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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有怕惧(外一篇)

时间:2024-05-04

□张天夫

狗有怕惧(外一篇)

□张天夫

黑豹天性威猛,但不咬人,也不阴毒,有勇士耿直刚毅之风。

新搬进江南居,河堤还没修通,屋前屋后让野草烘托着,进出要拨草寻蛇。一天夜里,黑豹在二楼歇台上突然惊叫起来,四肢在地板上猛烈地抖动,任你喝叱,也无济于事,其叫声有惊恐之状。芳君觉得诧异,打开楼梯间顶灯一看,一条三尺多长的剧毒蛇“血三根”溜上了二楼客厅门前,竖着上身,举着三角头,射着信子,正面对面与黑豹逼视着。见状,芳君顿时吓得缩进客厅,手脚无措。一座“孤城”,外无救兵,只好祈祷黑豹救苦救难。黑豹不负主恩,与毒蛇作殊死抗衡。两军相遇勇者胜。“血三根”终于抵挡不住黑豹震慑的气势,瘫软下来,调转头,慢慢滑下楼去。黑豹胜利了!黑豹被芳君用骨头肉慰劳了三个月。

又一天。凌晨。我们在三楼睡得正熟,听黑豹在楼下狂吠,门窗震得簌簌作响,伴有乱杂的脚步声,其叫声有拼命之状。疑是梁上君子光顾,我和芳君慌忙打着手电筒下楼助战,只见黑豹如一樽炮筒,挺立在卫生间的小窗前,朝室外猛轰,“君子”已经突出小窗侥幸逃脱,一场伏击战结束。黑豹胜利了,赢得一方稳定。黑豹被芳君连续表扬了三年,威望陡涨。从此,小学生们上学必在栏杆外亲昵地喊黑豹一声,黑豹很惬意,总要顺着栏杆送好友几步。黑豹远近闻名,周围儿童竟不知我先生姓甚名谁。

黑豹除了内勇,还有外勇。

一是体大。黑豹背平方桌。有客来家玩麻将,他踞蹲在一角观牌不语。中有客人连和三局,喜不自胜,头扭来扭去嬉笑对方,黑豹侧头以示捧场,两者吻个正着。若有收破烂的经过宅前,弄得叮当作响,在楼下喊:有废品吗?黑豹必冲向凉台,前脚搭上栏杆,居高巡睃,高出人半头,足有一米八左右,合古壮士八尺之躯,使人想起张翼德穿一身黑盔黑甲,横丈八长矛立在长坂坡桥头。只见收荒货的心一慌,一脚踏偏,三轮车链条滑落,跳下车拼命地推起破烂没命地跑,逃出恐怖区。更兼黑豹全身乌黑,芳君又常从肉案上觅些猪皮给它吃,吃多了,浑身如上了胶,黑光照人。黑色压邪,有黑豹在,百步之内皆肃静。

