的终究来了。

豆倌说得不错,没过几天,日本人果然打进来了。可偏偏就在这时,由于战乱,粮价飞涨,粮行的生意反倒红火起来了。大把的现洋流水般地流进了粮行的钱匣子里。有一次豆倌去他那儿买粮,看着他在算账,笑嘻嘻对他说,日本人吃粮也得给钱。豆倌走后,赵宝昌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一个平头商人,哪来的力量跟日本人对着干呢?

“哟嗬,生意不错呀!”

豆倌刚走,赵宝昌觉得眼前人形一晃,一个矮胖的身影晃了进来。

来人是商会会长王瘸子。王瘸子的祖上开着染坊,到他这辈儿了,除了染坊外,又置了不少田产,现在,县城周边的油坊、酒坊,烟馆,差不多都是他的买卖。日本人来后,王瘸子识时务,摇身一变,在原来的商会会长前边又加了一个大大的“伪”字。城内同道都背后议论说他是笑面虎,吃人不吐骨头,杀人不见血。他来做什么?赵宝昌心里合计,身子迎上去。王瘸子吹着茶碗里的茶叶沫儿,打量店里,笑逐颜开:“赵掌柜生意不错呀!”赵宝昌说:“还不是托会长鸿福。”王瘸子说:“我当然得罩着你们,可我人微言轻,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弄不好,就得掉脑袋。上边下来的各项税款,还须赵掌柜及时缴上。”又扯了几句闲话,王瘸子迈方步走了。

最近,日本人下摊的各种税款五花八门,商户们叫苦不迭,不少商家已经关门歇业了。粮虽暴利,但老这样下去,迟早也会关门。每个月的税款,支出差不多百块现大洋。日本人来后,各地的粮运不进来,附近的粮行只有他们这一家了。长此以往,也不是个办法。春生说,王瘸子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啥好心。春生的话点醒了赵宝昌。果然,接下来,王瘸子隔三差五来粮行坐一会儿,他走后,那些收税的就来收纳各种离谱的税款。赵宝昌感到了压力,粮行红火只是一阵,现在,生意也渐渐萧条起来了。春生说,一定是粮行的火爆生意,让王瘸子眼红了,这才三天两头来找麻烦。春生的话不无道理,赵宝昌也知道,这小子有日本人撑腰,早晚有一天粮行会被他白白地抢去。

春生别看年纪小,主意不少,赵宝昌遇到烦心事,便向他讨主意。春生说,王瘸子的伙计方世杰是我表哥,他说王瘸子早看上粮行这块肥肉,想借助日本人的力量占为己有呢,只是因为粮行交的税款足额,一时找不到口实。赵宝昌就通过春生秘密约见了方世杰。方世杰的话再次证实了王瘸子想打粮行主意的事实。如果真让王瘸子占了便宜,把粮行的生意给败了,他怎么对得起佟六儿的托付呀!想起佟六儿对他的好,赵宝昌就睡不着觉。媳妇就劝他说心底无私天地宽,没做亏心事,你就对得起他。

“当家的,我有个主意,不知妥不妥当。”

这天晚上,媳妇见赵宝昌唉声叹气,将一杯清茶放在赵宝昌面前的案几上说。

“说吧,我听听。”

媳妇平日言语不多,可到了关键时,说出来的话办出来的事往往让人意想不到。生意上有了困难,生活中有了难以排解的情绪,媳妇是唯一的倾诉对象。

媳妇的杏眼一眨,赵宝昌就知道,她有主意了。

媳妇说:“王瘸子虽然心眼多,但还没到狗急跳墙的时候。他是个爱财如命的人,给他便宜他肯定上。我看,咱们不如退一步,把粮行兑给他,看看他同意不。他同意最好,他要不同意,咱再另想辙。虽说粮行另易其主,但也没伤忒大的元气,佟六儿的家底咱们还是给保住了。当家的,你看可行吗?”

