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周实
萧沛苍,1942年生于湖南湘乡,祖籍湘潭。毕业于湖南师范学院美术系。曾任湖南美术出版社社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湖南省美术家协会第六届副主席、第七届荣誉副主席,2000年被评为湖南省优秀出版专家。作品《沉寂的轰响》1987年入选首届“中国油画展”(上海);《窗·福》1989年入选首届“中国油画年展”(北京);《窗·绿隙》1992年入选“广州·90年代艺术双年展”(广州),获学术提名奖;《南塘·雪暮》2004年入选“中国美术出版界美术家作品展”(北京);《沉寂的轰响》载入《中国油画文献——1542-2000》,《春圃》载入《中国美术全集(现代卷·速写)》,《窗·绿隙》载入《新中国美术史》,《空濛雾声》《五月寒林》载入《中国油画风景》。
那天,又是那天!我为什么这样喜欢用“那天”这两个字来作文章的开头呢?去年,我还写了一个题为《那天》的中篇小说发表在《芙蓉》杂志上。“那天”就像一条河总是流在我的心上。好了,不说“那天”了,还是来说那天吧。那天,我们听说沛公(油画家萧沛苍)画了我们三个人(一个钟叔河,一个朱正,一个我),于是也就电话约好,一起去他的画室看看。画得如何?有画像在,就不用我饶舌了,反正我们很高兴。看完后,沛公说,请各位在自己的像后签上自己的大名吧。我一听,心就想,那我先要写一句:“这是我吗?”然后,停住,等候反应。我想他们三个人一定都会愣住的,不知我要做什么。然后,我再写一句:“当然是我!”打个大大的惊叹号。我想他们一定会笑。我觉得这样有意思,很好玩。可是,他们两个人却都没有一点把戏,而是真的老实地只签上了自己的大名。两个老前辈,完全一个样,在我前面做了榜样,临到我了,手一软,心一怯,竟也不由自主地让这念头一闪而过,老实地签上了自己的小名。人就是这样,很多情况下,都是这样随大流的。
回家路上,心里想着沛公所画的那个我,除了感动,还是感动,于是,我给沛公的夫人蔡皋发了一条微信(也是一个极好的画家),请她转给沛公看(不知他有没有微信,反正我没有他的帐号):“题沛公画的那个我:身处文坛数十秋,几番挣扎空白头。有心驰骋人已老,梦里提笔愧亦羞。”这是老实话、心里话,至少是当时的那一瞬间,心里浮现的老实话。我写这四句的时候,我的心里还想起了法国著名的雕塑家罗丹大师的一段轶事:年轻的罗丹发奋学习去考巴黎美术学院,第一年,落选了。第二年,他选择了当时美院推崇的那种光滑规矩的塑法,结果还是落选了。第三年,他索性选择了传统的希腊风格,所有在场的考生考官全都对他啧啧称赞,主考官却在他的表上写下了这样一行字:“此考生毫无才能,继续报考,纯属浪费”,直接堵死了他求学的大门。年轻的罗丹伤心欲绝,恰恰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支持他为他做着牺牲的姐姐也因失恋而伤心欲绝在修道院里郁郁而终,罗丹觉得自己的活力也随姐姐而去了。于是,他也走进了修道院,要献身为上帝服务。修道院院长艾玛神父看出了年轻人避世的苦闷,给了他新版的但丁《神曲》,里面有多雷的蚀刻画。细细地翻着这本书,罗丹的心又活了,他又拿起了自己的画笔,恢复了喜爱雕塑的本能。他的第一件署名作品就是院长《艾玛神父》。面对他的这尊塑像,艾玛神父有一段话,我想我是忘不了的:“它使我看到了我普普通通的长相,使我免于自负,但它又充满了感情,使我感到我是个人,真正的人。”面对沛公用心地为我画的我的像时,我也自自然然地想起了神父的这段话。
沛公为我画了像,我也应该有所回报。我的回报是什么呢?秀才人情纸半张。我的回报是我的文字。那天,回到家里之后,我激动地坐了下来,一口气写了一篇《我》,发给了蔡皋,请她转给沛公看,以表我对沛公的谢意,也算是我对他画我所作的一番自我坦白。下面就是那篇文字:
1.关于鄙人,早就说过,既非好人,也非坏人(既不好也不坏)。说的话也不算聪明,但也不好说是愚蠢(既不聪明也不愚蠢)。我不会是属于你的,也不会是属于他的(也不属于自己的)。我不知从哪里来,更不知到哪里去(没有过去也无未来)。天堂没有我的份,地狱我也无资格(也不在人间)。活人簿里没有我,死人簿里也无我(既不死又不活)。我只能够呆在这里,却又感觉不在这里(我不晓得我在哪里)。
2.一级台阶,一级台阶,走下去,下面是那深深的河水以及流淌的陈年往事。尽管是在黑暗之中,我的思绪也很不宁,但我依旧仔细欣赏那些波澜不惊的、或者平缓流淌的、遇到某种阻碍之时、水花飞溅翻腾的样子,那是我在十五六岁、心里充满渴望的样子。
3.日子过得好快呀,树叶又在凋落了。我喜欢冬天又害怕冬天,这就像我喜欢什么,同时又在避开什么,我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在看见他物的同时,我的眼睛还看见什么?我在看见自己的同时,我的眼睛又看见什么?
