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周实
不知多少次,我来到河边,湘江河边、浏阳河边。
一个人静静地伫立着,看着江面,看着河面,努力回想消失的一切,努力回想消失的过程,河水的力量使得多少宝贵的东西沉入水中,永远消失,永远消失,永远消失。
波澜也会有尽头吧,所有的波澜都有尽头。
那些已经消失的东西是否都在尽头呢?那些已经消失的东西是否真的存在过?
消失的一切都在某处。世上的能量不会增加也不会分毫减少。科学家们都这样说。
人也一样,也是能量,没有东西会完全消失。
当我们看不见某人时,他只是去了其他地方,或是换了一个模样;或者,有时,两者皆是——既换了地方,又换了模样。
唯有黑洞是个例外,它不但会吞噬一切,而且不留一点痕迹,幸亏,它在天上。
我很惊讶自己居然在经历了很多之后,还能这样站在水边,眺望江水,眺望河水,自在地呼吸新鲜空气,而非肺部淤积污泥。
河水平静地宽阔着,一句话也不说,但它奔流着,呼吸着,这么多年了,犹如我一样,一直还活着。
也许河水并没有偷走我想搜寻的东西,反倒是我找错了地方。
回忆是使人失落的,但若忘记更让人失落。
能不能做到不回忆而又不忘记呢?能不能将两者合二为一?就像滔滔的河水一样,有的时候顺着流,有的时候倒着流。
记忆有它自己的日历:许多过去很久的事情,一想,仿佛就在昨天。
不少的人这样认为:只要多多关注当下,过去也就过去了。
我的感觉恰恰相反:你若越是关注当下,过去也就越是清晰,清晰得像回到眼前。
人不可能没有过去,人也不可能脱离过去,有的过去可以改变(通过人的主观因素),有的过去永远不变。
过去总是要复活的,差异只是时间问题,时间自会勾起回忆。
回忆什么呢?回忆你自己,回忆与你有关的一切:有关的人、有关的事、有关的物。
或者,换句话来说,或者,更准确地说,回忆就是想念自己,想念与你有关的东西。
但是,在这世界上,最最最苍白的词,不是别的,就是回忆,因为我们太多忘记,想回忆也难得回忆,我们最为幸运的是还没完全失去记忆。
从早到晚,我和我们,忘记了多少东西呀!
没有人能将那些过去完完全全拼凑起来,总有东西时不时地会把自己隐藏起来。
人的神经若被扭曲,若被摧残,若被损害,谁又能够使它复原?它在以后的岁月之中永远都会处于一种日日夜夜追溯从前、改变从前,甚至改变未来的状态。
我在很多很多的时候常有这样一种感觉:此时此刻所发生的,以前好像也经历过,而其实却是实在未经历的。这是我心生的假象,也是我的虚假记忆。我经常有这样的记忆。我总是与记忆抗争。
在我看来,我的记忆是不能被切碎的。它会整个外翻出来,从诞生的瞬间开始。从那母乳的气味之中,从那羊水的沁润之中,从那不停颤动着的黏糊糊的液体之中,倚着靠着温暖的子宫,忽然,前面,亮光一闪,疼痛,气闷,拼命呼吸,接着,就是自己的诞生,然后,就是整个一生,一刻一刻接着一刻,一幕一幕接着一幕,在我眼前,一一掠过,
有的时候,想想过去,多少还真有点好处。
凡事慢一点,时间有的是,大人们总这样说,而你只有在老去时,在你老去并回望时,才会明白时间的稀缺以及它的迅速流逝。
时间都到哪里去了?春节晚会这样唱,央视采访这样问。时间哪里都没去,只是照常流逝了。就像古语说的那样: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就像俗话说的这样,有船水在流,无船水也流。
谁能阻止呢?谁能阻止它?谁能阻止时间流逝,挽留住那过去的时光?
挥手告别时,天正在下雪,路灯一盏一盏亮起,照亮了他脚下的路。
有些话想说却又像石子哽在喉咙里。
他能改变什么呢?他什么都改变不了,连自己都改变不了。
还在非常年轻的时候,他就成了宿命论者,奋斗无用这四个字就是他的座右铭。
他不害怕虚度一生也不担心自己平庸。
人一辈子不经意间总会听到各种各样有关自己的背后议论,只有这时你才明白别人对于你的看法与你自己所希望的那个非常美好的形象到底有着多大距离。
很多人的眼里,人活着的多数时间,太阳都会放射光芒。但在他们的心中,恰好相反,晴天只是稀有之物,而且明天就会下雨,就像今天正在下雪。
雪已下得很大了,几乎遮住路灯了。
他又想起她,想起她的爱。哪个更重要:爱还是被爱?