其二声壮。黑豹头正似方鼎,嘴阔如丹炉,颈圆若陶罐,有正人之表。生人登门,他从伏击处突然亮相,一夫当关,耸立在二楼楼梯口,猛吼一声,来人以为踩响地雷,皆戛然止步,软在楼梯下,好一会儿不说话,以为自己已经“炸死”。有一常客,被“炸”了几回后变得聪明起来,不待靠近楼房,就远远地站在河堤上,先喊黑豹一声,黑豹即刻冲上栏杆,直立起身子审视一番,见来者如此多情,不重君而重臣,岂能失礼,赶忙举起尾巴,摇摆三下,以示回敬,继而跑到主人面前哼哼有声,催主人去开门,并随之走下楼去,恭迎知音。铁铸的黑豹也抵挡不住情商,情商教会了黑豹徇私。此法一经推广,友人来家免了恐惧之灾。搬进新居后,岳母初来家,黑豹六亲不认,照例狂叫了一声,岳母立刻瘫在沙发上,心蹦了半天。住了三个月,突然问我:这几天怎么没听黑豹叫了?黑豹不叫,岳母已经不习惯,有了失落感。黑豹的声音成了偏方,帮岳母医了心脏病。夏夜,橘香路河堤上常有男女窃窃私语,黑豹怀疑一切,不时冲上平台,双腿撑在栏杆上,以黑色巡警的身份,横加干涉,以声压人。几声狂吠,把甜言蜜语统统搅乱,少男女们知道此地不是亲热处,慌忙搬出“白区”,另择冷僻之角。每到日落,南屏晚钟敲一百零八响,杭州城就静谧下来;太阳落黑,黑豹是不是叫一百零八声,未作统计,但只要黑豹几声一吼,小城确是少了几份浮躁,喧哗和漂浮物纷纷下沉,澧水河的月光和小城朦胧的睡意淡淡地漂了起来,黑豹用威严的声音加黑了夜。在善恶不分的夜里,贼心贼胆随之倒下一片。今天常有歌手作秀的,丹田之气提不上喉,张嘴如童儿读书。黑豹的声音绝对发于丹田,来得深沉,去得悠远,底气十足,如果当钟敲,声音可以扛鼎。张旭酒后醉书,满壁风云,谓之狂草;黑豹兴来咆哮,星空陨落,谓之狂吠。算书声同源,姊妹艺术。入夏,石门山城有三景:一曰澧水流月,二曰外滩灯红,三曰黑豹吠夜。唯此而已。

无论阳壮,虚壮,黑豹都集于一身。

然,壮士亦有怕时。张飞豪气纵横,万事不惧。一日,孔明于掌心写一字,问张将军:“畏否?”张飞一看连呼:“惧也!惧也!”示以左右,乃一“病”字。燕太子丹派荆轲刺秦王政,临行给他找了一位助手秦舞阳,也是热血灌顶之士。谁料,舞阳上了咸阳宫,被金甲斧钺一照,山野之勇,拒不住龙庭之威,早忘了易水边的秋水萧萧,先自身抖起来。“图穷匕首现”,落得荆轲孤身扮演了一出“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千古绝唱。

可见,凡大勇者也有常惧。黑豹是壮士,它也有两怕。

黑豹未出世,县城已禁放鞭炮几年。后来,政府为了与民同乐,规定年腊月三十至正月初三可开禁。为此,举城欢呼。刚满周岁的黑豹少不更事,哪里看得懂人间的花样,大年三十这天,隔壁覃家把一卷卷红红的东西,在屋前马路上滚来滚去,摆成长龙,四周还立了排花花绿绿的长方形的盒子。黑豹以为稀奇,甩着尾巴跑过去,如升堂般地坐在中间。正作壁上观,突然,火光、电光,鞭声、炮声,红花、黄花,一齐发作,天塌地陷,黑豹如遭五雷轰顶,几大步纵出“火雷阵”,沿着电厂围墙根菜地如龙卷风横扫出去,满地白菜叶乱飞,眨眼不知去向。县城从早晨引爆后,鞭炮声就代替秒针,一刻未停。晚上十点许黑豹才耷拉着脑袋,直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踏上楼来,连叫它几声,尾巴也不甩一下。黑豹的尾巴是“消息树”,倒下来,表示敌情没解除。进了客厅它紧紧地倚在你身边,目光斜睨着你,一副可怜巴巴的相。平时,最大的爆炸声就是一只玻璃杯不慎被芳君炸在厨房瓷砖地上,曾几何时见过今天这种“乱世”,这种“地崩山摧壮士死”的场面?自此以后,黑豹出门游荡,只要看见左邻右舍有动作不纯,便夹紧尾巴赶急溜回来,伏在脚下,目不转睛守着你,呈作孽状。

