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孙毅
游寿先生是我国当代著名书法家,在书坛有“南萧北游”之誉,然而,先生还是一位杰出的女诗人,其诗作被胡小石先生称为“龙行虎步”,由此可见其诗作有丈夫伟岸之气,先生在南京大学读书时,与沈祖棻、曾昭燏被誉为“金陵三才女”。
《白沙集》当是游先生在四川国立女子师范学院(四川江津县白沙镇)时所作。与《沙溪集》一样,《白沙集》亦以地名集,据王立民《游寿年表》(香港《书谱》2010年金文专辑):“1941年1月至1942年9月,游寿先生任四川国立女子师范学院讲师,教大学一年级国文。《白沙集》当创作于这一时期。
此集开篇为游寿先生写的《题杨仲子〈金石〉后》(即杨仲子《漂泊西南印集》),作者杨仲子(1885—1962),著名篆刻家、书法家、音乐教育家,世居南京。杨先生与游先生的老师胡小石先生为至交,其妹杨秀英即为胡先生的夫人,亦即游先生的师母。应该说,游先生对杨先生是很熟悉,而且是很崇敬的。杨先生之学是通人之学,其通音律,精篆刻,好书法,徐悲鸿称其是以“贞卜文字入印之第一人”,在国内享有盛誉。这样一位年高德劭、才华超逸的长者赠予一位晚辈自己的作品集,可见其对这位晚辈的欣赏和器重,而游先生对此也是心生感激。其云:
庚辰腊月,从闽入蜀,途涉六千余里,河流萦带,岩壑风云,每瞻危峰怪巘,叹造物之神,岂娲皇斧凿?及止白沙,谒仲子先生,少日,先生出其漂泊西南所刻金石以示余,前奇山川伟壮之气尽皆沮丧峰渊蛟螭之妙,余置身三代齐楚间,其所刻尤精,三楚玮奇流丽之势,盖哀郢、行吟之意尽寓诸磊落云石中。先生夏庐师内兄,家本金陵,久客北平,昔者于师座识先生,先生旋归北平,北平陷,先生别妻子入蜀,是家国重轻,情有分寸也。阳春晴岚,日居白苍山,望夏庐师之至,人日无事,先生烹茗列肴核,谈论竟夕,又余遁迹僻壤,数年未闻之音,因泚笔,书呈先生席次。
文中所说庚辰腊月,当是1940年,时游先生应其师胡小石先生之邀,受聘为四川国立女子师范学院(四川江津县白沙镇)讲师。胡先生在致游先生信中云:“女师学院校址定白沙,在重庆上游百余里,由重庆搭轮船一日到。开学原定十一月中,顷闻有提早之说,不知为何。光炜因本期仍需赴滇,上周专函循初先生,请其将弟之国文系讲师聘书直寄河口。白沙环境甚佳,惟冀大局无虑耳。瞻望四方,我心如捣。奈何,奈何。”
当年9月,游先生由江西河口启程赴四川江津县白沙镇,路经福建省沙县,应福建省立福州高级中学校长陈粤人的挽留,任国文教员。12月末离开沙县,从1941年1月至1942年9月,任教于四川国立女子师范学院。
时杨仲子先生亦在此任教,教授音乐,其间创作了《国立女子师范学院院歌》,游先生为此歌本题名,可以想见,游先生和杨先生交往是较为密切的。抗战期间,杨先生和胡小石先生避寇巴渝,流落西南,这对“少小同读里塾,壮同教授旧京”的文章知友,时有诗酒唱和,以慰家国之忧。
仲子先生刻印,取法周秦古文,苍劲雄浑,拙中见巧,然其铁笔纵横处亦极富音乐之韵律感,非一般篆刻家所能比拟也。其“取法乎上”的观点亦与胡先生“神游三代,目无二李”的主张相近,而胡先生有不少名章就出自杨仲子先生之手。