媳妇的话像一线光,赵宝昌心豁然闪亮。他一把拉住媳妇的手,乐得差点跳了起来。

为保存粮行的实力,赵宝昌采纳了媳妇的主意,做主把粮行以五千现洋的价钱兑给了王瘸子。王瘸子见这两个钱就得到了日进斗金的粮行,乐得脸儿都开了花。其实,赵宝昌盘算过了,要五千现洋将铺子兑出去,价钱也不低了。看样子,王瘸子对这个要价感到很满意。赵宝昌见达成了交易,就对王瘸子提出,他不要银票,而是想实打实地将五千现洋摆在他面前带走。王瘸子二话没说答应了。日本人来后,他利用商会会长为日本人征集税款,中饱私囊,本想将这些现洋存入银号,可日本人来了后,银号或被控制,或倒闭,只好把一箱箱搜刮来的现洋放在地下室内。赵宝昌提出要现洋,正中王瘸子下怀。他知道,有了这个粮行,甭说是五千现洋,就是五千两黄金他也能挣到手,日本人来后,控制最紧的就是粮食。现在的粮食,比白花花的现洋还值钱。

不过,在没有最终签订协议前,赵宝昌提出了两个要求,希望王瘸子能答应,否则,他考虑将不将这个粮行易主。

“啥条件,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答应。”王瘸子怕煮熟的鸭子再飞了。

赵宝昌说:“把春生留下吧,他跟我共事多年,情如兄弟,再说,春生做事稳妥,为人厚道,粮行的生意需要这样的人材。”

王瘸子不假思索就答应了,问第二件事是什么,赵宝昌说:“这件事或许让王会长有些为难,不过,我知道王会长是大义的人,所以,你一定能应允。”

王瘸子笑而不答。赵宝昌说:“王会长,你一定知道我和东家佟六儿的关系。当年,如果没有佟六儿,也就没有我赵宝昌的今天。郭记粮行在这儿也算是老字号了,我斗胆想请王会长继续延用郭记粮行的名号。当初,东家走时将粮行的一切委托我全权处理,这点要求,我想王会长能体谅吧!”王瘸子沉吟一会儿,说:“难得你们仆主的情义,也罢,郭记粮行的字号我就不改了。”

当下,王瘸子便让人点出五千现洋,赵宝昌连夜雇车将现洋秘密拉到了城外广宁站媳妇的干佬(干爹)家。赵宝昌留了个心眼,他将春生留在那儿,恳请王瘸子继续延用老字号,实际上是为了日后便于和东家联系。

赵宝昌知道,这些现洋没准会给他们带来灾祸,最后,还是媳妇出了主意:“当家的,你愁啥?咱把这些现洋按市价换成金条不就成了吗?”媳妇的话让赵宝昌茅塞顿开,他很快就将这五千现洋换成了几十根金条。媳妇又说:“当家的,咱们带着这些金条赶快离开这里,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咱们的地方躲起来,这样,东家的产业才能得以保全呀!”赵宝昌听信媳妇的话,兑了金条后,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带着金条到了西去三十里外一个鲜为人知的叫将军拜母沟的村子埋藏了起来。他知道,这可是佟六儿和郭驴子奋斗大半辈子的心血呀!他之所以这么信任他,这里边包含着多少兄弟间的真情呀!守着这几十根金条,赵宝昌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草长莺飞,燕去雁来。八年过去了,日本鬼子投降了。赵宝昌就盼佟六儿回来。可是,盼星星盼月亮,佟六儿还是没有回来。小日本走了,老蒋又发动了内战。炮火中,赵宝昌数着手指头盼望佟六儿能平安归来,可几年内战的硝烟散去,全国解放了,佟六儿仍然不见踪影。赵宝昌心想,乱世之时,莫非佟六儿遭到了不测?

最后,还是媳妇出了主意,让他去山东看看。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赵宝昌辗转到了山东即墨县谭家疃,到那儿一打听,村子里的人说,根本没有一个叫郭恩书(郭恩书是郭驴子的大名)的人带着女儿女婿从关东回来过。

郭驴子和佟六儿说的地址明明在这里,这里的人们为什么说没见过他们?赵宝昌当时就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回来后,赵宝昌躺在炕上病了好长时间。媳妇劝他放宽心,也许是时局太乱,加之时间久长,佟六儿一家兴许去了别的地方。该来的时候,他们总会出现的。赵宝昌想想也是,他期盼着,在不远的某个晚上或早晨,在大雪纷飞的时候,佟六儿会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因为他和佟六儿的两次邂逅,都是在雪花飘荡的时候。于是,每到下雪的日子,赵宝昌就到街上走走,希望能遇到佟六儿或春生。

可每次,大都失望而归。春生倒经常遇到,可并没给他带来一丝有关佟六儿和郭驴子的任何消息。解放后,王瘸子以汉奸罪被政府枪毙在南门外,死的时候连个收尸的也没有,埋在了壕沟里。郭记粮行归了公。

“爷爷,吃点东西吧!”

