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尹全生
瞎子和跛子可以算作村里的“塑神专业户”,远近百里的庙宇,凡需要重塑山神、土地神像的,都请他们去。
塑神像的活儿,每次都是瞎子唱主角,跛子只管打杂。
瞎子怎能塑神?他说自己心中有神,因此他塑的才是真神。瞎子其实是瞎忽悠,他每次塑神,事先都由跛子根据自己的所见来描绘一番,心灵手巧的瞎子便依其所云塑造罢了。
这次,要塑一座河神,可跛子从没见过河神,没法描绘,瞎子也就无从下手。若说不会塑河神是不行的,不但丢了生意,还要遭人耻笑,但如果随便按山神、土地神之类的模样胡乱造一个,恐怕会砸了日后饭碗。
两人搜肠刮肚几日无果,为难得抓耳挠腮,便商量一同外出打酒,回来解闷。途中遇河,瞎子背着跛子蹚水过河。这条河水浅而宽,河床间柳丛多,堪称“水清石出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
走到河中间,跛子突然压低嗓门道:“柳丛里有人洗澡!”
瞎子当即有些激动地问:“是光着身子的女人在洗澡?”
背上的跛子浑身发抖、牙打战,结结巴巴地指挥瞎子悄悄往柳丛附近靠拢。两人顿时像通了电,跛子在上面抖,瞎子在下面抖。这一抖,瞎子的腿就不听使唤了,“扑通”一声,两人倒在河中,激起一片水花,响声顿时惊得洗澡的女人抓起衣服逃之夭夭了。
跛子爬起来见没了女人,懊丧得直拿拳头擂胸脯:“这是从没见过的白花花、赤条条的女人哪!可一转眼就不见了!要不是跌那一跤……”
瞎子也惋惜──跛子形容描绘过的女人不少,但白花花、赤条条的女人还从没形容过,要不是跌那么一跤……
过了一会儿,懊丧的情绪突然着了火,瞬间燃起来。瞎子先咬牙切齿地朝着空气瞎轮起一拳:“熊蛋包!要不是你在我背上抖……”跛子也来气了,照准瞎子的黑脸甩了一巴掌:“窝囊废!要不是你摔那一跤……”
就这样,两个同居一室、相依相伴几十年的老光棍儿,拳脚相加,打得天昏地暗。他们都太遗憾了,窝在肚子里那股由失望、悔恨、愤懑汇成的烈焰,不喷发出来非活活憋死不可!
当血从嘴里、鼻里,以及更多的伤口里涌出来时,他们都感到爽快极了。最后他们瘫倒在河滩上,恨不得号啕大哭一场,惊得树林中的鸟儿尖叫着飞远。
情绪发泄了,跛子心里甚至浮出了几分自豪:“咱这五十几岁总算没白活,也看到白花花、赤条条的女人了!”
瞎子来不及悲哀,急忙爬起来央求:“我的爷,快讲出来听听吧!”
跛子就动情地形容起来,那白花花的臀,让瞎子想到了曾在秋阳下摸过的轻柔柔的棉花;那细嫩嫩的胳膊,让瞎子想到了曾在清晨摸过的脆生生的豆芽;那鼓鼓的胸,让瞎子想到了曾在饿急时拿到的热乎乎的馍馍……
听完跛子的描述,瞎子脸上忽然生出严肃的表情:“这么说,我们今天怕是遇到神了──当年我行骗,骗了一头两百多斤的猪,扛了三里路都不喘,可今天我喘了,连腿都软了!”
“谁说不是──当年我入室行窃被发现,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抖,可今天我抖了,没了骨头似的!”
瞎子注视远方良久,猛然一拍大腿:“我们今天碰到的,说不定就是河神吧?”
跛子缩脖子愣了半天,低喝:“没错!”
回到家,跛子开始和泥,瞎子开始塑神。
虽然常年干塑神的营生,但瞎子和跛子从来不把所谓的神放在眼里,他们只是靠塑神的手艺混饭吃,所以,人前他们就夸神灵如何神通广大,人后他们就说些不入耳的污言秽语。可塑这尊河神时,两个人都感到诚惶诚恐,一种神圣的感觉使他们紧张得不敢直腰,更不敢大声说话。
河神像塑好了,弓腰立前,瞎子和跛子竟觉得被圣洁的灵光笼罩,不由自主地想跪下去……
打开庙门,早等候在外面的善男信女们燃着香火拥进来,看到神像先是一阵惊愕,继而像开了锅的粥一样的议论声四散开来:“这哪是河神,明明是个光着屁股的骚娘儿们嘛!”
瞎子和跛子急了,本想骂人,可转念一想:罢了,愚钝之人有眼无珠,不识真神,两人大半辈子就塑这么一尊真神,怎能留给这样的人呢?撇下河神在这里,日后肯定少不了还要受虐待和非议,他们干脆不要工钱,把河神拉走,供奉在他们合住的屋子里。
从前,瞎子和跛子两个人的生活轨迹差不多,无非是偷鸡摸狗、坑蒙拐骗。他们不信神,也从不相信轮回报应。可自从在屋子里供奉了河神后,他们就感到了一种敬畏,好像时时被一种威严的目光注视着,又似乎被一双神秘的手臂呵护着……
这以后的日子,他们再也不干歹事了,瞎子觉得眼前总是亮堂堂的,跛子觉得世上的路都是平坦坦的。
选自《小说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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