胡翔冬(1883-1940)先生即胡俊,字翻京,号翔冬,是南大著名学者、诗人,也是胡小石先生同窗好友,二人均出于清道人李瑞清门下,与胡小石先生并称为“金陵二胡”。胡小石先生曾作《题翔冬〈牛首集〉》一首,其云:“荆高心事更谁论?问影犹存抱瓮身。斜照荒江潮落尽,胡三今日作诗人。”二人之交游于此可见一斑。据王立民《游寿年表》:1929年1月,游寿先生正式考入南京大学中文系,受业于胡小石、黄侃、汪辟疆、汪东、吴梅、胡翔冬、王伯沆等先生。
也许是因为游先生身材瘦小,且来自县城,游先生初到南大,颇为人所轻视,曾被戏称为“游猴子”,但胡翔冬先生对游先生却很照顾,关心她的身体和学业,一位名满天下、学富五车的大学者对于一个初来乍到的女学子如此牵挂,这怎能不让游先生铭记终生!胡翔冬先生抗战期间流寓蜀中,倍极艰辛,于1940年在成都病逝。1941年第一卷第八期的南大学刊《斯文》半月刊还特别推出了胡翔冬先生纪念专号,由此可见胡翔冬先生的学术地位和影响。游先生这首《哭翔冬师》饱蘸深情,沉郁顿挫,颇有楚风,字里行间都是对恩师的无限景仰和怀念。其云:
鹑火忽西沉,昆冈玉石毁。炎气逼天熏,列宿散如死。
方欲叩阍问,孤星陨遽尔。万里初西来,闻耗以为否。
忆昔游江左,人传南郭儿。辩论屈硕儒,谈诗役经史。
任侠卑朱家,纵横骋騄駬。异日到门墙,落落无一枝。
讲坛发壮烈,室隅仰怪诡。悬眸岩下电,掀髯多高视。
乃命言所志,逡巡上寸纸。小置药笼中,笼中多兰昆。
尸唔事苦吟,苦吟吾难此。专学重后先,瓣香惭弟子。
播越归海隅,耿耿念未已。从游旧俊侣,令甥与贤女。
山楼今夜风,凄凄灯前语。国破流锦官,深山常采桔。
三春扃紫门,井汲自烹黍。天意忌直弦,独行与俗忤。
穷傲守玄墨,泰然安所处。闻言揽泣师,口谊茹辛楚。
沈祖棻先生是游寿先生同窗好友,沈与游、曾二位先生被誉为“金陵三才女”,三人常在南大校园内六朝松下的梅庵吟诗填词,其业师汪东以词牌点绛唇、齐天乐、霜花腴称之,并作《三姝媚》一词以道之。想来那段日子,应该是游先生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光。然而,1964年,曾先生跳灵谷塔自尽,1977年,沈先生又罹车祸逝世。三位好友只剩游先生一人,这令晚年的游先生常常感到寂寞和伤感。
游先生这首《双双燕·和紫曼》,应作于抗战时期,时神州板荡,外寇入侵,生灵涂炭,文人学士们也奔走南北,寻求避难,过的是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的日子,有一种客里似家家似寄的感觉。其词云:
汉宫比翼,看春到人间,水边潇洒。风流未尽,应记故游台榭。楼外双飞上下,问劫烬,乌衣王谢。只今更有谁家,慢怨昭阳霜瓦。空借,南枝对话。纵绣户朱帘,倩何人挂。呢喃音稳,似说画梁安乍。花絮胜丝莫惹,且结住,峨嵋新社。衔得雨润春泥,便算换巢归也。
附:沈祖棻原词
双双燕
(白匋寄示新制燕词,谓有华屋山丘之感,依调奉和)
海天倦羽,又苔井泥香,柳花如洒。红英落尽,忍忆故台芳榭。深巷斜阳欲下,更莫说,当时王谢。寻常百姓人家,一例空梁残瓦。聊借,风檐絮话。甚消息沉沉,绣帘慵挂。移巢难稳,是处雨昏寒乍。无奈乡愁苦惹,枉盼断,年年春社。朱户有日双归,却恐岁华迟也。
沈先生这首词收录于《涉江词·乙稿》,其收词115首,起于1940年夏,迄于1942年秋。此为沈先生在成都、乐山时所作。时抗战进入相持阶段,也是最艰难的时期,此词中,沈先生流露出一种悲观的情绪,因为一时看不到胜利的曙光,沈先生对未来感到一种茫然。