黑豹还怕打雷。

打雷是天上放鞭炮。立了春,云就点着了,噼噼啪啪响起来。过了惊蛰,就愈炸愈密。这时,黑豹情窦初开,外出求偶,彻夜不归,怎么使法子也劝不回家。此时,只要天上一有响动,门缝一开,就倒拖着尾巴迅速挤进了屋。看得出眼睛里带着苦恋,色胆还是大不过雷声。尤其是炎夏,热极生风,风极生雷,闷了半日,忽然一声炸雷拍下来,人畜都要打闷三分钟,醒过来还捧紧头。黑豹上了几回当,清楚天上的鞭炮比地上的要恶毒得多,只要发现头顶上有蓝光梭动,就预感大难临头,即刻收回尾巴往家里钻,把头插进沙发座垫底下面,以避“空难”。只要眼睛看不到火光,身子裸在外面被雷拦腰斩断也在所不惜。据说,蛇进了洞,尾巴拉脱了也不会出来。雷声停了,空难解除,用脚踩黑豹的尾巴,也同样无济于事。沙发下面是黑豹的防空洞,他认为天作恶和人作恶是一回事。

勇者有三惧。黑豹的“惧”是可以让人欣赏的,但平时我们遇上的“勇者”与“勇气”似乎更多一些。

不久前有人请我去酒楼吃午饭,同桌还有几位正副局长。作东的笑着问:“喝酒不?”他知道最近上面有规定,机关人员中午不准喝酒,担心把大家拉下水。话音未落,某局长即干脆而准确地答复:喝!喝完了泡个脚就没了。一个“喝”字比平时签“同意”还到位。“正确决定”立马覆盖了圆桌,继而觥筹交错,继而杯盘狼藉,继而上下颠倒

中间有不会喝酒的,本想借“官正言顺”减少些圆桌上的尴尬,望着一个个软下去才明白:喝酒的不清醒,不喝酒的更不清醒。喝酒的,喝多了等两三个小时就醒了,然后又可以继续喝;不会喝酒的,好多年后才慢慢醒过来,明白许多制度原来多是戏言,规定是胜不过酒力的。这多年来,类似的若干“不准”,如关于领导者坐车排量的规定,不准摆酒的规定,过节不准送礼的规定已经不少了。条例是不断地有,结果是永远地没有。国家制度的尴尬才是今天最大的尴尬。说小痒容易健忘,可是,咔嚓一声,头滚在地上的也不鲜见,却也没让几个人健忘,提升畏惧,止住“不怕”的。尽管层层纪检部门“廉政短信”之类的警钟铺天盖地敲,但是不少人仍然是做一天和尚听一天钟,撼不动心的。清乾隆四十六年(公元1781年),乾隆为甘肃全省官员谎报灾赈、贪污捐监粮一案龙颜震怒,将自封疆大吏到州牧县令一百多人判处极刑,有五十六名要员被削了脑袋。结果,大清一代并未止住“不怕”,和珅就坐在乾隆帝旁边搔痒不停,搔虚了大半个国库。成克杰算是当今大员,脑袋取下来,被一些人当骰子用,继续赌下去。健忘症如溶洞里面的钟乳石越滴越高。地上繁殖最快的莫过于鼠,人与鼠一旦结亲,人就有了鼠的繁殖力,成群结队的鼠就绵绵不绝地生产出来了。于是,网上有人非议“官场小说”流行。不是官场小说泛滥,而是脚下浊水在泛滥。一浪高过一浪的浊水,激活了射向黑暗的文字,这些文字姑且还可以当几铲土,止一下流势。王跃文继《国画》后,又拿出了《苍黄》,出版商还特意在书的腰封上加了句刮目的广告:官场小说第一人。座次准不准无关紧要,王跃文倒是第一次在《苍黄》中着力凸现了“怕”字,并曾还打算用这个“怕”字作为书名。他为写《苍黄》思索了十年,所有苦闷就是为了找到“不怕”的源头和疗治“不怕”的药方。这“不怕”的源头似乎是在人类踩出的第一步脚窝里,而“怕”的药方好像在东汉张仲景收集了民间药方,写出《伤寒杂病论》以前就有了。早在春秋末期,老子就反复叮嘱,要敬天法道,畏惧之心不可无,凡事要小心翼翼,“若冬涉川”。佛,也明示要“以戒为师”,制定了“根本五戒”“沙弥十戒”“比丘二百五十戒”,等等,其目的就是要人怕。戒律管不了俗人,更治不了恶人。老子的后人,用人定胜天的撑杆,跳到了“老子天下第一”的头顶上,且在上面随意大小便,屎尿模糊了天的眼睛,叫天网恢恢不起来。治重症学朱元璋下猛药会伤及元气,用温汤又散不开痈疽,五千年病灶如故。禅宗为接引学人发明了“棒喝”,动不动就是棍棒交加,想把人打醒过来,结果更多的是被打晕了过去。宣鉴和尚的“德山棒”如此,今天的“杀威棒”也不曾杀怕某些人的。