耳边,传来艾霞的声音。

他摇了摇头:“不想吃!”

现在,凭他的条件,吃什么没有?年轻的时候,他记得一个老人常跟他说过,人是清风肉是泥,谁也不能长生不老。趁年纪轻,得意啥就吃啥,吃一口得一口,等老了吃不动了,摆上满汉全席,你也只有看的份儿。

这话,真不假呀。他叹了口气。

已经有三天没进一粒米了,赵宝昌和媳妇饿得前胸贴后腔,因为吃玉米棒、树皮磨成的淀粉和观音土,夫妻俩每到大便时都需要对方用手一点点给抠出来,大便上都带着鲜红的血,几岁的儿子饿得哇哇哭。媳妇胸前的两个丰润白嫩的乳房也干瘪得只剩一层皮,再也挤不出一滴奶水。这么多年,媳妇也没怀上过,没想到,三十多岁,才开怀生了个儿子百河。

“当家的,要不,咱们动动炕洞底下,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饿死吧!”媳妇的声音里透着哀求。

媳妇的声音虽然低沉,却在赵宝昌的耳边回荡好久。他何尝不想让日子过得好一些?可是,如果动用了埋藏在炕洞下的金条,哪怕只是一点点,传出去就可能引来杀身之祸。人们饿红了眼,如果知道他们家炕洞底下的秘密,把他们家挖地三尺不说,他们也会被批被斗被分,用不了多久,辛辛苦苦守护的东家的家产会被抢个精光。

“连老鼠现在都快饿得死光了,我们总得活下去吧!不用你说,道理我都懂。你在家带孩子,我出去找点吃的。”媳妇见说不动他,一摇一晃走了出去。

媳妇出了院子,她想去树林里找点吃的。野菜早被人挖光了,树皮也被剥了个精光,上哪儿去找吃的呢?

“织夏,你干啥去?”

有人在背后操着公鸭嗓喊她。媳妇叫织夏,是爹给起的,她也不知爹起这个名字是啥意思,反正叫起来蛮好听的。媳妇回身,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背个麻袋从一旁的胡同钻了出来。媳妇认得,是贫协主席孙老海。

“叔,我”织夏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晃着身子扶住一棵被剥光了皮的老榆树。

“宝昌在做啥?”

“他在家哄孩子,家里早就断了粮,孩子饿得直哭。”

“不是他让我出来的,是我想出来给孩子找点吃的。”

“你看看这是什么?”

孙老海将麻袋放在地上,将麻袋嘴儿打开,一股清香从麻袋嘴儿溢出。织夏一看,里边竟是半袋黄澄澄金灿灿的玉米。刚才从麻袋嘴儿溢出的是玉米的清香味。要是给将玉米磨成粉,给孩子熬成糊糊,该多好呀!

“叔,行行好,你看,能不能把玉米匀我点儿,我好给孩子熬糊糊,孩子饿得快不行了。”

孙老海迟疑了一下,看着织夏:“当然行,只是”

孙老海说到这儿不说了,只用眼睛往织夏身上瞄。织夏脸儿一红,转身想走,被孙老海拉住了:“侄媳妇,在咱村,我最看好你。只要你答应跟我,这半袋玉米就是你的。”

“叔,你说啥呢!”

“你不同意也没关系,就当叔啥也没说。”

孙老海扛起麻袋就走。

“叔,我愿意。”

织夏将嘴唇咬出了血。

“这就对了嘛!”

