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叶子
枯萎的蒲公英
□叶子
阳光,在冬日的午后,虽也明亮,但触一触,还是有着沁骨的凉。冬以它的冷漠,裹挟尽百花的艳影,留一地斑驳的枯黄。我不由得竖起大衣的领子。蓦地,一棵蒲公英,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那是一株怎样的蒲公英!叶子还是那样绿着,但这绿,已透着铁一般的色泽。边缘,还泄露了萎黄的老态。叶们努力地贴向地面,那是一种力量爆发前,手脚触地的姿势吗?也是呢,一次又一次的霜,从天而降后,他们看到树叶蝶般渐渐弃树飞去,草茎叹息般慢慢垂下头来。它们明白:生命的“红灯”,已经在不远处,正一点点逼近自己。那就用尽全部的力,贴向地面,贴向地面这就是蒲公英最聪明、最刚强也最负责任的举动吧。也许,他们从树、从草的遭遇,总结出一个经验:要想让后代延续久远,就不能把头昂得太高。危险时时存在,注意在适当的时候,把头低下来,就能把最沉实的爱,尽可能多地传递给儿女。
我的心不由得疼了一下。
这像极了我的母亲。
去年的这个时节,冬阳在空中阻不住东奔西跑的北风。就像我,阻不住我八十岁老母的脚。她在楼下,为我寻挖着蒲公英。
“经霜的婆婆丁(蒲公英的俗号)能消炎败火,你这嗓子,应该吃点。”
那几天,我正犯着咽炎。三尺的讲台,我用嗓子打磨了二十几年,磨出个咽炎,有什么大惊小怪?
“妈,这不是什么毛病,我们这行,十个有八个这样。”
母亲不信我的话。
她半弓着腰,在衰草连片的枯黄里,神情专注寻找那在这个季节,只有蒲公英才有的,一小簇一小簇的绿。她时而弓腰,用那耗费几十年光景,把一大家子从贫困拽到富裕,曾经丰腴饱满而今肉皮松弛的手,极其小心地翻检着那枯黄的草里,泛着的隐隐的绿。那种小心寻找的样子,似乎蒲公英长着脚,一不小心,受了惊吓,它就会跑掉了似的。母亲的脚步,已失去了早年的利落,有些蹒跚。那是一双怎样的脚啊!为了让她线穗一样的孩子们,不受当右派的父亲的影响,正常地进出学校,她携夫带子,脚板直探向千里外完全陌生的异乡;为了一家老小能吃上饭,她不分白天和夜晚,不惧炎阳和冰霜,用那细小的绣花针,为那电视电影里的皇帝,绣出蟒袍上那呼之欲出的龙的模样。再用一双脚板,驱北风,走冰路,登火车,到雪国哈尔滨,为一家换回不很丰裕的口粮。
风,它不时掀起母亲的白发,就像掀动一团绒绒的、洁白的蒲公英的种子。它是想探寻什么吗?探寻那丝丝缕缕里,藏着多少生活的艰辛?那就去问太阳和月亮,几十年晨昏的默默相伴,它们如何把一个面如花,发如墨的纤纤女子,伴成了眼已花、头覆雪的颤颤老妪!探询那长长短短里,浸着多少爱意的疲累?要不去问问星辰,千千万万次的斗转星移,刻录下一个个儿女渐渐大起来的足迹,那里渗着母亲的血、母亲的泪、母亲的汗滴。是不是有委屈有犹豫,星辰它不言语。但母亲越来越矮小的身材,越来越瘦弱的身体,已然告诉了风:一个女人在岁月的风霜里,就像那蒲公英,在走过春走过夏,开过花结过种子之后,就卸掉了一生的繁华。
如今,她的儿女都已长成,长成如那饱满的蒲公英种子。渐次地,乘着她那用善良、勤苦织成的爱意绒绒的伞,找到自己生根发芽的一片片土地。她的脚,却不怎么好用了——移动缓慢,脚步蹒跚。但她的心比脚快,牵挂完这个儿女,又惦念起那个孙儿。
就像那天,风在楼下,母亲在楼下。
如今,母亲已去。留一棵蒲公英在这冬日沁骨的凉里与我面对。我跪伏下来,看那泛黄的叶片,散着阳光融融的暖意。我伸出丰腴饱满的指,沿着叶脉,轻抚,与你对话,眼就不自禁地涌满了泪。你知道,你知道你碰到了我心最柔软的角落,它在疼吗?在我疼惜的泪光里,我看到你,透着怎样如铁的刚强与坚毅,打着“停不了的爱”的旗语,温暖着我层层叠叠的孤寂。
缓缓抬起头来,冬阳很固执地伏在我的脸上,如轻柔的爱抚,久久不去。
责任编辑 董晓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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