4.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喘息,假设,否定,肯定,再否定,我更离不开自己了,也不窥视自己了,也不再向我自己要我没有的东西了。我总是在等待黎明,却又无力驱逐黑暗。我只能够透过窗户,那层水一样的玻璃,看着自己的美梦流逝。
5.我是这样的喜欢唱歌,不过,只唱给自己听。或者,不是唱,只能算是哼,只是哼给自己听。而且,每首都已破碎,只能哼上一句两句。有时,这句是这首的,下句却是那首的。
6.在这阳光灿烂的角落,我布施,我乞讨。我用一块黑色的破布,遮住我的突兀的面庞。我的眼睛戴着墨镜,它缓和了刺目的光芒。落日的天空还在山后,夜也正在水底徘徊。
7.什么,什么,都失去了,脑力,体力,还有视力。就连雷鸣,在我耳中,也变成了喃喃低语,弯曲,倒伏,不堪一击。就连天空,在我头上,也变成了绵绵细雨,不但没了晚上的希望,而且没了早上的记忆。有的,只是一线亮光,弱得好似最后呼吸。
8.我头脑里窗户很多,有些打开着,有些紧闭着。打开着是一个空间,紧闭又是一个空间,那要看是什么时间。时间之外的时间吗?那是我最爱的空间。
9.我洗脸,在溪边。我趴下,看着自己水中的影子。我等待着我的脸,能够重新组合起来。我看着它颤动着,越来越像我,越来越像我。然而,就在这一刻,我脸上的一颗水珠,啪嗒一声,滴落而下,我的影子又碎了,碎成无数散开的波纹。
10.夜来了,夜的我,悄悄溜进一个洞,等待着。一半睡觉,一半叹气,嘟哝着。我的手指轻柔地柳条般地拂过身体,等待黑的叛乱过去,还有红的狂热平息。然后,我再起身开步,继续我的螺旋路线。
11.当我听到一阵喧响,我知道,寂静中,有什么在改变了。我警惕地竖起耳朵,匍匐在那草丛中,活像一只装死的动物。秋天的树林,若无风,叶子就似黄金铸的,一动不动,沉默着。我无声地告诫自己,别动,别动,千万别动,不要随着风吹草动。
12.当我用我自己的双手,掠过我的面庞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脸,已经面目全非了。或者,不是我的脸,而是,相反,我的手,已经不再是那手了。我只觉得我的颅内,已经挤满乌合之众,我心里有很多故事,却又不知如何述说。
13.每天我都踉踉跄跄,来了,然后转身离去,不是悄悄地隐身于百年老树的树荫下,就是高高地行走在又陡又斜的山冈上。我的步子虽然不稳,脸色却是严肃凝重。每次,我若停住步子,也不会是为了择路,而是为了更透彻地看清自己离奇的梦境,而且,每当这个时候,那个一直在我耳边叫我向前的嘹亮的声音也会突然停住不语。
14.当我的床,载着我,随着旋转不停的涡流,在空气中飘来飘去,我不知道是在海上,还是在那云天之上。我只觉得,我像光,有时候是一团火光,有时候是一点烛光,在那既无船只的而且也无港湾的、既无物质的而且也无精神的茫茫黑夜,闪耀,摇曳。我看不到一盏航标,只听得风,扫过浪礁。
15.上游,下游,或者中流,无论在哪里,我若不从耳朵开始,就是从我眼睛开始。之前,那是黑暗的时间。之后呢?多明亮!我被固定在源头。再之后,一个人,在路上,不是在某个脑袋的路上,就是在某个肚子的路上。我寻思着成为人。一个人!一个什么人?随便什么人。我随时都准备着成为随便什么人。
16.我以为我死去了,可是,结果——还活着——今天活在这个地方,明天活在那个地方。我以为我不是人,可是,结果——还是人——今天我是这样的人,明天我是那样的人。在我再次死去之前,我真的还活着吗?我要弄清这个问题,我要竭尽我的所能。
17.凶猛而又温柔的下降,黑暗在我周围形成。一挂极美的瀑布中一朵火花熄灭了。我仍继续向前赶着,被那不是我的道路,带着走向某个地方。
18.一块石头,绕着地球,在我面前一掠而过。每天……每天……每天……每年……每年……每年……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没有面孔,没有任何类似的东西。我就站在这地球上,这么样地看着它。它不停下来,也不需要停下来。我能看见它来了,又能听见它走了。它总那样按时而来,一次也没迟疑过,一次也没抛弃我,这就非常好,已经很难得,在我还在等待的时候。
