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点点
没错,今夜月照故乡。照着老屋的遗址,照着废井,照着无人理睬的野草,也照着曾经人来人往的小径。你听到虫声了吗?无忧无虑的不疲不倦的吹拉弹唱。指挥在哪里?一阕相见欢,两阕雨霖铃,三阕执手相看泪眼。集合起来吧,今夜我忍住心酸,绝不过问你们有没有怀孕。
月照故乡,照着惊醒声,脚步声,欢呼声,照着一哄而上的抢夺声,沾沾自喜声,自断手臂声,落荒而逃声……照着这些称职或不称职的囚徒,这些被假释者,在去往自由的路上,在一块灰色的破瓦上,写:王XX到此一游。也许这样写:张XX来过。
月照故乡,照着呻吟的浅海,荒秽的河沟,白发的芦苇,照着阒静的山野,空无一人的场院,照着一只落单的家鸡,一条奔跑的瘸狗,一群慌不择路的瘦鼠,照着一棵三百年的古槐,古槐身上的黑洞。“蚂蚁也搬家了?”它用深褐色的眼睛悄悄问,我不回答,我说不出口。
月照故乡,照着寂寥的东山,芜杂的西山,让人心疼的北山。离群索居的北山是落叶们最后的归宿地,是秩序的最后拥护者。月照北山,照着父亲的三尺泥庐,泥庐旁疯长的青藤和三朵无人欣赏的牵牛。树是守卫者,它们并不粗壮。父亲,这个有月光的晚上,你能不能走出来,重做一枚枝上的绿叶,做一个梦也好。
月照故乡,照着岁月这个和平演变的高手。嗯,我守口如瓶吧。
我总是被鲜艳的事物吸引,比如这个明亮的大大咧咧的享有总统权力的独裁者。
我不沉默,不参与,不动声色,看它从亏到盈,从空到满,从阅读理解到提炼最后的主旨。你看,它不慌不忙,稳操胜券。真的胜券在握:“给你们光辉!”“给你们被目击的愉悦!”我似乎听到了这样的悲悯。
这个随心所欲的夜晚,你驱遣万匹骏马驮着万朵光芒,爆破所有的暗和阴谋。
江山!江湖!江风!江水!哦,你拿捏得恰到好处,它们渐次呈现出辽阔,喧嚣,不安分,随波逐流的本性,是逼出来的真,逼出来的一览无余。现在轮到大海。推翻平静的大海,它有善始善终的包容,它有善于归纳的野心。它站在低处,却能够高屋建瓴,具有宏观叙事的本领。
独裁者,请你继续施法。饮酒的人,畅谈的人,开怀大笑的人,愁眉不展的人,无所事事的人,全都落入你的掌心。还有恋爱中的小桥,流水,曲廊,短亭,越来越短的街衢。还有桌上的书,几上的茗,膝上的古琴。这一会儿,你专心来读两位下棋的中年人,他们彼此相信,下一步毫无悬念。
今晚,我盛装出席。是啊,独裁者需要喝彩,此刻,登峰造极。
只有偏安一隅,不让自己停下来,你就觉得日子是美的。每一个“想”都接近梦想,每一个梦想都不绝望。这些年,你鼓足了勇气,在又一场大幕拉开之时,厉兵秣马,排兵布阵。你并不认为一个人有什么不好。一个人便于深入前沿,便于及时撤离,便于力不从心的时候不与这世界产生太多纠缠。
月光在上。这个并不锋利的男人,借满眼明亮摁下继续成长的快门。这是一次可以求证的“艳遇”,你饱满着双眼,怀抱,手掌,你知道,不会有任何的空能够趁虚而入。一个接一个的约会,让你稳住阵脚,喜上眉梢。
“一块自作主张的石头。”你把这个比喻送给自己:“石头从不缺席。”你又说:“我们绕了许多年的圈子,最后还是追尾了。”我愣住了:是谁使你成为欲擒故纵的诗人?现在,你沉溺于获得礼物,沉溺于不轻易妥协,沉溺于用喜剧式的结尾概括固执的一生。
月光在上。我仿佛看见你在泥土中打滚,你爱人般抚摸这些坚硬和柔软,你万分舍不得,你手起刀落。其实你不是刽子手,你养着受伤的九个血泡,养着无数个情不自禁的汗滴。“我用它们排毒,此刻我一身轻松。”
哥哥!我曾经急于离开烟火,急于同摇摆的往事告别,急于同一堵腐朽的墙壁打赌。但是今天,你在这里,今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心虚,我不敢与你对视。哥哥,你爱劳动爱美爱后山的孩子:玉米,大豆,白菜,萝卜,地瓜,土豆……哥哥,可能,你没有错。