与沈先生思乡情切、恐不能回的原词相比,游先生显然乐观了许多。在此词中,游先生表达了抗战必胜、家国必还的坚定信念。可以看出,游先生是抱有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的。游先生以为,抗战决非一朝一夕之事,是要团结和凝聚全民族、各阶级之力量,才有最终获胜的可能。这一观点,游先生在另一首《有感》诗中有所表达:退居即墨寻常事,争道田单快出兵。匈奴右臂谁能断,且看和亲越海盟。
“大江过白沙镇,细沙金泥,圆石旋濑,有驴溪归焉。驴溪源自黔中,至白沙黑石山,枕石亘之,断崖悬瀑,风怒掀澜,惜无明秀澄幽之趣。溪水泻此出谷,稍平下马滩,出新桥,有箭滩阻其流,回浪溅鸣,湍飞喷珠,不舍昼夜,滩之岸,有山曰白苍山,山东南有蜈蚣溪,西灌子水,俱汇驴溪。”此段文字见于游寿先生的《山中闲居志》,文中情景历历如绘,恰可作游先生《山居杂咏》的绝佳注脚。
其《夜雨》云:
西行已到川东住,住处深山学画眠。
一夜驴溪飞怒口,明朝杖策听滩声。
其《病中》云:
非是如今莫妄陈,投荒绝壑似流人。
病中漫说思乡苦,即有鸣咻也可亲。
其《清明官为流人,假丘家山遥寄祖墓》云:
春风宿草又欣欣,野祭江边起暮云。
他乡此日皆东望,戎马膻腥吹国坟。
其《忆故乡官井黄鱼寄弟》云:
春来蜀客最销魂,正忆熏风吹海门。
石首鱼肥官井渡,渔郎棹过葛洪村。
久居别处,难免思乡情切,而在国倾家危的情势下,故乡的情形又是怎样的呢?游先生《声锽、元章两生报书言榕市(即福州)元日多丐,寒食有感,因赋示二生》有云:
吾乡日远益思乡,读到乡音却叹嗟。
滨海佳士风流减,贫困不因待公车。
子为国殇魂未招,父饿呼索音优哑。
海国繁华数一二,当年元夜灯如花。
公孙豪奢更爱客,开筵列仗弹琵琶。
寇气侵销千门散,黑市征逐万贯加。
帷幄有人镇海上,供奉将军日五豭。
憔悴下民无人问,欲陈此情天听遐。
以我住处近日下,汉津空待列仙槎。
饥年未必因旱涝,蜀中天府今休夸。
君不见国子先生索米长安市,更令诸儿摊书问官衙。
又不见西朝今日寒食节,轻烟飞入五侯家。
其《饥妇行》云:
南国春烂漫,东皋耕烟断。黄金市斗米,黄金久不换。
官府亦乾没,新币市价乱。三年未得饱,生人无存半。
老弱蹈江死,丁男远投窜。母恩怜幼子,提携江上岸。
中有年少妇,菜色眉心攒。足尔转荒山,饥行逐女伴。
忽见路旁人,含颦问委婉。闻言是乡音,伫立沙溪畔。
饥妇重致辞,语语哀以怨。生小住海湄,拾贝合作钿。
不知纺与绩,遨嬉随童丱。嫁与浮海客,载珠服绮缦。
一朝海禁封,全家东西散。不惜颜如玉,操劳几曾惯。
但愿无征战,茹饥自辗转。今年事更非,市中绝白粲。
人言山中好,行行且顾看。十日草露间,阿谁贻一饭。
闻道兵火苦,此境先自煎。尚有妹妹行,饿死那可算。
语罢泣路隅,行人尽凄惋。背论兹山脊,豺虎又暴悍。
饥妇向何许,潺潺滩声咽。
内政腐败,外敌入寇,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令人不禁想起北宋郑侠所作《流民图》。此诗原有小序云:“后生自沙县贻书,言延沙公路见榕饥民褓负提携,尽流离之苦,一少妇语尤伤。”仲宣《七哀诗》:“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今日祸难有过西京,榕为少游之地,又有先祖三世庐墓,桑梓之情,因作此行。”通读全诗,顿生更无磅礴传神手、为写流离失所图之叹!诗人欲哭无泪、无可奈何的悲愤之情跃然纸上!