孙老海说着放下麻袋,走到织夏身边,用手想揽住织夏的腰。孙老海没想到,这只手被织夏推开了:“现在不行,等我将孩子喂饱了。叔放心,我跑不掉的。”

“那好,叔就信得一回。”

孙老海拍了拍织夏的肩膀,笑着走开了。

织夏将这半袋玉米背回了家。赵宝昌问哪来的,怎么一转眼的工夫就背了半袋玉米回来,要知道,这玉米粒比金疙瘩还金贵呢。织夏说:“我娘家的表兄家有余粮,他知道咱家日子艰难,就给咱送了点来。”赵宝昌说:“表兄人呢?”织夏说:“去别的亲戚家了。你快点把玉米碾成面,我好给孩子熬面糊。”赵宝昌就抓一把玉米,到碾道将玉米粒碾成了面。

有了这些玉米,孩子的生命得以保全。不过,很快,赵宝昌就听见了一些风言风语,有人看见织夏频频出现在田野里的茅屋里。田野里的茅屋是孙老海看青的地方,赵宝昌似乎明白那半袋玉米是咋回事了,悄悄观察媳妇的动向,并没发现媳妇和孙老海有什么秘密。那天晌午,他只是数落了媳妇一回,等他睡醒一觉后,发现媳妇又不见了。孩子睡得正香,小家伙由于有了玉米糊糊的滋养,脸蛋儿有了红晕。

“宝昌,宝昌,不好了,你媳妇出事了!”隔壁的麻婆子颠着一双小脚儿跑了进来。

赵宝昌听出声音有些不对,忙问麻婶子,织夏怎么了,麻婆子说:“宝昌呀,你媳妇跳了井了!”

赵宝昌眼前一黑差点摔倒,麻婆子扯着他的手赶到了后坡的那口水井,哭泣着说,刚才她想打点水,见织夏跳了进去,她着急忙慌赶回来报信。

看着黑洞洞的井底,赵宝昌拍打着井沿嚎啕大哭,也要跳下去。麻婆子说:“你要跟着一块走了,小百河怎么办?你要他没了娘也没了爹呀!”麻婆子的话提醒了赵宝昌,他没跳进去和织夏一块走,而是求人将织夏打捞上来。织夏就这样走了。赵宝昌用一口薄薄的杨木棺材将媳妇埋在屯外的小树林里。

下葬后那天,孙老海也来了:“大侄子,你误会织夏了,侄媳妇和我啥事也没有。不错,那半袋子玉米是我给的,可她并没做丝毫对不起你的事情。织夏的死,和我也有关联呀!侄媳妇,刚烈贞洁呀!”

入殓时,赵宝昌一边哭着一边往棺材里塞黄纸包好的纸灰,一边说:“别舍不得花,没钱了你托个梦。百河长大了,我就来陪你!”

赵宝昌嘶哑的叫声、出殡的铜锣声,以及乡亲们唏嘘的叹息声弥漫在拜母沟的上空,经久不散。

他的思绪陷入了浑沌中。朦胧中,他看到了一丝光亮,像一片掠过山林的羽毛,落在了雪帘下的一个村落。

那是他栖身几十年的地方。

哈,这地方,真美呀。

雪帘中,他又看到了那个人。

星移斗转,花开花落。

解放后,中华大地经历了数次政治运动,土地改革、“四清”运动、三年困难时期、三反五反运动、互助组合作社、反右运动、大跃进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割资本主义尾巴赵宝昌经历了建国后历次政治运动,由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没有人知道,这个不言不语鳏居了大半辈子的庄稼汉当年竟是声名显赫的郭记粮行的二掌柜,更没有人知道,他们家炕洞底下那满满一罐子黄灿灿的金条。

不是赵宝昌讨不到老婆续不上弦,而是,赵宝昌不想娶。他不止一次拒绝了麻婆子在内的十几个好心人的热心,也冷了好几个痴情于他的姑娘和寡妇的心。赵宝昌这样做,就是怕炕洞底下的秘密外泄。知道的人越少,危险就越小。有关这个秘密,除了春生和投井的媳妇外,没有任何人知道。文化大革命时,春生被打成右派,死在了牛棚里。现在,苦守着这个秘密的人只有他自己了。不过,他坚信,佟六儿终有一天会出现在他面前。