他又看见她,还在挥着手,挥着,挥着,渐渐远去,渐渐远去,渐渐远去。
她的那挥手是在说再见,他的这挥手却在说分手,是他向她说永别。
你说好大一个圈,我说,是的,圈好大。当我们从人生的起点出发回到那个起点,你已不识那个起点,你只能说终点不详。
时间总是朝前走的。时间真是这样的吗?我只能说时间在走。
有时,它的脚步是春。有时,它的脚步是夏。有时,它的脚步是秋。有时,它的脚步是冬。它就这样走呀走着,似乎永远不会停留。
生活除了主旋律外,多的还是那些插曲,人仅活在一个个破碎了的时间片断里。人就在这片断之中,回首过去的所有时光,同时,也在展望未来。
常听人说展望未来。未来,它在什么地方?它究竟从何时开始?
明天?后天?大后天?下周?或者下个月?或者是明年?或者,甚至,十年以后?
我们应该多想未来,不要老是回望过去,有人总是这样说。但——我们有什么未来?我们的未来又在哪里?我们却又说不上来。
我们完全不知未来。
没有过去就没有未来。不知过去又怎知未来?不知过去就不知未来。
多想一直活到未来,但愿时间能够允许。
你是怎样对待别人,别人也就怎样对你。
你从来都不惹麻烦,你总是在排除麻烦,麻烦却总是来找你。
什么时候你才能稍稍安静下来呢?静得没有事做呢?静得自己想做事也没办法寻到事?静得自己无所事事也能那么若无其事也能那么心安理得?
这可能是一个妄想,你总这么喜欢妄想,要不就是那么幻想。
怎么样才不这样呢?只须好好睡上一觉,一切也就正常了。
正常的你又会再忙,开门,关门,打喷嚏,找东西。
如果你给自己的生活试做一个量化统计,比如在过去的十年里,你曾花了多少时间穿鞋子系鞋带,你会感到有点无聊,同时又会觉得好笑,你会突然看到自己一生也就这么度过,其他人也与你一样,尽管他们觉得自己做了不得了的事情。
还是平平常常的吧,平平常常才是真,平平常常才是好吧。
世俗的生活总是那样,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而你,或我,又总那样,常常为了正确的理由去做某种错误的事情(虽然有时也反过来,为了某个错误的理由去做什么正确的事情)。
我们时常阴差阳错。
事与愿违才真正是我们日常的生命形式。
无声地装饰着城市街道,悄悄地散发着生命气息,这些行道树。
它们有时也有躁动,当那大风刮来的时候,其他时间则很安静,城市也随它们安静。
每当我从家中走出,就会来到它们身旁,随着它们向前走去。
没有故事,没有故事,没有你们想听的故事,有的只是向前走去,不紧不慢,漫无目的。
我现在已非常老了,老了也就希望平静,希望什么都不再变。
这样就会被淘汰吧,被这变化的时代淘汰,那么,只能接受淘汰。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不到自己老了的时候,你又怎么能看得清?
无论多么强大的人,无论何等美好的树,也都会被淘汰吧。
时间的河,流淌着,一个时代,一眨眼,也就那样过去了。
你说那样是哪样呢?我想说也说不清呀。
我只能说这些树,这些街边的行道树也不知换了多少。
有时是随着街道的变化,有时就不知什么原因。
每当它们变化之后,我会好久地想着它们,想着它们从前的样子,这想象似乎是我的却又好像不是我的。
感情难免叫人感伤,无论你是怎样的感情,尤其是积在一起的感情。
太阳还没升起来,天就已经大亮了。
时间总是随风而逝,你想转也转不回去。
记得上个世纪末时,我曾经对别人笑道:日子只是眨眼的事情!哪天,醒来,你一看,呵,已经下个世纪了!这不,一眨眼,新世纪都过去十多年了。
时间对于不同的人,流逝的方式也不同吧。
今日何日,此时何时,不同的地方,时间也不同。
时间总是抹去一切,不管那是什么时间,时间总非从前的时间。
小的时候看世界与今天就大不同。
小的时候每一天长得都像是一年。
小的时候住的地方也大得像整个国家。
小的时候所操心的是今天有什么好玩。
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我忘记了许多东西,许多在做孩子的时候就已知道的东西。
有些地方,你曾路过,但不可能再次路过,就像你绝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河流。
河流的水随时变化,脚下的路就不变化?只是这变化,你很难看到。
你总看不见应该看见的。
你就是这样盲目错过的。
虽然只是一瞬,却像过了一生。
简单的生活就是明智,明智的生活就得简单。
感情大都凭空而来——无力自控,似乎不行——任人摆布,绝对不行。
不是一个特殊的时间,不去一个常去的地方,你又怎能回到过去,谁又知道谁是谁!