19.当猛烈的思想狂风掀起知觉的惊天大浪,我感到了我的孤独,我感到她非常爱我,又感到她不太爱我,她爱我又不爱我。我的名字突然没了,还有身体也没了。我只能从知觉之中,偷偷摸摸,溜出来,灰白的头发飘散云空。我的魔力已经失灵,再也不能将我拆零,然后恢复我的原形。活着,没有这种魔力,也就很难从事物里找出那么一种意义。意义于我什么意义?零乘以零那种意义。
20.我靠着树,我坐下来,双脚缩在身子下,胳膊拢住两条腿,下巴支在膝盖上,这种姿势使得我不但能够看到远方,而且只须稍一低头,就能看到自己的心。
21.小时候,我喜欢,玩沙子。我把沙子抓在手中,让它们从指间流过,我感到了一种虚灵。虚灵是什么意思呢?是虚的灵魂的意思吗?也许吧。我喜欢在沙堆上,挖洞,挖洞,再挖洞,然后再把它们填满,或者看着它们垮塌,从早晨,到黄昏。我喜欢把沙子扬起,芝麻一样撒到空中,然后,看着它们落下,阳光般地无声落下。然后想像它们是云,是些落到地上的云。然后想像它们是水,是些渗到地下的水。然后想像它们是灰,各种生命所化成的随着冷风漂泊的灰。
22.每天,我都能够听见自己在说话的声音,那个声音,很远很远,像在另一个房间里。每天,我都偷听自己,听见自己在说自己,听见自己鼓励自己,听见自己抨击自己。然而,即便就是如此,我也无法救赎自己,我在自己的生活中只是一个陌生人。
23.在粘粘的淤泥之中,我安详地睡着了,我的嘴巴张开着,我的舌头耷拉着,口渴渐渐在消失,营养慢慢在滋生,该白的白,该红的红,眼睛也在晶莹发蓝,眼眶一团乌黑发青。
24.当谁用那食指指甲,无论左手,还是右手,从上至下,从左往右,在我暂时空白的背上,刻出许多象形字时,我明白,这辈子,终归是个什么人了。我等待着它结痂,它脱落,它破碎,然后变得模糊不清,然后长出一背新皮,我等待着重新做人。
25.四肢着地,爬到门口,抬起头来,通过窄窄的一条细缝,我就到了世界的尽头。紫色的阳光,史诗一般,汹涌在当代的街道上。我的嗅觉又回来了,在那离地两指的地方,我看到了很多脑袋,正摇晃着,舔着干草。
26.没有时间了,我这样听说。没有头脑了,我这样听说。没有气息了,我这样听说。鸟从左边迅疾飞来,顺着时针的方向飞去,飞去,飞去。古老的今天,巨大的过去,在这开满鲜花的夜里,还原成了未来的嗓音,回到我张开的嘴巴里。
27.一双赤脚,两腿泥,书包垫在屁股下,背靠墙,抬起眼,望着天。天蔚蓝,透着白,云徘徊。我寻找着那张脸,动物们都睡熟了。云上有个人,突然跳起来,朝我挥着手,叫我快回家,别再这样,发着呆。
28.随手举起镜子,竟然不见自己,向前凑了一凑,确实就是自己。这是我的老了的样子,我这样地提醒自己。有生以来,如此认真,端详自己老了的样子。这可不是有意卖老,也不是在逢场作戏,为了让人说我不老。
29.肯定没有错,不是核武器,而是某种无声的但更具有危害性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从那无人驾驶的飞机上面洒下来,雾状般地飘落地面,渗入窗子换气扇以及墙壁的缝隙,直至所有呼吸窒息。这是我的幻觉吗?我为什么这样恐怖?我为什么总是看见雾气挂在树梢之间,湿漉漉的,像块破布。
30.夜就这样向前滑去,只留下了一片天空,算不上完整的世界了。爱的片断,恨的片断,背靠着背,融为一体。心灵的轨迹确实曲折——曲折——也是连贯的线。做梦的岁月早逝去了,理想丢进下水道里,被汗冲得一干二净。疲惫,劳累,挥之不去,嵌在肌肉骨头之间。斜阳的高度又减几分,那是我的最后表情,天边飘着几朵霞云。
31.我等待,我回来,最后还是没回来。我在超越自己吗?我能超越自己吗?超越自己可不像超越眼界和国界那么方便和容易,你一不小心就会迷失在那幽深的山谷里或者大漠荒原上。
32.我在以我强烈的身体发出一阵狂热的低语,寻找她,呼唤她。我的心里感到羞愧,假如我还能够脸红,我想我会脸红的。可是,血却涌不上头颅,而且徬徨,难流到脚。
33.穿过一点一滴的沉默,词语落下来,悄然不见了。我不知它落在哪儿,也不知它从何而来,感觉不到那张嘴、那个头、那只耳,感觉到的只是一样,一代一代又一代,无论看的还是听的,无论吃的还是穿的,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他们总是一模一样,拿着一模一样的东西,用着一模一样的腔调,折磨我,侮辱我,一直到我怒不可遏,嚎叫,啼哭,变成词语,一些别人构成的词语,一些构成别人的词语。