人畜同源,但人总是喜欢用“衣冠禽兽”“狼子野心”的话骂畜类,人在畜类面前总是高高在上。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说,人的动物兽性痕迹“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其实,畜类身上有不少优秀的痕迹,动物之人是不需要摆脱的,倒是人自身后天积下的若干“人的痕迹”要痛下决心摆脱了。人要内修,光有天之道、人之道不行,还要有兽之道。人类不要总是昂首挺胸,把头放低一点,有点惧怕之心,或可更聪明些。

人有怕惧,算一德。

吃虎肉

大凡国人心中虎的印象多是从衙门大堂屏风上,或杨柳青的年画中获得的。野气生生的虎不仅没见过,虎啸声如何的贯耳也未曾闻,至于吃虎肉,那无疑是吃太上老君的金丹,在《西游记》里面可以读到。

我很幸运,实实在在吃过几次虎肉。

故乡磨岗隘是一片河谷盆地,盆中有条千年老街,街后睡着渫水河,街上挤满了几十家各色各业的商铺,上百号江西老表杂居在板壁屋和封火墙中,生意捧红了湘西北。商人们不精稼穑,掌一把檀木算盘和一河好水,用吆喝声把周围四山八岭的桐油、木梓、药材、皮张打发到了洞庭湖对岸的汉口、沙市,想像不出当年磨岗隘是怎样的“户盈罗绮,竞豪奢”。我模糊记得,解放后,江西人的铺子都公私合营了,父亲成了商家的头,每天还须去纱厂打点,再不能跟在父亲屁股后面转,骑在他腿上发各种奇想,问老虎吃人流不流血。我被母亲严严地管起来。母亲把我盯得紧,尤其是防着街后的那条河,不让我离开后门半步。母亲闲不住,坐下就是纳鞋底,能安静地纳完一根线也许没有过,我会弄出饭甑倒地的爆破声,把猫儿吊起来的惨叫声。这时,母亲就会颠着小脚跑过来,将我一把拉到面前,翻出屁股让我嚎嚎“惨叫”几声。“惨叫”之后,母亲可赢得继续拉半根鞋线的宁静。

这天中午,突然街心上有人惊叫起来,声音急促比隔壁覃婆婆吵野猫叼走了她的鱼还要恐怖,还要紧张,满街是纷乱的脚步声。有人边跑边喊:“老虎来了!老虎来了!”母亲嘴里一边咕噜谁这么缺德,一手牵着我朝大门跑过去。出大门一看,吓得倒退三步,只见一只浑身金灿灿的杂着黑色条纹花的大“猫”,四脚朝天,被五花大绳捆绑着,穿在两条粗杉木杠上,被四个头上扎着白色罗布巾的赤膊汉子抬着,正经过我家门前,向下河街呼啸而去,一条金鞭似的长尾巴掉在地上,街心鞭出一阵风。从街两旁木板屋里跳出来观稀奇的堂客们,突然见一只老虎朝自己“蹿”过来,吓得像群浮鸭纷纷扑回屋去,接着是一片慌乱的关门声。那时,我还没有听到过父亲讲武老二的故事,不知道打虎要怎样的手段,看四个敢于抬老虎的人,心里已觉得他们是如何的了得,但为何要从老远的山顶上把老虎抬上街来,却有些懵懂。老虎上街,这一惊非同小可,不亚于县太爷的惊堂木在小街的背上猛拍了一下,虎威塌了半条街。

