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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脚迹

时间:2024-05-04

江岸

满沟满洼的小麦仿佛立了一地的哲人,都低垂着硕大的脑袋瓜子思考问题呢,风一吹,便摇头晃脑,那点头哈腰的样子,酷似麦穗们在互相道喜。麦子的香味随着微风飘散在黄泥湾的每一个角落。感谢老天爷,今年风调雨顺,这季麦子明显要增产。

家家户户都在磨镰刀,平整打麦场,搓草腰子。蚕老一袋烟,麦黄一晌午。用不了三五天,麦子就黄熟,就可以开镰收割。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雨水偏偏多,到手的庄稼岂能烂在地里?要从老天爷嘴里夺食呢。

往年这个时候,都是胡老汉最快活的时候。他走路的脚步快了,步子也轻了,就像一溜儿小风轻快地刮过来;他说话的嗓门儿大了,还好乱哼哼,隔半里地都能听见他荒腔走板的曲调。他种了一辈子庄稼,庄稼成熟的时节,是他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他的这种高兴劲儿没遮没拦无边无沿,把一村人的心情都感染得好像没有一丝云影的蓝天一样晴好。

可是,眼看今年麦季到了,胡老汉却什么都不干,一大早起来,就摆弄个小包袱,摆弄来摆弄去。摆弄好了.就死死地守在包袱旁边,等待老婆子开饭。

你这是怎么了?老婆子问他。

他不吱声,默默点了一根烟,让烟雾浓浓地从鼻孔里冒出来,袅袅地升到头顶上。

你哪里不舒服?老婆子过来摸他的脑门子。

他头一甩,躲开了。

你别抱着葫芦不开瓢,你说话啊。老婆子拖着哭腔问。

我想去看看娃儿们。胡老汉终于开口了。

什么?老婆子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声音立马粗壮了,愤愤地骂,你早不去晚不去,非要现在去?你没长眼睛啊,你眼睛瞎了,你鼻子上塞子啦?麦子快熟了,你闻不出来吗?还要出门?

胡老汉眯着眼睛喝了半碗稀饭,擦擦嘴,抓起小包袱搭在肩膀上,一拐一拐地出了家门,仿佛小包袱十分沉重,压弯了他的腰。

你个死老头子,说走你还真走啊?地里的庄稼怎么办啊?老婆子在他背后喊。

胡老汉好像没有听见,一拐一拐地走上村道。

好你个老鬼,你走吧,最好死到外头莫回来。你游魂去吧,收脚迹去吧!老婆子气急败坏地咒骂起来。

“收脚迹”是黄泥湾非常恶毒的一种咒语。本意是指人临死以前,会有意无意地把从前去过的地方走一遍。这个词用在大活人身上,就是诅咒他将不久于人世了。老婆子真是急了,这种狠话都骂得出口。

胡老汉有三个娃儿,老大老二是闺女。生了老二以后,乡里村里来催他老婆去做结扎,他老婆躲了。躲出去一年,抱回来一个大胖小子。乡里把他家罚得倾家荡产,他也没有后悔过。娃儿们长大了,还就数老三有出息。老大在镇上做生意,老二在县城打工,老三念了大学,在省城当新闻记者呢。

胡老汉到了镇上大闺女家,大闺女好吃好喝招待了他。大闺女早就接到了娘的电话。住了一夜,大闺女说,爹,马上农忙了,我就不留您了,赶紧回家吧。

胡老汉说,谁说我要回家了?我去城里。

胡老汉到了县城二闺女家,二闺女一样好招待。二闺女接到了娘的电话,还接到了大姐的电话。住了一夜,二闺女说,爹,娘催您回去呢,您赶紧回家吧。

胡老汉说,给我买车票,我要去省城。

二闺女说,您去省城我不拦您,俺弟可是大忙人,怎么也得事先打个招呼吧!

胡老汉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就让二闺女拨通了小三子的电话。

小三子已经分别接到了娘、大姐和二姐的电话,接到爹的电话,嬉皮笑脸地用家乡话拒绝了爹。小三子说,爹,俺可想您和俺娘了,可现在俺没时间啊,下午就去采访,要跑好几个市呢,领导让做个系列报道,不敢耽误。半个月以后您来吧,儿子好好陪您转转,好好孝敬孝敬您。

胡老汉就像刚刚丢盔卸甲的残兵败将,从城里怏怏地回到了黄泥湾,开始了他的收获季节。

不到半个月,整个黄泥湾就颗粒归仓。麦子打下来,马上就可以吃到新面馍馍了!可胡老汉没有吃到新面馍馍,在一个午夜猝然去世了。早晨,老婆子喊他起来吃饭,他不应;推他,他不动。老婆子慌了神儿,出门一吆喝,一村人都跑来了,一看,没有必要送医院了。

老婆子哭得呼天抢地死去活来,一边哭,一边诉:早知道你这样,怎么也不让你收这最后一季庄稼啊!早知道你这样,怎么也该让你去一趟省城看看小三子啊!我是乌鸦嘴啊,我嚼舌头啊,你怎么真去收脚迹了啊……

人死不能复生,办好丧事要紧,让老爷子入土为安吧。一村人自发地紧急行动起来。

大闺女回来了,一头扑到灵堂,哭;二闺女回来了,一头扑到灵堂,哭;小三子回来了,一头栽到灵堂,昏迷过去了。

选自《大别山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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