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之“花”

摘 要： 川端康成在20世纪下半叶书写了一批变态性爱的文学作品，虽则违反人类普遍认知伦理，但也透视出川端康成对人类本能和人性本质的认知光芒，《一只胳膊》就是其中重要的一篇。这部小说简单看是一个男主人公偏执占有姑娘的一只胳膊的故事，却展现男性对女性形态美和纯洁美的诉求以及对性、性别、东西方文化的深层思索。

关键词：《一只胳膊》 偏执 性 文化融合

偏执一词，常见于心理学领域和佛教领域，大多释义为偏激、固执。在精神诊断领域，据《诊断学大辞典》偏执（paranoid）是指：“病态的自我援引性优势观念或妄想，常见的是关于被害、爱、恨、嫉妒、荣誉、诉讼、夸大和超自然力的妄想。这样的观念或妄想可与器质性精神病、中毒、分裂症有关，也或是对应激的反应，还可以是一种人格障碍。”因而引申出一种人格——偏执型人格。偏执就是偏执型人格的性格概括，表现为对物或人的极度妄想和占有欲。《一只胳膊》中的男主人公就是这样一位具有偏执人格特征的文学人物。

一、偏执形态的全面绽放

在川端康成创作前期，他塑造了一系列的女性形象，从《雪国》（1948）的驹子和叶子，再到《睡美人》（1962）中的六位少女。他给出了一套男性视角下关于女性外形美的标准和典范——漂亮、年轻、身体优美。到了战后时期，川端康成的作品逐渐偏离了常规，增添了更多的禁忌色彩，《千只鹤》（1952）的跨辈畸形恋，《一只胳膊》（1963）的偏执占有等。后一部主要是描写了一个男子借用女子胳膊聊以自慰的故事。

小说开头，姑娘就跟男主人公对话，主动提出可以借出自己的胳膊，并通过两个举动——戴戒指和亲吻明确了这只“活体胳膊”的归属权和转让权。经过姑娘的授意，男主人公就把这只胳膊当成了一个真正的生命个体，他会和这只胳膊说话，会抚摸这只胳膊，会想占有这只胳膊，姑娘的这只胳膊在男主人公的眼中，也具有了人的感官和情绪。男主人公在回家的路上，会对着姑娘的胳膊说：“别害怕……汽车还远看呢。由于能见度差，所以才鸣喇叭的。”a到家之后，男主人公凝视着，想亲吻姑娘胳膊的时候，姑娘的胳膊还会闪躲，说着“痒痒啊，真淘气”b。还有无数个这样的瞬间，姑娘的这只胳膊仿佛具有了人性，成为一位真正的姑娘，这和川端小说中以往的女性形象有着天壤之别。

川端康成前期小说中的女性都是完整的形象，且都是美的范式。到了小说《一只胳膊》时期，川端康成对女性的审美却走向极端，迈向分裂。而男主人公对女性审美的异化，大概是通过两个层面实现的。男主人公对女性的审美，是按照“整体—部分—整体”的模式进行的。男主人公对女性的审美是从女性整体出发的，小说中，姑娘本体先出现，借用胳膊的情节随之而来，并非开篇直接就是姑娘的“一只胳膊”。而就是这一只胳膊，好似就已经满足了男主人公对姑娘的占有欲。通过这一只胳膊，男主人公仿佛嗅到了姑娘的芳香，看到了姑娘的黑发、耳朵、下巴颏、脸颊、脖颈、手指、胸脯、小脚……小说中写道，当姑娘的胳膊和男主人公的胳膊对调的时候，姑娘的胳膊答应男主人公互换胳膊的请求，这一声答应却让男主人公想起了曾经委身于自己的一位姑娘。在这一瞬间，姑娘的胳膊和一个完整的女性实现了平等的互换，姑娘的一只胳膊成了整个姑娘。而实现这种偏执占有的方式，就是想象，小说中几次提示这是一个时空错乱的世界，这个世界更像是梦境，因此“卸下、交换”胳膊这样不符合现实逻辑的情节才有可能出现。这是在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和方式，实现内心的绝对占有。一只胳膊代替整体，一场荒诞的想象，让男主人公的偏执无处遁行。在这样的幻境中，所有不符合常规的设定往往更能表达人性中最深的本真。