母亲被虎一惊,一时忘了我。我乘虚和小伙伴们尾随着抬虎的汉子来到下河街。老虎就放在河滩上,绳索已经去掉,四肢展开,侧躺着,如秦妈妈家睡着的老猫,样子逗人爱,看不出它有什么不高兴。小伙伴们不敢上前,都缩在河堤上伸着脖子呆望。我蹑手蹑脚靠近老虎,蹲下,斜着腰,向后伸出腿,做好随时跑的准备,然后捡块小石头砸老虎的尾巴,心想,如果尾巴一摆,立刻就逃。砸了两下,尾巴没有动。又用芭茅杆搔了搔老虎的脚掌心,也没听见老虎“咯咯”地笑。于是,放了心,跑上前,骑在老虎脖子上,抓着老虎的两只耳朵,一颠一颠地当马骑。伙伴们都使劲鼓掌助威,我神气极了

玩忘了性,剥虎皮的人站在我身后,一声吼,我惊下了虎背。在我幼小的心中,老虎即使死了,它还是大王,仍然很威风。

几十年过去了,我在马来西亚公园里,曾看到过一只虎,卧在五颜六色的太阳伞中间,颈上箍着厚厚的铁圈,锁在根拳头粗的铁柱上,铁链不到两尺长,头不能晃动。不远处竖立着块灯箱,上面是醒目的汉字:每照张相一百元(人民币)。游客排着长队鱼贯而上,与大王咔嚓一声。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士挤出一张灿烂,把脸贴近虎头,扬起手,两指张成“V”形,照了张英雄与美人的合影。老虎有些木讷,眯着眼,浸着泪,嘴角白须颤动,恍若坐在太阳下面垂暮的乡下老人。我不忍目睹,赶快走开,怕老虎哀哀的表情摄进心中,再也冲洗不掉。我复想起故乡河滩上的那只死老虎,它倒在猎人枪下,睡在草地上,仍然霸气十足,而面前的这只虎是软化在人的“伟力”中,活着比死了凄凉。“好死不如赖活着”,想一想这句俗话该是如何的混账。英雄不怕死,怕的是悲哀地活着!

我守在河滩,看屠夫用锋利的尖刀在老虎头顶上先划道小口,就嗞嗞嗞地把一张虎皮完整地拉了下来。围观的不少,多是些喷酒气的男人,虎肉很快就沾着酒气一块块地割走了。父亲闻讯赶过来,拣最肥的后腿称了十多斤虎肉,拉着我的手拎回了家。

弄虎肉吃,母亲是断然不敢下厨的,父亲只好自己动手。那时,我刚刚长平灶台,踮起脚尖把两只眼睛搁在锅灶边,瞄着锅里的虎肉被油炸得嗞嗞地响。父亲味重,丢下大把的花椒、辣椒,虎肉的香气满屋散开,馋得我口水直流。吃虎肉母亲是绝不上桌的,我和父亲、姐姐三人用土炉子炖着虎肉美美地吃了好几天。

至今记忆起来,虎气一直在眼前扩张着,而虎肉是怎样的好吃已经回味不出,仔细一想,还是回忆不出来的好。虎为百兽之王,也应该是百味之王,天下已经吃乏了味,如果翻出虎肉的美味,岂不使天下更乏味吗?我只记得,每次遇上吃虎肉,父亲总是要我多吃点,说是可以强筋骨的。后来关节莫名地折磨了我多年,至今余气不去,天下第一壮阳药也没有抵挡住我多年关节的痛疼,只感觉脾气越来越硬,擦伤过不少人,心疑是虎肉补进脑子里去了。但我永远不会淡忘,在上世纪50年代初,在我还不到五岁的儿时,是小街后面那片深黑色的群山,让我有两次机会吃到了虎肉,无论是天赐的,还是偶然的,都让我吃到了世上最稀罕的肉,有了一次大多数人不曾有过,人类可能永远不会再有的经历。