34.就像推开不幸似的,人使劲地推开我;就像躲避瘟疫似的,人竭力地躲避我。我伫立在夜色之中,打开窗户,伸出双臂,拥抱到的只是空寂。天上的雪,落到地上,再白也是带着黑了。
35.在太阳的烤晒下,我也觉得我枯萎了;在月亮的映照下,我也觉得我阴冷了。爱虽然是美好的,太爱也会害人的。
36.常听人说:你真天真!我不知我哪里天真。又听人说:你没长大!那么,到底何谓长大?就像他们那个样?他们是个什么样呢?我想说,说不出;我想写,写不出;我想画,画不出。我和他们确实两样。
37.随着时间流逝,空间越来越小。一岁一段路程,一个十字路口。我该如何选择,才能走向那梦,就是走进那梦,那梦也还是梦。
38.两只苍蝇飞了起来,在我眼前反复盘旋。我想一只是我的意识,另外一只是我的灵魂。忽然之间,意识没了,只剩下了我的灵魂。我的灵魂这样放松,一个劲地嗡嗡嗡嗡。
39.真想去死啊——有时。总以为能千秋百岁——有时。老是莫名地感到倦怠——有时。自言自语都觉得累。
40.想起儿时,和太阳赛跑,追赶正在落山的太阳。一个山坡,一个山坡,想看它落在哪座山坡。红色的光线染红了头发,红色的光线染红了面庞。我比太阳跑得还快,我在山口等着太阳。那刻,太阳反倒一下,突然升到山顶上方,变得那么又大又圆,漫天云霞喷涌过来。天空淹没在云霞里了,太阳也被融化为光。
41.人问:幸福是什么?我说:幸福于我来说,就是躺在心爱的怀里,不想,不说,尽情,睡去。
42.从前,曾有一些画面,就像那些随风聚散漂流四方的云朵,人能认出它的形状,可惜,却在眨眼之间,再也无法将它找到。从前,曾有一些故事,是人自己亲身经历,只剩下了一些片断,而人却又让人相信这些故事不曾存在。从前,我的脑子里,曾有一些沉睡的梦,呻吟着,展开来,我想拉也拉不住,它们甜蜜苦涩地在我嘴里弥漫着,随着唾沫吐出来,落到地上浸润着我的难以诉说的忧伤,结果,也在一瞬间,被路人的脚迹掩埋。
43.在这怎么办的时代,我认识了肺结核。我现在才感觉到了我吐出的每口痰里都饱含着致命细菌。它们蠕动着,我们看不见。它们飞翔着,我们看不见。它们是自由的隐形者,自由地进入人的鼻孔,自由地进入人的口腔。先前怎么不知道呢?在这广告蔽日的时代,不知它竟安然存在——不但存在,而且流行,比流行歌还要流行。
44.每次,我来这个地方,来到这个广场中央,我的心里有好多话,结果却是沉默无言。面对城楼,沉默无言,面对石碑,沉默无言,面对大街奔驰的车流,我懂事地立在街边。其实,何止这个地方,很多地方,我都一样,都只能够沉默无言。
45.我飞着,孤独的,在夜里,在现实与梦幻之间,扑过来又扑过去,我不知道,现实,梦幻,究竟是谁控制着谁。
46.黑暗中,我的手,也是黑得不见五指。光明中,我的手,却未变得通臂透明。我这样说,是否神经,到底想说什么事情?我的眼睛,望着眼睛,那可是我自己的眼睛。
47.很多时候,我自己,在自己的躯壳外面,游离着,飘浮着,看着自己的故事。什么时候,我看到了,却又什么都没看到。什么时候,我感觉了,却又什么都没感觉。我是我自己,又非我自己,只是自己的各种镜子。
48.在这世上,谁有能力排列出我心中的句子,抚摸我,催眠我,让我轻松愉快地不仅安放我的四肢而且还有我的心灵。我的百孔千疮的心灵,这团时刻跳跃着的而又无法分离的血肉,时刻都在给我勇气,使我度过许多日夜,同时生出许多感慨——痛苦、忧愁、长吁、短叹。我始终都没有学会安详宁静平视前方,因此也就无法接受人世间的高低不平。我只能像儿时那样,懵里懵懂,糊乱涂鸦,用我自己的所有血肉,所有无法分离的血肉。
49.某某的博客被停了,电视里这样说,报纸上也这样说。为何不停你的呢?有人问。我说:为何要停我的?我仅仅在谈情说爱。我这样了,还谈情说爱,容易吗?一天到晚,谈情说爱,容易吗?老糊涂了,还谈情说爱,容易吗?不容易也不说了。即便是个木头人,也爱谈情说爱的。
50.从来没有交融过呀,我和这些山,还有这些水,从来没像它们这样,山山水水,互相交融。我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何不能欣赏它们?即使我就日日夜夜活在这些山水之中。我凝视着我心中的那些非常遥远的山水,我总觉得它们要比这些真的更好更美。我为什么不能接受我面前的真山真水?
