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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价儿与砢碜

时间:2024-05-04

□董晓葵

掉价儿与砢碜

□董晓葵

“掉价儿”与“砢碜”是大连方言中的一对近义词。

掉价儿,即有失身份。据《东北方言口语词汇例释》记载的例句:

我本想在她面前露露脸,没想到弄巧成拙了,真掉价儿,真丢人。(《辽宁群众文艺》1979年第一期第44页)

你就放心吧,就凭咱这小伙哪掉过价儿呀!(《辽宁群众文艺》1984年第一期第16页)

砢碜,有三种释义:丑陋,难看;丢脸,不体面;讥笑,揭人短处。据《东北方言口语词汇例释》记载的例句:

你嫂子那字写得才砢碜呢。(《黑龙江艺术》1983年第一期第40页)。

咋的,怕砢碜怕丢丑是不是?你干的就是这路事嘛!(《北方曲艺》1983年第三期第3页)。

哎呀,小芳,别砢碜我啦,我服了,服了。

(《锦州剧作选集》180页)。

作为一部方言词典,如果没有例句,就像案件没有证据一样。以上这些例句很平淡,似乎不如我们自己编撰的句子精彩。作者王树声先生认为,自编例句出自一人之手,必然失去丰富多彩的形象。更重要的是,自编例句使读者对词条和释义的可信性产生怀疑。王树声先生在编辑整理《东北方言口语词汇例释》的过程中,宁愿舍弃没有现成例句的词条,也不为无例句的词条编造例句。这种严谨求实的精神值得称道。

如果说方言真的来过,那么,它必然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留下痕迹。民间老房子里的每一位老人,都是方言的活字典。

大连人特别讲究面子,讲究穿戴。最经典的案例就是“苞米面肚子,料子裤子”。料子是过去年代的高档衣料,兽毛纤维或人造毛编织出一份沉实华贵的质感,日子再贫寒难过,也要想法置办一身料子行头。在凭票供应的计划经济年代,哪有薪资之外的赚钱之道,只有从嘴巴里抠了。吃的这么砢碜,原来是为了追求外表的华丽,这个代价令外地人深深地嘲笑我们。我们这是爱慕虚荣吗?不,通过衣装维持人前的尊严,这是人的一种精神本能。后来这世道也流传着“漂亮者生存”的暗示。张爱玲就非常坦诚地说“以身体悦人与以思想悦人”没有多大区别。

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不仅是人会制造和使用工具,也体现在人有穿衣服的精神需求。英国评论家弗里克·吉尔在《衣服论》中写道:“人与其他动物的本质区别不在于人穿衣服,其他动物不穿衣服,而在于人能脱掉衣服,其他动物则不能做到这一点。”

他所说的“人能脱掉衣服”,是指人具备通过自己的双手制造衣服以美化自己的能力。我们要穿衣服,还要穿得好看,这其实都是一种高级的精神需求。

当“苞米面肚子,料子裤子”的年代过去了,大连人就不可一世地“浪”起来了。大连街上都是好看的人,再也找不到穿戴砢碜的人了。那段关于“苞米面与料子”的历史早已被大连人从殖民地深处找到了深刻注释。不再为此赧颜羞愧,那是政治压迫、经济掠夺、文化奴役近半个世纪巨大沧桑留在我们心上的一块伤疤,完全可供世人观瞻。

一个人穿戴太砢碜,会掉价儿,掉的是身价儿。看人下菜碟,看的就是一个人的穿戴。一个人的穿戴附着很多个人信息。不以貌取人,也不倡导以貌悦人,但一个人每天衣冠楚楚气息清明,必然有着与之匹配的言谈举止,不仅自我悦纳,也是对别人的一种尊重。

一个人穿戴好看,未必是兰心蕙质冰雪肚肠;一个人穿戴砢碜,也未必不是良人。穿戴与身价有关,也无关。衣冠里不也藏禽兽嘛。

大连有两位写小说的女作家:马晓丽与孙惠芬。她们之间经常温馨走动。马晓丽写过一篇散文《与一个浪漫的城市相处》,说有一次突然动议去孙惠芬家聊天,没有提前打招呼,一进门发现孙惠芬的老母亲在家。马晓丽与老人家也很熟,见过许多次面了。历来安详平静的老人家那天特别不自在,趁她俩说话之际悄然离开。孙惠芬笑着说,家里突然来客人了,老母亲没来得及换衣裳,感到很不安,她应该是去换衣裳了。果然,老人家再出现时,身上是另一件衣裳。马晓丽在文中感慨:“九十岁的老人家一字不识,但当她从容地拽拽衣角,端庄地坐下来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这,就是文化,大连人代代相传的文化。”

如今,人们都讲究、攀比物质大厦的体面,却忽略了时刻关照、培育精神殿堂的体面。精神上的体面,有很多内容,自其食力是一种精神上的体面,清正廉洁是一种精神上的体面,博览群书也是一种精神上的体面。前几天读了一篇文章《守护读书人的体面》,作家张立宪对媒体谈《读库》。作为《读库》的投资人、出品人,张立宪看淡《读库》的生死,却死守读书人的体面。如果资金困难,他宁愿贷款,也不愿在朋友圈绑架情感做营销。《读库》拳头产品“老课本丛书”推出了《共和国教科书》,杨绛先生看到这套书非常欣喜,说她在北师大附小读的就是这套书。张立宪当时就想到了一句广告语:“杨绛小时候用的就是这套书,那么你呢?”再思量,他就放弃了这个噱头,原因很简单,他觉得不体面。

顺着张立宪这个思路审视自我,我们有意或无意间做了多少砢碜事儿。我们鲜衣楚楚地从远处走来,却被人腹诽一句“又来了一个羞答答的厚颜无耻者”。这是为什么?究竟哪里出了错?