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年纪也越来越大,佟六儿仍旧没有出现。难道,佟六儿真的出现了意外?百河已经成家立业,有了儿子,在城里当了一校之长。赵宝昌知道自己的年纪越来越大,总不能将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于是,他把百河叫回了老屋,大门闩好。

百河见状,说:“爸,啥事搞得这么神秘,还让我一个人回来,好像有啥事见不得人似的。”

百河到城里后,赵宝昌一个人守着老屋过日子,百河早就想把房子翻盖,他横拦竖挡说啥也不让。现在,老屋夹在拜母沟众多的北京平楼座子中,像一个挤在一群年轻姑娘媳妇群中白发苍苍的老妇,显得很不协调。

“百河,这件事还真就不能让外人知道。我观察了你这么多年,你值得我信任。”

“爸,我咋越听越糊涂了呢?我是你儿子,你不信我还信谁?”

“百河,你是我儿子不假,可有些事情,儿子也不一定是值得信赖的首要人选。”

“爸,你说吧,啥事?是不是想和我马婶”

赵百河让父亲弄得越来越摸不着头脑了。莫非,父亲想搞夕阳恋?他知道,前街黎德林的遗孀马金莲寡居了多年,对父亲有情有义,就差一层窗户纸没捅破。

“胡说什么?马金莲比你还小一岁呢!我和她好,不坑了人家后半辈子吗?我找你来,是另外一件事,不过,你嘴上可得有个把门的,否则,我撕烂你的嘴!”

赵百河从没见父亲如此严肃,于是点头,赵宝昌这才掀起炕席,将木板抽出。赵百河见黑黑的炕洞,不知父亲在做什么,眼睁睁看着父亲跳进炕洞不见了。直到赵宝昌从炕洞钻出来将那装满金条的罐子摆在眼前时,赵百河睁大眼睛傻了。此时的赵百河似乎明白,父亲为何不娶,为何不让他翻盖房子的原因了。当赵宝昌讲述了这罐金条的来龙去脉以及他和佟六儿的渊源后,赵百河更是惊讶不已。他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老实巴交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的父亲和当年郭记粮行的二掌柜联系在一起。赵百河为父亲的诚信感动得掉了眼泪。这么多年,为了这罐金条,父亲颠沛流离,遭了多少罪呀!母亲,也因为这罐金子被逼得活活跳了井。

“爸,你让我来告诉我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赵百河小心翼翼,抚去罐子上尘埃和泥土。

“我找你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下,这些金条如何处理。不过,你们谁也甭想打这些金条的主意,我不能做对不起东家的事。”

赵宝昌向儿子提起了这些金条给他带来的烦闷,赵百河说:“爸,你一定听说过借鸡生蛋的故事,与其让这些金条埋在炕洞底下不敢示人,倒不如用它来创业。现在,改革开放了,正是创业的大好时机。这样,既保住了六子叔的家财,又能让这些财产用在了刀刃儿上。”

赵宝昌觉得儿子说得有道理,让他继续说下去,赵百河说,他一时也想不出具体办法来,他得先调查一段时间。又过了半个月,赵百河回来了,说办法想出来了。

“啥办法?”赵宝昌兴奋得两眼放光。

赵百河说:“爸,土杂公司正在大张旗鼓向外承包,我寻思是件好事,立马赶来和你商量来了。”

赵宝昌说:“儿呀,苍天有眼呀!土杂公司的前身就是郭记粮行呀!”

正值改革开放之初,大批国营企业纷纷向外承包,更名为土杂公司的郭记粮行在解放后也被划为国营,因为经营不善,入不敷出,濒临倒闭。政府决意将公司向外承包。赵宝昌采纳儿子的建议,用这十几条黄鱼换成了人民币,承包了土杂公司。

可这个佟六儿,就像一尾游到深海里的鱼,再也没出现过。不过,赵宝昌深信,他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他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赵宝昌承包了土杂公司后不久,大胆经营,又涉及其他产业。公司在赵宝昌的精心管理下,渐渐有了起色,经过多年的苦心经营,成了本地最大的民营企业,并将公司更名为郭记集团。赵宝昌知道,这一切,都得益于当年在郭记粮行学来的管理经验。