51.是白天呢,还是黑夜?何谓白天,何谓黑夜?为何我的每个白天都永远是别人的黑夜?为何我说黑夜的时候,别人却认为是白天。我知这样的感觉荒唐,你说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我能看见他们,他们为何看不见我?
52.身为一个文人,或者一个书生,我为语言而活。凡是过往词汇,只要逗我喜欢,我都竭力勾引。我千方百计地盯梢副词,精心地诱拐形容词,跪倒在鲜活的俚语脚下,依然觉得缺词少句。我老觉得自己的生命,是一个中断了的篇章,是一首未写完的诗,是一部永远有待出版而又不能出版的书。
53.自从提前退休之后,我的日子就挂在偶然事件的秋千上了。秋千一下子荡过来,一下子又荡过去,荡过来时很无奈,荡过去时也无奈。我在秋千的绳索之间,所看到的不是秋天,当然也非什么春天以及什么夏天冬天,我看到的多为阴天,虽然有时也有晴天。我还看到眼前的天空,一下子退得很远了,一下子又逼得很近,近得贴着我的鼻尖,我闻到它有点苦涩。好多的人在我脚下,忙得就像蚂蚁一样。我却不想再抬起脚,在那地上再迈一步。
54.有的人,所说的,虽然没有一点证据,可我还是相信他们。有的人,所说的,即使就是证据确凿,我也不会相信他们。有的人,正是因为握有证据,我才不会相信他们。
55.那片云,滴答的,滴穿我的头,滴穿我的喉,滴穿我的心,滴穿我的肠,滴穿我的腿,滴穿我的脚,滴进我脚下的泥土里。
56.那间房,在那里,四面都是明亮的镜子,为了能够不看自己,我屏蔽了我的眼睛,用那天一样的黑布。
57.很久很久很久的以前,那时我是十六岁,那时我在湘西修路,那天我在泉边喝水,我在那眼小小的泉里,看到的是整个天空。
58.想起龟兔赛跑的故事,我感受着蜗牛的心跳,蜗牛幻想自己的对手总像那只兔子一样,还想每棵大樟树后都藏着有守株之人。
59.风停住了,在这里,挂在电线上。雨停住了,在这里,挂在树枝上。只有我在拼命跑着,跑得路在我的身后,不辞而别,啪啪碎裂。
60.当我面对怎么办,或者面对谁之罪时,突然间,我感到,我的思想失落了——在那漫长的时间中,以及无边的空间里,落叶一般,落了一地。我能做的,也就是——在集体的无意识的浑浊不堪的湖水之上拼命地打捞自己的鱼。
61.风扭曲了我的生命,冰雕出了我的模样,我每天都做着小事,何谓大事,我不知道。我虽孤独,但很安静,内心不再怀有欲望,头上云也默默无言,冷漠,自尊,高高在上。
62.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头野兽。当我心中的那头野兽,窜到我的指尖之时,我的文字跃然纸上,它的足迹,梅花一样。
63.整整一天,我的心里,总是想着这句话:狐狸那时已是猎人,狼也是那东郭先生。狐狸那时已是猎人,是某人的一个书名,某人得了诺贝尔奖,她的书被译到中国。狼也是那东郭先生,当然是我的联想了。我为什么这样联想,我也觉得莫名其妙。我只知道狼叫我们不要做那东郭先生,直到它被我们人类灭得成为保护动物。
64.别跟我说什么轮回,别说,别说,别跟我说。别跟我说下一辈子,别说,别说,别跟我说。要说,就说你自己吧,说说自己这一辈子,看看自己什么样子?活着,只能活在当下,无论伟大还是渺小,无论肉体还是灵魂,无论实在还是虚拟,人都只有这一辈子。
65.无论什么豪言壮语,在我听来,都是噪音。再大的噪音也会被另一个噪音所吞没,所有的噪音终将被巨大的静寂所吞没。我说,我在寂静中说,也只能在寂静中说。
66.做事要有耐心,做人要有耐心,可是,我没有。我努力地回忆着我第一次失去耐心究竟是在什么时候。那时,是否意识到了:以后再也没有耐心,想要也难再有耐心?那时,是否思想过了:当我忍受不了某事,当我忍受不了某人,我到底该怎么办?此刻,我所能想到的,只是书中的一句话,这话一直跟着我颠沛流离好多年:虽然还有想法,但是已不年轻。
