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林和生
1985年,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1931—)首次造访中国,中国诗人北岛陪同他去了一趟长城。在长城上,北岛注意到,特朗斯特罗姆“触摸那些城垛上某某到此一游的刻字,对人们如此强烈地要被记住的愿望感到惊讶”①。两位诗人当时都有可能想到狄金生的诗句:“做个,显要人物,好不无聊!/像个青蛙,向仰慕的泥沼——/在整个六月,把个人的姓名/聒噪——何等招摇!”
与那些拼命想让人群铭记住自己的人不同,特朗斯特罗姆希望离开人群,享受孤独的宁静:お
我长时间徘徊在
东哥特结冰的田野上
半天不见人影オ
而在世界其他地方
人在拥挤中
出生,活着,死去オ
想引人注目——生活在
眼睛的海洋
就必须有特殊表情
在脸上抹泥オ
……オ
我必须孤独
早晨十分钟
晚上十分钟
——无所作为オ
所有人都在对方那里排队オ
几个オ
一个
(《孤独》)②オ
在消费文化泛滥为患的时代,当代人为了满足欲望或消除恐惧(两者只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恣意掠夺自然、社会和人际资源,形成竭泽而渔的大众消费生活方式。人们身不由己,把自己抵押为他人的“人质”,“所有的人在对方那里排队”,无人幸免。
与常人的趋之若鹜相反,诗人试图逃离这样的生活方式,久久地在冰原上徘徊。“我必须孤独”,保持某种“无所作为”的状态。然而诗人知道,作为大众消费时代的一员,所谓的孤独至多只能是一种象征,某种“早晨十分钟”或“晚上十分钟”的仪式。诗人另外写有《在压力下》一诗,再次论及“仪式性”的孤独:お
蓝天的马达是强大的
我们置身在颤抖的工地上
那里海底会骤然闪现オ
美只来得及从旁侧观看
田野稠密的麦粒,黄色溪流里缤纷的色彩
大脑不安的影子飞向那里
想钻入麦穗,变成黄金オ
黑暗降临。半夜我才上床
大船上的小船被放入水中
人在水上孤零零地飘浮
社会的黑船越开越远オ
“仪式性”的孤独,象征性地界定了诗人的独特身份。早晚或夜间的“无所作为”赋予诗人与众不同的眼光。诗人的眼光因冥想而出神,敏锐穿透日日所见的庸常生活景象,发现了惊人的真相:オ
淙淙流水;喧腾;古老的催眠。
河淹没了汽车公墓,闪烁
在那些面具后面。
我抓紧桥栏杆。
桥:一只飞越死亡的巨大铁鸟。③オ
短短五行诗,始于尚属和谐的自然之声,终于弥漫着不祥气息的人工场面。废车场(“汽车公墓”)那些破锈的钢铁外壳,在诗人眼中不啻文明的面具,象征着工业文明与死亡的内在关联。工业文明废墟生硬挤入和谐的自然,既突兀又粗暴,无论就自然一方还是就文明一方,都意味着死亡。桥也背叛了它古老的自然血统,成为一只徒然试图逃离死亡现场的巨大铁鸟。诗中的叙述者抓紧桥栏,其动作的突然性暴露了恐惧和紧张,他是工业文明的一员,作为受害者和见证者目睹了强烈死亡意味的现场。
“与同代人交谈我看到听到他们脸后的/江河/奔流,奔流,顺愿或违愿地漂逐//想顺流而走的生命/闭上眼/把自己扔入前方,在追求简单的渴望中面无惧色”(《顺着江河》)。诗人洞悉当代人欲望与恐惧的辩证法,那是工业文明和消费社会的人性诱因。文明意味着缺憾,然而,缺憾并非工业文明和现代社会独有。缺憾是人的十字架,存在就意味着缺憾。哪怕在譬如尼罗河三角洲的前工业社会,情况也必然是一样的糟糕:オ
少妇在城里转了一天回到旅馆
吃饭时眼泪刷刷地滴落
她看见爬着和躺着的病人
以及那些将死于苦难的孩子オ
她和丈夫回到房间
地上为防止尘土扬起已浇了水
他们交谈了几句,然后上了各自的床
她沉沉睡去。他醒着オ
巨大的警报声在外面的黑暗里流动
嘈杂,脚步,话音,车辆,歌声
苦难无边地蔓延着
他在“不”字里蜷缩着睡去オ
梦到来。他在海上旅行
灰色水面掀起一阵波涛
一个声音说:“有一个人是好的,
有一个人无怨恨地看着这一切。”
(《在尼罗河三角洲》)オ
谁的声音在说?谁在海上旅行?只有耶稣才能在海上行走。而梦里那位在海上旅行的人,是耶稣的仿效者?怎样面对人世的苦难?“一个声音”是耶稣的声音?耶稣是爱。只有像耶稣一样用爱的眼光“无怨恨地看着这一切”,耶稣的爱才会进入他的内心,才能抵达善(“好”)的境界?我们可以设想但无法回答这样一些属于信仰领域的问题,它们超出了我们的能力。然而,另一个较为技术性的问题,却使我们无法抑制探究的冲动:为什么要到“梦到来”的时候,人生的痛苦才会消除?为什么关乎善(“好”)的一切是在梦中?同样就尼罗河三角洲附近的撒哈拉大沙漠,诗人曾写下一首更为神秘的诗《游动的黑影》:
在撒哈拉沙漠的一块岩石上
有一幅史前的壁画:
一个黑色形象
在年轻古老的河里游动オ
没有武器,没有战略
既不休息,也不奔跑
与自己的影子分离
影子在激流下移动オ
他搏斗着,试图挣脱
沉睡的绿色图像
为了游到岸上
和自己的影子结合オ
“黑色形象”是谁?那是史前人壁画中的形象,是史前人的自我写照,也是人类本能的象征。对于现代人,“史前人”就是荣格所谓的“原始人”,这个“原始人”存在于我们所有人内部,他的年龄有两百万岁,刚好是人类祖先从旧石器时期进化而来所用掉的时间。他用“梦话”与我们交流,“梦话”不仅包括梦,也包括诗、画、音乐、舞蹈、神话等等。关于这位“原始人”的“梦话”,荣格作了如下经典的阐述:オ