白沙临江,土沃人稀,农产丰富,为川东名镇。(游寿《山中闲居志》)游寿先生在此不到两年,却写下很多动人诗篇,游先生的家国情怀在这一首首诗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如《辛巳在蜀送澄俊乡兄携家归宰》:
去年我从东海来,今日送君归东海。
东海波澜新喋血,却喜济时来贤宰。
久掌兰台娴典故,弦歌里门调鼎鼐。
人言衣锦不夜行,我庆樵苏倒悬解。
况君远客垂廿年,燕歌蜀讴乡音改。
如今鹿车堂上拜,更携稚子莱舞彩。
念昔金陵初识荆,怆惶入雒鼙鼓骇。
未及从容料名贤,杀伐催丏已十载。
愧我狂狷乡情薄,多君立业英名在。
倘过天姥仙山间,邀君来看茅檐矮。
从诗中来看,游先生应该与这位澄俊乡兄在南大读书时即已相识,游先生1940年末从闽入蜀,而这位澄俊乡兄已在此多年,在游先生到蜀的第二年,也就是1941年,这位澄俊乡兄却要返回故乡福建了。游先生对他的才华赞赏有加,并勉励他要积极向上,干出一番事业,同时也表达了日后相见的愿望。
《白沙集》中有不少诗作是融情于景,以景写情,情景交融。如《山中晚望》:
江天遥欲暮,白羽掠浮空。极目诸山小,豹隐魑魅中。
如《琐窗寒·和白石》:
翠树名园,轻烟似练,水晶帘外。清光引曲,丏影闹香歌里。渐凄惋,繁弦按遍,玉笙应共芳心碎。甚年年消息,南枝未结,总枉风致。仍是,残春意。想故国情深,数声归去,无端夜雨,唤起幽篁山鬼。叹灵均,清些绝吟,西京又见铜仙泪。望江流,向海随潮,可与航一苇。
如《晨望》:
清晨登讲席,凭高以远瞩。檐滴传铮琮,林花坠扑潄。
朝霞吐耀景,素雾出深谷。急流藏滩眼,夜雨回濑瀑。
幽楼怀跫音,况复丘壑趣。锦鳞照天衢,神龙隐川陆。
钟阜紫气销,蜀峡峦烟覆。畴昔梦良图,此心犹肃穆。
于役岂辞劳,伫望调玉烛。
如《苦潦愿晴》:
端为斗海若,何须问龙蛇。坐看风云起,颇怪羽檄赊。
翠华倘出塞,剑阁今为家。青峰窈窕在,山禽作意哗。
如《深夜》:
夜月娟娟照水荥,连冈霭霭尽虫吟。
涧声不及呼卢响,丛社醪香火若星。
如《晚晴山行》;
山楼无百尺,藩墙垂萝辟。听雨常不寐,晚晴寻幽僻。
西嶂有余晖,东皋含素魄。板桥既已没,急流渡滩泊。
崖泉啮屐齿,苔滑劳杖策。山行向狭径,黍长如树戟。
梯田次第青,腴沃见地脉。羁客无一尘,缅怀杨子宅。
游寿先生的《白沙集》,诗作散佚甚多,已非全帙。然而,在这几首诗中仍可窥见游先生青年时期思想之一斑。尤其是游先生精妙的小楷,有法度而存天真趣,颇有晋唐之风。
古人作诗,诗后往往附有笺注,以探诗之幽境,达其未尽之意。诗笺,既是对一个诗人情感的探寻,也是对其一生的回顾。我在为游寿先生《白沙集》作笺注的过程中,游先生作为女诗人的形象在我心中日渐丰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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