67.我是多么愉快呀,这一刻,我比现实快了半步。我超越了我的局限,我超越了我的自身,事情竟然如我所料,我感到我通体透明。我是如此轻盈虚无,仿佛融化于空气之中,方方面面将我围绕,也包含在我的心中。我只低头看看自己,就能看到整个世界。
68.我就像是一只飞蛾,在我剩下的时间里,一直绕着烛火飞着,我随时都会被点燃。我只有离火焰越近,才能强烈地感觉到我自己的独立存在。如果我想拯救自己,我就必须飞行在这离我毁灭的一步之遥。
69.一切都快结束了,我已经是如此苍老。抬起头来,四下张望,眼睛里面满是悲伤。这悲伤是粉碎性的,它使我的所有心思,眨眼之间,化作尘埃。
70.我喜欢和自己对话,我喜欢让我的精神和我拥有的肉体对话。让精神和肉体对话,是件最为快乐的事情,也是最为痛苦的事情。有时,肉体战胜了精神。有时,精神战胜了肉体,精神大多败于肉体。精神若能战胜肉体,真可说是一个奇迹。
71.经过了不知多少悲伤,现在我能说,我懂悲伤吗?经过了不知多少爱情,现在我能说,我懂爱情吗?我不能说,或不敢说。我能说的,只是痛。
72.曾经如此,此后不再,这几个字我喜欢。头上的天空,是蓝的,是灰的,是白的,是黑的,所有的都是昨天的。头上的天空是黄的,闻起来有土地的味道。头上的天空是红的,所有的都是明天的,明天又是属于谁的?曾经如此,此后不再,这几个字我难忘。
73.只要我活着,我就在别处,在这里与那里之间。我不会永远在这里,也不会永远在那里。
74.大片的黑,大片的白,都被挤退了,全部消失了。红色的却如此强烈,几乎遮住了整个天空。想要找个阴处躲躲,连阴影都变得通红。可我就需一抹蓝呀,哪怕一点绿也行,在这红里,如何生存?
75.不自由,毋宁死!你要怎样的自由呢?或者怎样的死去呢?在我贼亮的两眼看来,世上只有两种自由:一种是什么都可做的能够随心所欲的自由,一种是什么都不做的也是随心所欲的自由。至于死,如何死,于我就不重要了。只要能以轻松的方式,脱离各种麻烦的状态,进入最纯净的领域,就是很好的选择了。
76.终于自由了,又要飘泊了,自由与飘泊,如此的紧密。我的那棵树,还有那间屋,还有那只调皮的小鸟,每天落在我的窗前,又在我的眼前逃掉。
77.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些什么人,才不需要同情呢?才不需要劝慰呢?我想只有两种人:一种理想化了的人,一种已经死去的人。
78.既不年轻,也未衰老,处在鲜艳憔悴之间。这脸是否算美丽呢?这脸是否曾经美丽?这脸是否还会美丽?我想我无判断能力。我只在那死去的床上瞥见人的可能的美,活的大都虚伪矫饰,一个个的装模作样。
79.那个春天,已远去了,那个令人沉醉的春天,我忘了它还会结束。它当然是结束了,就像以往结束那样,随着春潮,伴着春花,在我不知不觉之间。
80.什么时候油尽灯灭,我想谁都不知道的。此时此刻?下时下刻?随时随刻?白细胞变成红细胞,红细胞变成白细胞,虎头蛇尾,不了了之。谁也没有长生之药,谁也没有复生之药。
81.没有草地,没有尘埃,四四方方的塑料空间,我的脸,游动着。霓虹灯在流着岩浆,我想挣脱眼睛的束缚。持续的音乐却好像一只热乎乎的蚕茧,将我严密裹住了。我的脑袋也钻到我自己的腋窝下,突然一下安全了,转眼,我就睡着了。
82.时间在流逝,空间在缩小。当一只狗趴在地上,把头放在两爪之间,抬起眼睛来看我时,我的两脚肿起来,耳朵也在变大了,脊椎压在骨盆上,人也好像变矮了,不过这种变化很慢,慢得使我对这世界,生出最不确定的感觉。我的整个大脑里,充斥着拍动翅膀的声音,似乎有一千鸟,或者是一千只飞蛾,从那火里冲出来,朝着冰天扑过去,落在一片雪地上。凤凰能涅槃,飞蛾也行吧?