每到这时,他就更加想念佟六儿。转眼,从民国二十年秋到现在,过去了大半个世纪。佟六儿如果还健在,也是快七十岁的老人了。赵百河劝父亲放弃等待和寻找佟六儿:“爸,都过了几十年了,六子叔叔如果还活着,早就寻找你了。你付出了那么多,老天爷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已经尽心了。”每到这时,赵宝昌就叹息说:“儿呀,你六子叔于咱们家有恩呀,没有他,就没有咱们家的今天,也就没有你。”

“爸,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毕竟过了这么长时间,六子叔仍然音信杳无。你这样,就已经很对得起他了。”

“你不懂爸爸的心。”赵宝昌不再说话,而是望着窗外发呆。

一股异香扑来,赵宝昌动了一下鼻翼,是杀猪菜的香味。赵宝昌知道,不远处就是保存迄今的五福星酒馆。当年,就是在五福星,他和佟六儿才有了两次邂逅,终成挚交的。

“百河,晚上带上你媳妇孩子,咱们一起去五福星,我请客。”

“爸,你是想吃杀猪菜了。”

“是呀是呀,有好几个月没吃,怪想的。”

赵宝昌从县城到拜母沟这么多年,因为家中条件所限,一次杀猪菜的香味也没闻过,更别说美美地吃上一顿了。就是几十年后再度进城成为公司董事长后,赵宝昌也没吃过几次。不是赵宝昌吃不起,而是一坐在那儿,就想起佟六儿,几十年前的往事,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还有,前些日子,赵宝昌听说玉凤去世了,也伤感了一阵子。大呆瓜在解放后被划为资本家,文化大革命时死于武斗流弹。

晚上,赵宝昌在儿子、媳妇和孙子的陪同下,来到五福星。赵宝昌一边津津有味吃着杀猪菜,一边向孙子们讲述他和杀猪菜的渊源。长孙赵再文大学毕业,赵宝昌有心将公司全权交给他打理,故而将他跟东家佟六儿与杀猪菜的往事讲给他们听,希望赵再文牢记六子爷的恩德。

“你爸说得对呀,你六子爷不知还在不在人世了。”赵宝昌看着赵再文。

自打玉凤去世后,赵宝昌感到了人生的无奈,当年的许多朋友和亲人一一作古了。佟六儿这么多年没来找他,说不定早就去世了。

赵再文说:“爷爷,我听爸爸说起你和六子爷的往事。其实,这么多年来,你已经尽心了。六子爷去世了,也会泉下有知的。”

赵宝昌说:“话是这样说,即便你六子爷去世了,可他还有后人呀!咱们公司,说到底,是你六子爷爷的。咱们家只不过替人家保管罢了。”

赵再文说:“爷爷,你的意思,如果六子爷不在了,你是不是还想找到六子爷儿孙们的下落?”

赵宝昌赞许地点了点头,赵再文说:“这好办,把你和六子爷的事在新闻媒体上公开,只要六子爷的后人看到了,就能联系到咱们。”

赵宝昌拍手叫好。于是,在儿孙们的建议下,赵宝昌通过新闻媒体将他和佟六儿的往事发表了出来。这件事情不久就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来了不少自称是佟六儿后人的人来赵宝昌这儿认领当年佟六儿留下的家产,可都是冒名顶替之人。这些人来的时候兴冲冲,走的时候灰溜溜。每次,面对来访者,他都会问,我和你爷爷最爱吃的是什么?这些人胡乱回答,他们哪儿知道,当年,赵宝昌和佟六儿最爱吃的是什么?每逢这些人走后,赵宝昌都笑着说:“想到我这儿来敲诈,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儿?我年岁大了,可脑子却不糊涂。”这些人碰了一鼻子灰以后,来赵家敲诈的人就渐渐没了。

随着年龄的陡增,在赵宝昌的心里,佟六儿那份家财在他心中的压力越来越大。他不想将这个遗憾带到棺材里。他时常在心里自言自语,这人啊,不能忘了本啊。

他怎么能对不起他的兄弟呢!他只是担心,在他和大地融为一体时,这个心愿会随着他长眠在地下。

兄弟,你让我怎么办呀?