梦是精神最深处、最幽密处一扇隐蔽的小门,它通往绵延的黑夜,这黑夜是原始的精神之夜,存在于任何自我意识产生之前,而且,无论自我意识发展到什么程度,这黑夜始终作为精神之夜而存在……所有的意识都支离破碎,然而,在梦中,我们扮做那个更具普遍性、真实性、永恒性的原始人,这个人生活在原始的精神之夜,在这样的黑夜,整体依然存在,存在于那个原始人内部,与自然密不可分,与自我了无关系。梦就这样从那些浑然一体的幽深暗夜升起……④オ
《游动的黑影》中的“黑色形象”具有现实与抽象的双重身份,他既是我们史前的祖先,也是我们当下内在的本能。他年轻而古老,虽然两百万岁,却生命常青,恰如诗人所说,“在年轻古老的河里游动”。如果既历时又共时地考虑“众生如一”,那么,“黑色形象”就是人类整体的自我写照,是人类灵魂的流露,是灵魂的影子,是神秘的影子。在这神秘影子之外还有更大的神秘,那是影子之影子,以及影子和影子之影子的结合!
什么是影子之影子?为什么要与它结合?为什么要与自己的影子结合?
1994年,荣格大病一场,愈后做了一个重要的“大梦”。他梦见一位端坐冥想的修行者,他仔细看了看冥想者的脸,惊讶地发现那就是自己的脸!荣格从梦中骇然醒来,随即意识到:オ
“哦,他原来就是那个冥想着我的人,他做了个梦,我就是他的梦。”我知道,等他醒来,我就不复存在了……我的本身(self,即冥想者)退回到冥想状态,冥想着我尘世的形体……他以某种形式体现出我前世的无意识整体……⑤オ
一个冥想者之梦让荣格突破了日常时空的限制,无师自通地完成了从“生活世界”向“现象世界”的还原;日常“生活世界”中的我们,不过是我们“本身”(self)的“异化”,与我们“本身”分离,令我们沉溺于虚幻的“白日梦”而无法自知。梦还原给我们“本身”的真实面貌。人生的真正任务,是重返构境中的真实,即我们生命深处那冥想着的“本身”(self)。如果把“生活世界”虚幻的日常景象看作“白日梦”,我们的任务就是重返类似荣格“冥想者之梦”的“梦中之梦”!
“梦中之梦”就是“影子的影子”。《游动的黑影》是一个经典的范例。诗人特朗斯特罗姆用他的诗作,就像荣格通过“冥想者之梦”一样,重返我们“前世的无意识整体”:オ
无意识整体是所有生物学事件和心理事件真正的精神导师。人类完全的自我实现(self-realization)有路可循,那就是获取完全的意识。在最广泛的意义上,所谓文化,不过就是意识的获取,自我知识(self-knowledge)因而是意识获取过程的中心和本质……人的任务是……意识到从无意识中向上涌出的内容。⑥
用柏拉图的话说,人的任务就是通过回忆、梦或冥想重返理念世界。让我们回到诗人特朗斯特罗姆当年登临长城的那一刻,我们突然深深明白了,面对长城上那些“某某到此一游”的刻字,诗人为什么那么震惊。诗人的眼神穿透了“生活世界”日常的“白日梦”,看到了如此多的“武器和战略”,如此多的扩张和破坏,如此多的伤害、缺憾和苦难;看到了那些刻字和面孔之后潜行的“欲望的江河”,看到了欲望背后的恐惧,这恐惧反面表现为“如此强烈地要被记住的愿望”,用当代哲人勒维纳斯的话说,强烈地、急切地想要成为“他人的人质”⑦。
而诗人在“仪式性”的孤独中冥想,反省人的本性。跟荣格一样,他通过自己的诗(诗之梦)站到了柏拉图一边,让“记忆看见我”⑧,或者像他自己诗中那位“原始人”,在分隔自己与“本身”的生活激流中搏斗,“试图挣脱/沉睡的绿色图像/为了游到岸上/和自己的影子结合”。オ
注释:
①北岛:《特朗斯特罗默: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
②本文所引特朗斯特罗姆作品未另注者均出自《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李笠译,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
③特朗斯特罗姆:《写于1966年解冻》,引自北岛《特朗斯特罗默: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
④⑤C.G.Jung,Memories,Dreams,Reflections,Collins Fount Paperbacks,1980,p.413.P355豹
⑥同上,p.356-358。顺便指出,特朗斯特罗姆的社会职业是心理学家。
⑦艾玛纽尔·勒维勒斯:《上帝·死亡和时间》,余中先译,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9页。
⑧诗人把自己的一部回忆录命名为《记忆看见我》,参见北岛《特朗斯特罗默: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
责任编辑 半 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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