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蔡楠
燕小蒲从旱地儿嫁给白洋淀马柱的时候,她的亲娘已经死去多年了。
燕小蒲的亲娘死于食物中毒,按照燕小蒲现在的说法,是故意死于食物中毒。她说我娘知道那麦种是用毒药拌过的,但她一春天还是把那半口袋麦种吃完了。
那一年闹春荒,不,是那些年总闹春荒。燕小蒲的爹去了门头沟矿上挖煤,家里只剩下了娘和他们姐弟仨。
爹的钱还没有从矿上捎来,娘在一个集日起了个大早,驮着那头还没有出栏的小花猪,来到了白洋淀码头,搭了一个黑小子的船,偷偷地去圈头镇赶集了。
她卖了猪,没有再买猪崽儿,而是来到了卖粮食的市场。娘在最隐蔽的角落,找到了一个坐在一捆苇箔上的断臂中年男人,大哥,你那里都带来了什么?“一只手”四下里踅摸了半天,才回过脖子说有高粱、棒子,还有……还有麦子。
娘要了半口袋高粱、玉米,半口袋麦子,给钱的时候问,大哥你的麦子怎么比高粱、玉米还便宜呢?“一只手”吭哧着,妹子,实话告诉你吧,那麦子是队上头年种地剩下的麦种,被农药泡过的,不行你就别别……别要了!
娘说,被药泡过的麦种你还要拿来卖?这不是图财害命吗?“一只手”捂住了娘的嘴,妹子千万别嚷嚷,其实那药性不大,我家都吃了一冬天了,没事,顶多拉拉肚子,你不要拉倒,还有人抢呢!
说着,“一只手”就来抢娘的口袋,娘没有松手,而是用她那皲裂的手掰开了他那油乎乎的手,把钱硬塞给了人家。
有了粮食,燕小蒲一家顺利地度着春荒,只是有一件事情孩子们不敢声张。她们吃高粱饼子喝玉米粥的时候,娘却吃着烙饼裹大葱。看娘吃得香甜卖力,弟弟趁她不备,劈手夺过一角儿,就往自己的嘴里塞。
娘一个巴掌就扇在了儿子的脸上,你个不孝顺的东西,敢和娘争嘴吃,看我不抽死你──娘整天下地干活,家里家外当男人使,吃点白面还不行?
孩子们再不敢动烙饼的心思,他们只能远远地望着娘大口大口地吞口水。吞着吞着,他们就看见娘打了一个嗝儿,又打了一个嗝儿,接着就是一连串儿的嗝儿。
娘的嗝儿打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打着嗝儿就趔趄着去了茅房,开始了长时间的呕吐。开始吐的是大饼渣儿、大葱段儿,后来吐的是胆汁儿,是鲜血……
娘那天再没有从茅房里站起来,燕小蒲至今对娘那场呕吐还心有余悸。她跑到茅房,想扶娘起来,娘却连她也带倒了。娘──娘──燕小蒲抹着娘嘴角的血,娘抓住了她的手,蒲,把剩下的麦子埋……埋掉,“一只手”骗……骗了我……
娘死了以后,燕小蒲的小姨又成了她的娘。爹在门头沟立住了脚,把小姨接了出去,又来接他们姐弟三个。燕小蒲对爹说,让弟弟妹妹们去吧,我在家守着我娘过!
燕小蒲自己过了几年,就开始不闹春荒了,她有了自己的责任田。她的责任田里光种春小麦、秋玉米,别的什么也不种。
她收下的粮食不放在家里,却囤在娘的坟地里,年年烧纸的时候,她都要把四张白面饼和一碗大酱还有四根大葱祭在娘的坟前。
当纸钱像蝴蝶一样飞满天空的时候,她哽咽着喊,娘,你来吃你的烙饼裹大葱吧……
女孩家毕竟是女孩家,自撑门户不易,秋上麦收更是犯愁,燕小蒲累倒了,但她还得去耪地。玉米快秀穗了,弯下腰去人就会淹没在绿油油的海里。
燕小蒲在海里耪着地,游着泳,她在海水和汗水里飘浮起来。飘着飘着,就沉了下去,她用磨秃了的锄头来抵抗着身体的下沉,锄把竟撅折了……
那个黑油油的小伙子就是在这时候托起燕小蒲和她的锄把的,他把她放在田间小路的树荫下,灌了几口水,用几片荷叶盖上了她的身体。然后拿起撅折的锄头钻进了玉米地,他锄地的样子也成了一把撅折的锄头……
燕小蒲记得第一次和黑小伙的对话是这样的。你是谁?为什么帮我;我是马柱,住在白洋淀千里堤上,那一年你娘乘过我的船;我娘乘过你的船与你帮我有关系吗;她没跟你说过吗;说过什么啊;乘过我的船啊……
对话就在这里停住了,燕小蒲看到马柱整齐洁白的牙齿咬住了,他用荷叶擦了把脸就骑着自行车拱上了千里堤。
秋后种上麦子,转眼就是麦收,燕小蒲选择一个阴天下雨的早晨开镰收割了。她的镰刀拥抱着麦子,亲吻着麦子,她的健硕和丰满一弯一直地配合着镰刀与麦子的拥抱和亲吻。
在燕小蒲看来,愉快地劳动显然是一种美好的享受,她沉浸在这种享受之中。
她想麦收以后就要去门头沟看看爹和小姨,还有弟弟妹妹们,虽说他们没有给她寄过钱,也没有给她帮过忙,但责任田还是有他们的份的。
他们迁走以后户口可是没迁走,这才会打这么多的粮食。我要给他们带上几口袋白面、几口袋玉米面,让他们也尝尝泥土里的乡情!
她这样想着,仿佛真的坐上了火车和汽车,走上了去往门头沟的路。突然一只野生的鹦鹉扑棱棱地在她的遐想和镰刀下飞起,她的镰刀一抖,割住了自己的腿……
马柱就是在这时候把收割机轰隆隆开进燕小蒲的麦田的,那时候,燕小蒲觉得腿上的血已经流干了,再流就是流心里的血了。
马柱的到来,让她的血重新从地里流回到腿上,她觉得伤口结痂了,复原了。她用手托起了那个鹦鹉窝,五只毛茸茸的小鹦鹉在她的掌握里和阳光下睁开了眼睛。
麦收之后,燕小蒲就从旱地儿嫁到了白洋淀水乡。她没有嫁妆,也没用人相送,她把房子的门窗堵好,把大门加了一把铁锁,然后带上一个鸟笼就上了马柱的收割机。鸟笼里那五只已经学会说话了!
新婚之夜,燕小蒲看着马柱黑油油的身体和整齐洁白的牙齿,甜蜜地问,柱,你说,你为什么娶我?
马柱拉灭了灯,身体和牙齿都窝在了灯的后面。他长叹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说,我爹就是当年那个一……一只手啊!
燕小蒲呆了足有五分钟,然后嗷了一声,把新房里的红色被子褥子抛在了地上,然后拽下挂在衣橱上的鸟笼子就想往地上摔。没想到鸟笼里的五只鹦鹉齐声喊道,燕小蒲,马柱喜欢你,燕小蒲,马柱喜欢你──
燕小蒲的手停住了,她流着泪一步一步走向婚床,走向马柱……
后来,他们就有了儿子马涛;再后来,白洋淀千里堤上就又有了马涛鱼馆。
选自《小说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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