他在村子的上空飘浮。

他的目光投进了孙老海家,投进了马金莲家,投进了麻婆子的孙子家,还有他以前居住过的老院子,以及院子后那口早就填实的井。想起那井,他的心就会痉挛一下。

痛,透心彻肺地痛。

每户人家,每个街道,都是那么地亲切和熟悉。

他曾是这里的一分子呀。

现在的这里,比他走时大不相同,整齐的院落替代了以前的茅草屋。他看到村子不远处的挂有“郭记山野菜加工有限公司”的牌子那偌大的厂房和厂房外那棵巨大的古树时,他笑了。

他听到有人喊,风雪中,一队骑着电动车的男女涌出了厂房。他想起,下班的时间到了。

他家不远处就是石牌坊,牌坊不远处的金剪子胡同里有个休闲广场。原来的方记绸缎庄早扒了,上面建了老年文化宫。

他不喜欢跳老年健身操,他觉得这么大年纪了,跳那个有点滑稽。他最爱的就是拎着装着八哥的鸟笼,看一些老哥们在那儿下棋。说起来,那些老哥们,论年纪,也都比他小不少岁,有的还是他的儿孙辈了。不过,这些人都喜欢和他聊天。因为他棋艺高,常在难解的杀招中出奇制胜,人们更乐意向他讨教棋艺。

这天,他和往常一样在文化宫门外的大槐树下下棋。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了他眼前。

“正良,你咋来了?”

“昌爷,我来城里找活。”

来人是孙老海的孙子孙正良,是他看着长大的。

“昌爷,村里壮劳力大都出去打工,村子要空了。我这也是出来找点活。”

“家人都挺好的吧?”

“都好,都好。”孙正良脸上似乎笼上了一层忧郁。

“正良,你咋了,不高兴?”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出来揽活干呢!”

“为啥?”

孙正良蹲在地下呜呜哭了起来:“昌爷,我妈没了。”

“你妈咋没了?”

“我和我媳妇都在外头打工,家里就我妈自己。她心脏不好,我们也没当回事,就去外头打工了。等我接到邻居的电话往回赶,我妈都臭了。”

他记得孙正良的母亲,他到那个村子的时候,她刚刚嫁过来。白白净净的,逢人不笑不说话。衣裳做得好,他没少去她那儿做衣裳。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村子里,有好几个老人,因为儿女外出打工不在家,都突发疾病死在了家中。”

孙正良走后,他一连几天睡不着觉,睡梦中,接二连三,好几次梦见了佟六儿。梦中,他拉着佟六儿的手哭得一塌糊涂,佟六儿似乎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冲他一个劲点头。

他把赵再文叫到了面前:“建一个山野菜加工基地。拜母沟漫山遍野都是野菜,我想把它们加工成商品上到外国人的餐桌上。”

“爷爷,那得需要几百万的资金。弄不好,这些钱就打水漂了。”

“我不管,这事,你来具体负责。”

几天后,可行性分析报告递到了他的手中。没多久,郭记山野菜加工有限公司挂牌成立了。拜母沟那些在外打工的青年男女,像纷纷回家的鸽子,钻进了公司这个偌大的巢穴中。公司成立那天,好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在拉着他的手泪流不止。

说来也怪,从那时候起,佟六儿再没在他梦中出现过。

最近这几年,一些故人故事轮番出现在他的梦境中。想起这辈子走过的路,真真切切才感受到什么叫人生如梦。往事虽然过了大半个世纪,却好像发生在昨天。公司他早交给再文打理了,自己过起了清闲日子,每日,提笼架鸟,品茶吟诗。虽然年纪大了,却愈发的耳聪目明,入夜,地上掉根针都能听得见。小字辈儿都尊称他为老顽童。虽然他身子骨还算硬朗,可他觉得自己早就是个熟透了的瓜,一盏油尽的枯灯,随时都可能离开人世。

现在,他满口坚硬的牙齿早已被假牙所替代,胸间的肌肉被时光之刀剔除而去,只剩下满是褶皱的皮肤包裹着纤毫毕现的骨头。时光以这样一种方式残酷地透视着生命的真相与荒芜。

记不清是哪天的凌晨,他又梦见了佟六儿。他和佟六儿在一棵树下说话,佟六儿还是那么年轻,指着他的白胡子:“宝昌哥,你都赶上我爷爷了。”

他就笑:“兄弟,这些年,你去了哪儿呀?”