吃虎肉,我没有负罪感,我倒很得意,我用我吃虎肉的童年,为当时那个物竞天择的时代提供了一份珍贵的孤证。其实,从来是虎猎人的时候多,人猎虎的时候少,武老二在景阳岗打死了只吊睛白额大虫就演义了千多年。磨岗隘小街锁在湘西北山缝中,最怕太阳下山,从后山坡滚下来一声虎啸,小街要缩紧半年。虎——让小街有了魂,虎——也让小街丧了胆。美胜坡向木匠上山砍柴,撞上虎窝。母老虎护子,扑到面前在他脸上摸了一掌。向木匠像抽了筋,扭头没命地逃,一口气跑出了两道弯,发觉左脸边一荡一荡有张纸在飘,醒明白了才知道是半边脸皮被老虎撕了下来。向木匠跑上街找药铺,满脸血糊糊的,没有人认得出,活像个红烧狮子头,吓得一群用蜻蜓喂蚂蚁的娃娃们大哭。过去了半年,街上堂客们还守住男人不敢一个人上床睡。看来,虎威是永远的。在那个年代,偶尔猎只虎,不过是虎与人互相交换了一下食物链。

自此以后,吃虎肉就成了“绝吃”。

跨过两千年,我和朋友们无意间有了次吃虎皮的机会,那是王祖林祖父的一张虎皮。解放初,是他祖父用两枚袁大头在安乡皮货市场淘到的,挂在床头多年,后来收进了平柜,再后来夹进了箱笼,再后来就“遗忘”了。传给祖林伯父,伯父老了,不想把虎皮带进深渊,传出话来要把虎皮交给长侄子。祖林高兴,有了托孤之重。上杂家厅聚餐,祖林发布这条新闻,同桌皆吐哺,多喝了二两酒,信息比西斌报告燕尔洞发掘出十万年前的石门人还刺激。席间,众人合议,此华南虎皮价值为三百万人民币,凡在席者到时每人发虎毛一根,虎皮到手之日,即在杂家厅举办“虎皮宴”。尔后,杂家们拢在一堆海阔天空,虎皮之事是常论不衰的,皆希望一睹为快。等了三年,一日酒水半酣,祖林怏怏地告诉各位,他得到的是张豹子皮。豹子毛羞于馈赠尔等,“豹子宴”当然也不堪盛待君。皮之不存,“虎皮宴”安哉?众人皆叹息,与虎谋皮不易,谋华南虎的皮更不易,想餐一眼华南虎皮的神采已经是隔天之遥了。

最后,只剩下吃虎毛了。

一百年前,地球上还有八个老虎亚种,而今三个已经消失,华南虎是剩下的五个亚种中最濒危的,而它又是所有虎亚种的祖先。一九九六年华南虎被国际自然保护联盟列为极度濒危的十大物种之一,估计野生华南虎在地球上仅存不到三十只,比乾隆爷的儿子还要少。最近,世界自然基金会WWF专家再次敲醒,如果不采取有效措施保护野生虎栖息地和打击非法虎制品贸易,野生虎可能今后三十年内在中国境内绝迹。人工繁殖华南虎始于一九六三年贵阳黔灵公园,至今在全国十九个动物园中,圈养有七十只,但它们已经发不出咆哮,是娇丢了魂的哺乳“格格”。联会国不得不频频悬赏,寻找这位猫科贵人,惹动江南凡有青山处,皆言虎。最有可能深山藏虎的罗霄、武夷山脉和莽山、壶瓶山更是风吹草动。壶瓶山顶上因茅草多,成了藏虎的辩词之一,皆想率先得到一根虎毛,以正海内视听。曾尺草藏虎的磨岗隘变得敞亮,寸草藏蛇也难了,能残存白垩纪珙桐、飞鼠的壶瓶山就可能成了虎毛绝版之地。可是,联合国考察队先后三次进山“剪径”,也没有遭遇华南虎,华南虎更没留下买路“毛”。但恐怖还是四伏的。二〇〇〇年夏天,我与同事们上壶瓶山作旅游规划考察,向导是恪职的守林人。在顶平山他指着一个山嘴告诉我们,几年前,他曾见到一只壮牛般的大猫领着三只小猫不慌不忙翻过前面的茅草岗。此时,我们正裹在一人多深的茅草堆里,一阵风扑来,茅草翻出一片海啸,人人憋得连大气也不敢出,没撞上虎,撞上了虎威。个多月来,我们在壶瓶山提着心在荡,越荡越想睹睹“大王”,即使得到一根虎毛,也帮壶瓶山破了哥德巴赫猜想。据说,北溪河有一山民,半夜里猪楼嘈动,抓根扁担摸出来,对准黑暗中的一团毛绒绒的东西,一扁担下去,扯起一阵狂风。三天后,一支生态考察队从他家门前路过,在屋檐下歇脚,队员中有个心细的见大门边靠板壁立着一根破扁担,破缝中夹有几根黄毛,顺手拿过扁担琢磨,又听见屋主叙述起前天夜里发生的惊险,心窍喜,找了个理由,说需要扁担挑仪器,掏出一百元钱买下了这根扁担。屋主无意进财,心里嘲笑城里人傻。这千金一毛是不是华南虎的毛,后来没有下文,壶瓶山扁担算是金贵的了。可以猜想,若真是从华南虎身上拔下的毛,会与观世音留给孙行者后脑勺的三根毛一样神奇的,壶瓶山早让互联网抬到天上去了。