去年,《海燕》创刊60周年,有幸拜读了由读者提供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海燕》杂志。那时《海燕》的作者来自基层各行各业,发表作品要在作者名字之前标注作者身份,有造船工人、纺织女工、战士,甚至还有“扫盲班老人”等等。我非常认真地阅读了这些杂志,一方面是由衷地瞻仰60年创刊历史,另一方面也想从中打捞大连方言。令人遗憾和意外的是,这七八本纸张泛黄、陈味浓重的老杂志,穿越了半个世纪,居然看不到过去年代人们所说的方言。比如,1960年第一期刊登了一篇小说《罗克逊先生输了》,作者身份为造船工人。讲述一艘英国轮船在大连港触礁受损,傲慢的英国人罗克逊先生提出20天之内必须修好,我方考虑到船上装满海鲜,向罗克逊先生保证只要8天时间。在抢修期间,罗克逊先生经常上船冷嘲热讽,威胁恫吓,我方工人与他的对话,句句大义凛然,外交辞令的色彩强烈。即便必须动用外交辞令,也应适当添加地域元素。

《东北方言口语词汇例释》作者王树声在摘录例句过程中,由衷地赞叹:“许多例句读起来如珠落玉盘,铿锵有声,那凝练、那精彩、那诙谐、那深刻,绝不亚于高雅华贵的名篇中的名句,是另一种高雅,另一种美丽。”《东北方言口语词汇例释》是从上世纪80年代黑吉辽三地的报刊中摘录例句,杂志多于报纸,以文学艺术类杂志居多。80年代是乡土文学的辉煌期,乡土文学成为方言的摇篮,为保护方言立下功劳。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文学期刊,为何找不到一句方言?

原因也不难查找。中国是在1949年至1955年拉开文字改革的序幕,1956年至1965年迎来文字改革的高潮,标志性事件是公布《汉字简化方案》、全国报刊实行横排。1956年,国务院发布了《关于推广普通话的指示》,学校是推广普通话的主要阵地,各行各业也掀起了学习普通话的热潮。在这种时代背景之下,文学爱好者自然将写作当作学习普通话的最好时机。“扫盲班老人”能用普通话描写墒情农事,这在当时是多么大的进步啊。

想象一下,如果造船工人用大连方言与罗克逊先生对话,那该多带劲啊。这就有点像胡适先生曾感慨鲁迅的《阿Q正传》如果用绍兴方言来写,一定更精彩。方言解剖人性痈疽,描摹人物性格的独特神韵,要比普通话更给力。或者说,用普通话表达深感技穷无助,唯有方言能挽救这种困境。

方言承载着一个地域的历史文化,记载着先人的故事和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乡情风俗。保护方言,就是保护地域的历史文化,保护我们的生命之源;保护方言,就是要铭记祖辈讲给我们听的故事,礼敬祖辈遗留下来的生活讲究。嵇汝广的《记忆·大连老街》记载了上世纪20年代大连最著名的饭店“泰华楼”的历史,“泰华楼”由山东福山大厨创建,当年山东人闯关东最体面优越的职业就是做厨师,鲁菜的推广,福山厨子功不可没。据《盛京日报》记载:“1923年12月12日下午,汪精卫乘舟抵连,下午游览大连名胜,晚与旧友金子雪斋、傅立鱼二氏同饮泰华楼。”嵇汝广将“泰华楼”详实深厚的历史鲜活地记录下来。“泰华楼”第四代后人穆丹宇读了之后,心情久久无法平静,“非常遗憾的是,嵇汝广希望我能将泰华楼的资料完善起来,然而我的母亲已离世,曾经在我耳边经常提起的那段历史,也随我的母亲封存而去,我能记起的,已经支离破碎,无法完成嵇老师的心愿。因为我对祖辈历史的不重视,致使母亲留给我的珍贵遗产,被我无知放弃。这使我明白了,对于‘孝顺’二字,不仅是陪伴与服侍,更要珍视他们曾经告诉我们的不断重复的往事,并将它们整理用文字永远记忆,只有这样才不留遗憾。”“泰华楼”后人发自肺腑的一段话,令我们也跟着痛心和反思。

记忆里,奶奶80岁之后,睡眠少了,在那繁星满天的夜晚,她躺在床上自言自语地讲述家族往事,我每晚都是在她的絮絮叨叨中进入梦乡。冬天,她醒得早,披衣而坐,又开始叨咕家族往事。半梦半醒之间,也记下了逃荒要饭、哪个婶子死了丈夫嫁给小叔子等细节。“泰华楼”的后人当年听母亲讲述家族往事,大概也是我这副漫不经心、半梦半醒的状态。作为一个与地域历史积蕴紧密勾联的重要家族,这种年少无知的错过与遗落确实令人扼腕。

铭记家史,铭记祖辈讲过的每一桩往事,每一句老话。老话里既有历史,又有人生的大智慧。倪萍写了一本《姥姥语录》,日本歌手植村花菜为姥姥写的《厕所女神》今年6月被译到中国极为畅销,演员田朴珺也是靠写姥姥写出了专栏作家的身份,增添了一些与王石相匹配的厚度。还有一个女明星也写过一本关于姥姥的书,我一时间记不起来。女明星搞写作,“姥姥”是最近便的题材。如果你肯俯下身来倾听,每一位老人都是一部大书。

责任编辑 张明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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