佟六儿嘿嘿笑着,指着身后的那棵老树,没说话。

梦醒的时候,他在想,佟六儿在梦中出现在那棵古树下,莫非,是在向他暗示着什么?

早餐时,赵再文说:“爷爷,因修立交桥,公司门前的那棵古树不保呀!”

他的心痉挛了一下,想起了凌晨的梦。

初进郭记粮行时,他和佟六儿没事的时候就到这棵树下来。佟六说:“宝昌哥,这棵树可灵验了,许多人都认它当干佬,也向它求姻缘。你看,这树身上,绑了这么多红布条。”

这是棵老树,历经几百年的风雨,依然枝繁叶茂。几十米的范围,都在大树树冠的覆盖下。当年,郭驴子在树下喝茶,说,北方并不产这种树,可能是南方的候鸟吃了树种后,在迁徙过程中,排粪时排出了树种,恰好落在了这里上,最终长成了古树。他也不知这棵树多少岁了,他到这儿的时候,古树就这么高了。

现在,他出去遛弯的时候,驻足得最多的就是这棵树,在树下,他时常听得见佟六儿在和他说话。

“市政和林业部门怎么说?”

再文说:“因为资金巨大,只好忍痛割爱。这棵古树现在已经三百多岁了,它的学名叫小叶朴树,是我国南方一种名贵稀有的树种,属国家二级保护古树。砍伐实在可惜,一些市民已经正自发组建护树队,他们说誓死保卫古树。”

“你算一下,如果将这棵树移植,需要多少资金。”

“如果移走,得需不少资金呢!”

“我不管!”

再文走后,他眯上了眼睛。

几个月后,在这个房间,艾霞对他说:“爷爷,古树复活了。再文将视频发给我了。”

艾霞将手机的视频放给他看。他笑了笑。移植拜母沟的那天,他添上最后一锨土,说:“这里才是你的家。明年开春的时候,我来看你。”

离开拜母沟不久,他就住到了这个房间。

他说:“好想去那儿看看。”

他突然想回家。

艾霞说:“爷爷,外面正下雪呢,明天让再文他们来。”

他说:“不,我马上就想回家,快点,给再文打电话。”

艾霞正要打电话,赵再文和赵百河走了进来。

赵百河对艾霞说:“我来替你。让再文接你回家。”

艾霞说:“爷爷想回家。”

赵百河说:“爸,家里条件没这儿好。”

他说:“快点,我要回家!”

赵百河忽然明白了什么:“再文,赶快备车!”

二十分钟后,他躺在了家中的床上。

他说:“我想吃东西。”

赵再文说:“爷爷想吃啥?”

他说:“你爸爸知道。”

一个小时后,赵百河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杀猪菜,放在了他面前:“爸,这是我特意在五福星订做的,趁热吃吧!”

透过氤氲的白气,他说:“真香。”

他只喝了一小口汤,就再也咽不下去了。

“放那儿吧!”他说,“我累了。”

他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再次飘浮成一片羽毛。

当晚,艾霞的肚子疼得厉害。当她被推进产房的时候,朦胧中,看到两个身影,一晃,就不见了。

艾霞被推进产房时,浑沌中的他轻飘飘似乎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界,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前面等着他。他还是那么年轻,那么俊朗,见了他,一把将他抱住:“哥,我来接你了!”

“兄弟,你不怪我吧!”

“怎么会呢?”

“那好,来生,咱们还做兄弟!”

他笑了。他也笑了。

儿孙们只看见他干瘪的嘴唇翕动着,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们只看到他的头轻轻一歪,面带着微笑,眼角,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

几乎是同一时间,产房外传来两声婴儿嘹亮的啼哭。

那声音在走廊里久久回荡,随同声音散发出来的,还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暗香。

恰是子时,雪霁天晴,夜空如洗。

责任编辑 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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