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秦建荣
在上世纪中叶的一个秋天,天明如镜,太阳像一只瞳孔,温和地注视着秦岭深处的一座农家小院。
屋檐下,奶奶正在穿辣椒,大紅公鸡和芦花鸡在墙角下找虫子。
忽然,一只鹰携着风俯冲而下,一翅膀扇翻了芦花鸡。奶奶立即弹起,捡了一块砖头砸过去,竟然砸在了鹰的翅膀上。
鹰再也飞不起来了。飞不起来的鹰连鹦鹉也不如。
爷爷闻讯赶来,帮奶奶抓住了这只鹰,剪掉了它的钢喙和铁爪,一看,还是只雄鹰,就把它装进了铁笼子。
奶奶从发髻上取下一根银簪子,在头发上鐾了鐾,指着鹰说:别用翅膀拍打笼子了,也别用嘴拧了,这笼子是铁丝做的,不,是太上老君的幌金绳做的,是专门用来套你们这些害人精的,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撞不开。有句话叫啥来着?哦,我记起来了,叫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不,遭报应了吧?要不,你咋能让我一个老婆子用砖头砸中?你给我老实说,你抓了多少鸡?
鹰把翅膀拍在了笼子上,发出“叭”的一声。奶奶耳朵背,以为鹰说的是八,就指着鹰说:八个?这么多啊!我来问你,前年我的母鸡轱辘子是不是你抓的?去年我刚开始下蛋的白母鸡是不是你抓的?点头了,承认了是吧。今天你又来抓我的芦花鸡。仅仅我们一家,你就祸害了三次。还有,你老实交代,除了这八个,还有没有?
鹰又把那只没有受伤的翅膀拍在笼子上,发出了“叭”的一声。
还有八个?二八一十六,你害了十六条命啊!这十六只鸡要下多少蛋啊!这鸡屁股可是我们庄户人的小银行,我们就是用卖鸡蛋的钱来换油盐酱醋,买针头线脑小末零碎。你抓我们的鸡,就是抢我们的钱,抢我们的粮,就是土匪,就是违法犯罪。哎呀,我的芦花鸡啊——
这天晚上,鹰一直拍打着笼子,用喙啄着笼子,吵得奶奶睡不着觉。第二天早上,奶奶看见鹰满身是血,翅膀和嘴上的血都凝成了血块,不知怎么竟可怜起这只鹰了。但鹰就是鹰,依然用凌厉的目光盯着奶奶。当奶奶靠近,它又开始用翅膀拍打笼子,用喙啄着笼子。
奶奶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拔下簪子在头发上鐾了鐾,指着鹰说:害人精,我问你另外一个问题,你为啥只抓母鸡,不抓公鸡?鹰张开翅膀,作了一个拥抱的动作。奶奶提高了声音:老实交代,要不我攮死你。鹰怯怯地张了一下嘴,发出了一声“叽啾”。奶奶立即怒不可遏:强奸?真不要脸!啥都要你情我愿,人家不愿意,你死皮赖脸干啥?还抱呀亲的,人家叫你亲了?叫你抱了?你把人家抓到树林子里干那种事情,末了又把人家害了。你这是流氓行为,是杀人灭口的杀人犯。你就和那个国民党王保长一样,家里有老婆,还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把村里的女人都糟蹋遍了。结果咋样?他还不是被关进了监狱,死在了监狱里。你呢,你这个坏东西,比保长还坏,今日被关进了笼子,也不得好死。
三天以后,鹰不拍打笼子了,也不啄铁丝了,像是快要死了。奶奶对爷爷说:好歹是条命,给它喂点吃的吧。爷爷弄了一些肉皮,半碗水,放到笼子跟前。可鹰看也没看,一动不动。但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它竟把这些东西吃光喝光了。
奶奶睥睨了鹰一眼,然后踮着一双小脚,在院子里转着,忽地转过身,用银簪子指着鹰说:咋不拍打笼子了?咋不咬铁丝了?咋不硬气了?你们这些没种的坏家伙,全都是些软蛋,脓包!我最瞧不起你们这些没脊梁骨的东西,半只眼也瞧不起你们。
不知是在打瞌睡,还是听懂了奶奶的话,那只鹰一愣一愣的。
后来奶奶就把那只鹰养了起来,铁爪长了给剪,钢喙尖了给剪。有人劝奶奶,把那只鹰打死算了。奶奶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那是一条命啊。那人又说:不打死就放了,喂着多麻烦。奶奶又摇着头说:这会儿可不敢放它,放了它还会祸害人。
这一养就是半年。
来年二月,奶奶从庙会上回来,端着食物去喂鹰,看见鹰的目光温顺柔和,似乎还满含着祈求,就对爷爷说:把它放了吧,它也许会变好的。
可是,当他们把笼子打开,鹰已经不会飞了,只用狐疑的眼睛看了看他们,就匆匆地钻进了荆棘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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