83.我常说,这世上,我没什么害怕的,我只害怕一个人,这人就是我自己。我很害怕我自己,我很知道自己可怕,尤其我的某些思想,那就更是异常可怕。每逢这时,我就捂着,使尽全身力气捂着,好在思想不会说话,不会大喊,不会大叫,只要我能将它捂住,别人也就无法看到(这些思想在我体内日夜骚动从不睡觉,即使我就吃药安眠,它们也在手舞足蹈)。
84.灿烂的天边,开着一朵花,那花看着我,先是几秒钟,后是几分钟,再后来是好些年。那花看着我,将手伸过来,摸着我的脸,我的脸和它的腰处于同一地平线。我想对它说:我知它非花。它却对我说:它知我非雾。花非花,雾非雾。而我最想知道的,是一个人应怎样才能十分客观地测量自己的这个主观?
85.我是这样地放逐自己,在我自己的心灵里。我以我的内心世界作我生我养我的故乡。我以我的写在纸上或我写不出来的文字作我远离了的故乡。我的故乡在时间的风吹雨打波里浪里总是露出她的脸来。即使就是身陷黑暗,那片碧绿的林中草地,也在我的眼前闪光。我就是在冰天雪地,悬崖峭壁,甚至熊熊的火焰之中,也在书写我的故乡。
86.我喜欢做梦,白日梦,睁着眼做白日梦。白日里,我做白日梦,黑日里,也做白日梦。不黑不白的日子里,做更多的白日梦。我就这样躺着做梦,我就这样坐着做梦,我就这样走着做梦,一直做到黑夜里,把黑夜也做梦,做成我的白日梦。
87.什么时候,能安静呢?这个日夜喧闹的世界,不是火箭轰然上天,就是潜艇海中乱潜,要不就是为了石油,启动钻头,地下飞旋。还有,你看那些山吧,哪座不是痛苦的伤痕,无论长草还是光秃,都是古老大地的皱纹。这就是我生长的祖国,爱或不爱,都没选择。它曾给我多少苦难,我却还愿为它受难,即使要我牺牲生命,我也坦然临危受命。
88.人们说,这世上,女人正在越来越少,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可我怎么不觉得呀。举目一望,我的眼里,就是成百上千的女人,可爱的、圆润的、苗条的、矮小的、高的、丑的、壮的、瘦的、精疲力竭的、青春逼人的、老态龙钟的,什么样的都有呀!这个世上,不缺女人,缺的是能爱你的女人,缺的是那知道怎样才能更好地爱你的女人,那种使爱入骨的女人。
89.我不想讲道理了,因为已经讲得太多,道理只是弱者的圣经。也不愿谈政治了,同样也是谈得太多,已经谈得没有力气。我这样说,有点虚幻,或者说是有点虚无,但在这个虚无里面,我也看到了一点什么。我看到了什么呢?好像只见那个无奈正在人间传宗接代。
90.当那子弹高速旋转,飕地穿过我的胸膛,我已将那信念的旗帜插到了这片高地上。我看到了我的血液和那泪水像雨一样在这忧伤的世上流淌。我还感到思念的大雾与那黑夜一道来临将我完全裹入其中。
91.墨一样的黑暗中,火车在奔驰。我久久地看着窗外。有人问:看什么?我说:没有看什么,看也看不见什么。他说:那还看什么!我说:我就喜欢看,看窗外,看那看不见的什么。
92.夜行列车,南下北上,在那黑暗里,划过一道光。看着眼前无边的黑暗,我想象出广袤田园,稻菽千重,麦浪滔天。亮出一点光,又亮一点光,光点移动着,转眼不见了。眼前,又是一片黑暗,无奈,只好继续想象。
93.他们想要抓住我,可惜抓不到,只抓住了我的影子,我有好多好多的影子,他们抓不完的影子。你为什么还不睡呢?这么晚了还不睡?我在看着黑夜过去。黒夜过去,还有黑夜。天亮之后,还有天亮。
94.好几次,我都曾一把揪住自己的头发,离开了这个自转的地球,在光芒的龙卷风中,陷入一个无声的黑洞。
95.活了一辈子,却不了解人,不但没有了解男人,而且没有了解女人,还有老人,还有幼童,所了解的,只是些痛,甚至就是痛,也不太了解,因为我所感觉到的,并不仅仅就是痛。
96.借着浓重的夜色掩护,我溜到了大街上,冲到一块广告牌下,贴上一张寻人启事:某某,男,五十岁,下身牛仔裤,上着白汗衫,凡告知者,当面重谢。启事上有我的相片,那是好多年前的相片,现在我已过六十了。
97.我看着,我看着,那些昨天和前天,手牵着手,远去了,我没办法喊住它们,只能默默转过身。