不同的是,它们并不孤单。不像若干年前,我们在一只旧船上爬上爬下,模仿划桨的人,将手中的一截木棍左右摇摆,并不时惊起寂寥草棵中两三只惊慌的蚂蚱。有几次,小红被蚂蚱的跳姿吸引,她也急速地跳开去,然后张开攥紧的手心:小猎物们四肢残缺或奄奄一息。这时候,又有人啸去,他迷惑于蜻蜓在低空中的乱舞,脱下短衣,朝其中的一只扑过去。这临时形成的无政府组织,便在几个动荡的瞬间分崩离析。于是沙岸上的一只漏船,陡然陷入漫无边际的期待当中。
不同的是,它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像一群守纪的模范,默默听从命运的安排。这些笨重的腹语者,倒空硕大的胃口,它们掩面,卸下曾经的风雨,卸下苦痛和快乐。现在,它们以群雕的模样裸露在盛大的空旷当中,而今晚的月亮,有云遮过,半明半昧的夜色里,它们敞向泥土的胸膛里,似有轰鸣声起。我不敢眨眼。但是它们终究翻身坐起,一种极致的忘我,让这些心生暗怨的鬼魅们,中了谁酿的毒!一声叹息之后,我在梦中醒来。
相同的是,孩子们会长大。孩子们必定走远。孩子们肯定不会知道,如果可能,它们愿意重新出发,它们随时准备,用自己的身体给予按部就班的岁月节日般的狂欢。但是,“它们倒扣着,静静地把答案呈现给我们。正如我们把同病相怜的答案呈现给世界。”
即将成为告别的一部分,老屋以及水井以及比烙印更深的往事。
以及维系一生的怀念。怀念通过抚摸表达出来。这时刻,我恨不能生出一万双手,一块砖,一片瓦,一丝木窗的细纹,一帧全家福旧照,有体温有呼吸有流淌不息的血液。它们存在,虽然我看不见它们,就像风,它们簇拥在我的身旁,我因此惊恐或者荡漾。这之前,我一直欠它们一个正视和端详。现在,我不能对它们说出我的任何一种情感,我一筹莫展。
几代人,我们在自己的江山上堆积粮草,积攒越来越旺的烟火,镌刻生存的谱系,建造宗庙和社稷。大胆设想,我们原本的渴望,能够在汗湿的土香中生根。深入的根,欢快地向深处掘进,多么谦卑的辽阔!谁是告密者?谁在多嘴?我这个敏感的当事人,分明感到了缺氧的绝望。
我决定不去招惹那些有月的晚上。因为彼此喂养的忧伤,像海绵里的水,不碰最好。一碰便泛溢,便恣肆,便无力阻止。当我仰望这些以明天的名义命名的废墟,我不能反抗,不能起义,不能暗怀不良的心事。“这是我的绫罗,我做梦的地方。”“这是我经年的胎记,我要用它将短暂的黑暗挤走。”
只有风模仿着它们的容颜。风依然洞悉一切。
你交给我月色,我交给你什么?你指给我看行走的灵魂,我指给你看什么?
是的,一切终将完成。终将亮出参差不一的表情,高低不一的身份。毫无悬念,所有的内存告急,所有的殊途同归。只不过,你们是先行者,是最初的散兵游勇,是结局里的一枚死棋。比如这些光滑油亮的农具,比如这些等待被饲养的渺小生命,比如渐行渐远的前辈们。你们,曾经靠强大的经验一声不吭地活过,活过了,等于抽身而去。“悲欣交集”,让我这个天生的讷言者浮想联翩。
许多年后,允许我结束幻想,说到一个重要的日子:2013年7月7日。
一个庄严到骨髓的仪式,伴着耳语般的一声声叮咛:搬家了。天亮之前,让你们搬到新家。夜半,鞭炮声划响暗空,宣告时光对接的成功。坟墓打开,一个时代接着一个时代鱼贯而出,这些奉召的人,将自己捧出泥土。面对,这个巨大的奢望,一下子将我内心的虚构击垮。亲人们哪,你们被毁灭,你们是否已抵达彼岸?我讨厌意外,讨厌出卖真相。但是现在,我在真相中无声地颤抖。
左拐左拐左拐,我已隐约分辨出青山的轮廓,欲雨的黎明中,一方方纪念碑高高竖起。我愿意称它们为纪念碑,一个个永久栖息的灵魂,从此之后随心所欲地说着家史和方言。4点49分,当我离开,当我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是啊,任什么能够遏止岁月在一条大河里沉浮,推心置腹。
我曾经耽于恐惧,以后我或许还将耽于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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