二、性与性别的深层考量

在小说中，男主人公对女性的性体验集中到姑娘的胳膊上，但这并不是男主人公完整性欲的展现。相反，作者还花了大量的笔墨勾勒了姑娘身上每一个部位不同的曲线美或光泽感。男主人公深深沉浸在姑娘的形体美中，并出于本能地想拥有这种美好。走在回家的路上，男主人公回忆起才道别的姑娘——她的细长的身材、圆润的肩膀、透明清澈的指尖、可爱的胸脯、温柔的眼帘、姑娘如小鸟般的轻盈脚步、舌端上纤细的旋律、脖颈的肌肤、光泽的黑发以及微微的体温，男主人公深深折服于姑娘的美。但男主人公对姑娘女性美的体察，却不只是想停留在欣赏层面，更融入了男性的欲望。男主人公不止一次流露出想要占有这些美好的想法。在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将姑娘的胳膊紧贴胸口，看到一个红衣女子驾驶而过，他以为是姑娘过来想抢回自己的胳膊，感到十分不安和害怕。进门之后，男主人公温存地抚摸着姑娘的胳膊，直言：“今晚我睡在这上面歇宿吧，我会很老实的。”c这一刻，男主人公对姑娘胳膊的占有欲和渴望显露无遗，男主人公情不自禁地和姑娘的胳膊有了更多的接触，终于满足了自己视觉和触觉的双重需求。但男主人公的心理满足，却不仅限于此。除了对女子的身体有审美的诉求外，男主人公对姑娘的贞洁也有要求。文本中提到姑娘微凉的胳膊覆盖着一层纯真的光影，仿佛就像姑娘从未被人触碰过的乳房。事实上，川端康成在对女性的体察中，对女性纯洁的要求从未动摇过。《雪国》中如雪花般纯洁的驹子，《睡美人》中沉睡的處子，《一只胳膊》中的姑娘，都是此般例子。究其原因，除了男性本能的绝对占有欲，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女性的纯洁对男性的治愈作用。《睡美人》中，纯洁的少女带着生命天然的味道，救赎了六十七岁高龄的江口老人，让江口老人重新获得了青春的力量和生的快乐。《一只胳膊》中，姑娘的一只胳膊，也让男主人公消除了往日的悲痛和孤独。偏爱纯洁无瑕的女性，把女性的纯洁当作珍贵的东西，这就是男性性别优势的展现。

在对姑娘的胳膊审美体验的过程中，男主人公不禁有了对性、性别、女性社会角色、女性命运等问题的思索和考量。在和姑娘胳膊的相处中，男主人公想起了那个曾经委身于自己的女孩，不禁发问：“为什么她自己希望这样做，或为什么她自己要主动委身于他人呢？我也不能相信，因为我懂得女人的身躯所有部分都是为此而生的。”d男主人公虽有疑虑，但同时他也限定女性的生理结构，认为女性的身体都是为了契合男性而建构的，这也不可谓不是男性对女性社会角色和社会功能的认知局限和思想禁锢。女性的悲剧还在延续着，但小说对女性悲剧的关怀，也是一个好的开始。

三、东西文化的多重融合

川端康成是一位立足日本本土文化，融通西方文化的大文豪。他的小说不仅完美融合了日本文化和日本文学传统，同时也加入很多西方文学的因素，充分展现了东西方文化交融的和谐美。在《一只胳膊》中，东方的情调和西方的审美达到极致的融合。

第一层是东西方审美文化的融合。小说中，男主人公欣赏着姑娘胳膊的美，不禁感慨道：“这是西方美丽的细长身材的姑娘所拥有的圆润，日本姑娘则罕见。这姑娘却拥有它。”e男主人公对女性的审美是完全趋向于西方的，追求一种圆润丰满的外在美。高挑、圆润、丰滿的女性形象，正是川端康成将崇尚丰满圆润的文化融入日本审美的成果。但男主人公也并未摒弃日本传统的女性审美，他也同样向往女子的文静典雅，对女性的纯洁也有硬性的要求。男主人公自我阐释，女性这种圆润的美和纯洁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添加女性独特的光彩。一旦失去纯洁的光芒，这圆润的美也就黯然失色了，这也就是说，只有外在美和贞洁两个条件都具备时，男主人公才能得到身与心的全面满足，这是东西方对女性美不同审美层面的融合。

第二层是东西方宗教文化的交融。小说多次出现与基督教有关的字眼，如“耶稣”“圣经”等，也有对《圣经》节段的直接引用。男主人公有一句非常隐晦的话，他说女子的身体就是为了契合男性而生的，这和夏娃的诞生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都认为女性天生就是契合男性的，是依附于男性的，这也不难看出基督文化对川端康成的影响。除了基督文化对川端康成的影响，他还极度推崇佛教文化，他认为佛典才是最大的文学。佛教文化也在无形之中指引着川端康成的文学创作。佛教强调“放下”，倡导洗净烦杂的心灵，放下我执，成就大我。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成为一个偏执的人物。最终，男主人公丢弃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换回自己的胳膊，走出了自己精神自制的“幻境”。基督文化和佛教文化在小说中的不同呈现，增加了小说的文化厚度。

此外，还有日本写作传统和西方文学传统的融合、日本社会文化和西方饮食文化的融合等，这些都在文本中有不同程度的展现。小说《一只胳膊》情节简单，其中蕴含的文化因素却值得深究。

abcde〔日〕川端康成： 《一只胳膊》 （第2版），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版，第275页，第280页，第277页，第280页，第274页。

参考文献：

[1] 川端康成.一直胳膊（第2版）[M].叶渭渠，唐月梅译.北京：燕山出版社， 2005.

[2] 川端康成.雪国[M].叶渭渠，唐月梅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5.

[3] 川端康成.川端康成谈创作[M].叶渭渠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988.

[4] 叶渭渠.冷艳文士川端康成传[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5] 李俄宪，侯冬梅.从“一只胳膊”看伦理选择与身份定位[J].外国文学研究，2015，37（6）.

[6] 肖霞.论川端康成文学的佛教精神与宗教情怀[J].山东社会学，2011（5）.

[7] 周阅.美丽与悲哀——川端康成笔下的女性形象分析[J].日本学刊，1998（4）.

作 者： 余依林，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2018级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世界文学。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