98.我曾到过一个地方,那里语言苍白无力,语法即使非常完美,句子也是极其乏味,唯一好的就是声音,每一声都震耳欲聋。
99.好多日子过去了,好多调皮捣蛋的日子,好多青春焕发的日子,好多强壮无比的日子,如今,迈步都很吃力,膝盖已经斑斑锈迹。
100.我为什么没有眼泪?我的眼泪已冻结在我体内的冰河之中,那里只有风。
101.我的衣,我的肉,距离究竟多大呢?赤裸的我,穿上衣,性质完全不同的。
102.我知道,我的梦,从小我就很知道。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这梦竟然越来越远。这梦不是别的什么,这梦就是那个自由。这梦即使离得再远,它也还在我的心中,叫我打开心的牢笼。
103.一个,一个,飘走了,一个,一个,小小的音符,就像儿时吹出的泡泡,映着日光的七彩虹霓。一个,一个,飘远了,一个,一个,去流浪,那是我的心声流浪,那是我的灵魂飘散。一个地方呆久了,就会想着去流浪,虽然流浪没有着落,却会觉得自由快活。
104.我不敢再说爱了,因为一说就是错。我不敢再做爱了,因为一做还是错。无论是说还是做,结果都是错错错,我只能够看着爱,沉默沉默再沉默。
105.很久以前,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怕面对了——很久以前,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怕听见了——我曾写过很多“多好”——我的眼睛瞎了多好,我的耳朵聋了多好,我的嘴巴哑了多好,最后就连我的电脑也被病毒毁了多好——这样,世界就真好了,大地也像花园了。
106.我是一个这样的人吗?对弱者赋予同情,对傲慢给予轻蔑,对那些想支配他人而且喜欢统治的人能作百般殊死的斗争。我的生命真的神奇?真的具有某种优势?我是否能认识神奇?我是否能利用优势?而不屈从于人性的懦弱?我也知道人不应该回避所遇到的险境,即使恐惧也不退缩,而要从容,坦然面对,但我真的能做到吗?面对人生的这场冒险,我会过后而懊恼吗?是的,有时,我会懊恼,但我最终不会后悔,虽然,我也未必微笑。
107.一粒,一粒,一粒粒,我的病,药一样,滋生着,咕噜噜地滋生着,圆溜溜地滋生着,石榴般地滋生着,葡萄般地滋生着。生在我的肌肉缝里痒到我的心上肺上,长在我的骨头缝里肿到我的头上眼上。即使风的一丝抖动都会引起一阵战栗,一阵痛彻全身的战栗,一阵憋过气去的战栗。我的病就像那枝叶能够预感风的威胁,我的病对痛的侵略也总能够先知先觉。
108.说到小逻辑,想到大逻辑,大逻辑是什么呢?大逻辑都不知道,如何知道小逻辑呢?只知有位伟人说过,大道理管小道理,依此推理,是否可说,大逻辑管小逻辑了?这世上有小逻辑,是否就有大逻辑呢?坐在一棵逻辑树下,我这样地想着逻辑,四周掉满了各种逻辑。
109.我明白,也知道,我的那本《无法安宁》,写时感觉虽有一些,终归还是一个字——傻。还有那本《性比天高》,还有那本《繁星之夜》,还有《刀俎》也是如此——傻。在这聪明遍地的时代,我所写的,都是傻,我不想傻,还是傻。
110.突然之间,我就老了,你看我的这条胳膊,仿佛已有百年时光。太阳显得有点暗淡,在那玻璃后面游荡,那是一块磨砂玻璃,一块昂贵的磨砂玻璃。天空也是点点斑斑,凸的、凹的、方的、圆的,带有一块块的瘀伤。我的脑海,或者眼底,总有一团闪耀的火光,它总将我看到的一切,嗞的一声,化作青烟,一缕,一缕,飘向四方。还有河水,滔滔流过,映着孔子千年的身影,模糊了我远望的目光。记忆的铁锚抛在哪里?往事的风声响在耳旁。
好了,好了,就此打住,已经写到110了,不然,沛公都会读得要打电话报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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