想吃华南虎毛的,不仅是壶瓶山,更有甚者,二〇〇七年十月三日,陕西镇坪的老猎人周正龙,拿起时尚的导游不干,不知从何处弄出了一张镇坪山华南虎的照片,一夜之间炸爆了互联网。等凑热闹的人们醒过来,林业厅的几位厅长们接着晕过去了。以后翻虎史一定有“周老虎”这只虎。周正龙狩了半辈子猎,与虎多少可沾点亲缘,而岳阳市平江县电视台记者吴某,仅凭圆圆的镜头,在大坪乡石牛寨地质公园里,转出了近十秒钟的“疑似华南虎”,使“平江虎”一声长啸,塌了半边潇湘,叫虎友们难得糊涂了一回。最后吐出真相,说是开发商搞的闹剧。开发商点钱的动作很漂亮,大脑却有些朦胧。电脑合成技术,到底不如壶瓶山破扁担夹住的几根毛落在眼里真实。可见,自古真正一毛不拔者,唯有华南虎。华南虎一毛不拔,苦了半个世纪半边地球人。

天下想吃虎毛已经久矣!天下没有吃到虎毛更是久矣!天下还能不能吃到虎毛,天——也许不知道!

半个世纪前,我偶尔吃到虎肉,那不是我的福气,是天的福气;今天,连虎毛也“吃”不到了,那不是人的悲哀,是天的悲哀。至高无上的人,不过是同意天悲哀罢了!人,自从鸦片战争、二战中爬出来,已经遍体鳞伤,不再恶性地互相厮咬,歇了口气,立即转过身来,举起血盆大口,开始厮咬天。天被咬得肌肉横飞,只剩下夕阳最后一滴血。

原本以为有青山在,虎就不会绝的,哪知道,人一旦把天作了囚笼,一切都会消失在笼中,包括我们自己

责任编辑 董晓奎

《海燕》举办首场纳凉诗会

本刊讯《海燕》2015纳凉诗会(第一场)8月10日晚在大连作家森林24小时书吧举行。《海燕》主编李皓主持了诗会,大连市作协副主席宁明、诗歌创作委员会主任孙甲仁以及大连市内作者王毅、张昌军、孙军珍、沈秋寒、禾吟汐(李鑫),金普新区作者季士君、点点、姜春浩等十余人参加了诗会。

会上,诗人们交流了各自近期的创作情况,探讨了诗歌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与抒发自我情感的融合关系。随着大连作家森林一林多谷的建设,大连的文学事业正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受其影响,大连诗歌活动也异常活跃,大连诗群走向全国的脚步也在明显加快。作为大连作者展示创作实绩的平台,《海燕》又适时搭起“纳凉诗会”,以其让高雅的诗歌艺术走近平头百姓,给每个人的内心带来一丝清凉。

据悉,《海燕》2015纳凉诗会近期将走进普兰店、长海等地,给更多人带来诗歌的艺术享受,并从中发现新作者,培养基层创作力量。(古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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