哲学家那样生活吗——就像隐匿的柏拉图?世人只有通过阅读他那留传的伟大著作才能了解他的思想。
他生活在著作之中。
他的亲人和朋友讲不出他什么事情。
他的生活微不足道,家庭生活微不足道,社会生活微不足道,作为人,他平平常常,甚至,还可说是青涩。
他是晚熟的,直到最后落到地上。
生死虽是平常的事,却又都是伟大的事,生死都要有尊严。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飞,可惜,你却看不到。
为了让自己变得好一些,我活着。
一切都在人的自身,一切都在此时此刻,一切都在时间之外,一切都是时间衡量却又并非时间衡量。
我这可是胡言乱语?
你说书中的那些人物为何要在彼此之间制造那么多的麻烦、痛苦和侮辱呢?
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在他们的心中作怪,使得他们相互之间怜悯一下都不行?
如果他们能有时间愿意听我说说话,我想我能提点建议:
他们若是真想自在,那就应该互不干扰,更没必要折腾自己。
当然,还要努力行善,至少应该尽可能的,对亲人,对友人,对他人——只要眼睛还看得见,耳朵还听得见!
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对——事情就是这样简单!那——你自己怎么样呢?
这个反问像是突袭,使我有点措手不及:
是啊,是啊,我这辈子,一直在找自在的地方,但也一直没有如愿。
我自己的那套公寓好像不是这样的地方。
我自己的工作单位似乎也非这样的地方。
我的那些朋友的家中肯定不是这样的地方。
我所在的这个城市显然也不是这样的地方。
或许,真的,这个想法只可能是一个想法,任何人都遥不可及。
那么,你说怎么办呢?难道只能逃离吗?可又逃到哪里去呢?月球上是不要去了,月球车都到那里了。火星上也不要去了,火星车也到那里了。再说逃离就能自在?谁也不敢这样保证,即使他想这样保证。
一个梦,一个梦,又是一个梦。
一个梦连着一个梦,一个梦套着一个梦,我总是做梦,我喜欢做梦,我活在梦中。
我一会儿在这里,我一会儿在那里,一会儿遇见一个人,一会儿又是一个人。
一会儿,就有了故事,惊悚、温柔、恐怖、甜蜜。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醒来却只在一瞬间。
一瞬间,做什么?在编织。
编织什么呢?编织好梦呀!做出来的却是噩梦!那噩梦就藏在我的飘渺的灵魂里。
不是所有人都会编织的。
有的人就只会穿,拣到什么穿什么。
我做过的许多梦,现在都已褪色了,只剩下一个,还是那样鲜,依旧那样艳。
那是一个什么梦?
我想告诉你,但要先梳理。
我就一直生活在我的这个旧梦中。
我活着却过着我在死后的生活。
我死了又过着我在生前的生活。
我做梦却不知这只是我自己的梦。
谁又知道自己呢?谁能规划自己的命运?命运真是既定的吗?真能按既定方针办?
有过痛苦和喜悦,这就很好了,也就足够了。
生活需要什么呢?生活本是平静的。
生活能够平平静静就是莫大的幸福了。
生活不要轰轰烈烈,生活需要平平静静。
在今天的社会里,我们看书看电视看电影听广播,然后晚上做美梦做噩梦或者各种各样的梦,我们活着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他人的生活里。
我们总是用“你好”表达告别再见的意思,也就是英文拜拜的意思。
矛盾的力量蔓延着,令人迷惑又眩晕。
对不可能我总是抱着一种可能的倾向,相信会有奇迹发生。
我现在所理解的每个铁一样的事实都可能被下一个所抵消所摧毁。
每种想法都可能引起一种相等的而且极其对立的想法。
不要毫无保留地说这东西非常好或者相当的不好。
只有在孤独的黑暗中,记忆的工作才开始。
时间到!时间到!再强壮的也无法了!再聪明的都无法了!袖子就是捋得再高,眼珠就是睁得再大,也没办法再斗争了,因为你的时间到了!
能够打破沉默的只能是心灵的言语吧。
该流逝的自会流逝,该留下的自会留下。
如果没有活到老,你又怎知年轻的好?
人都会死的,生命会延续。
比死更好的是你还活着,比死更糟的也是你活着。
当你在吃青菜的时候,你在吃着植物的死亡。当你在吃香肉的时候,你在吃着动物的死亡。死亡给了你良好的味觉,给了你非常美好的时光。
能把命运看得自然,时间也就无所谓了,一辈子,也很快,一眨眼就过去了。
人能对生命说些什么呢?当人面对自己的生命,看着自己的生命流逝。
把珍视的放在心里,然后释怀,而且前行,你就永远拥有它了。
在那黑暗无边的夜里,哪怕一点微弱的灯光,也能给你希望的勇气以及无比丰富的想象。
人生就是不停经过,最后,谁都败给时间。
人是渺小而可怜的,所以,应该倍加珍惜。
珍惜什么呢?珍惜生命吗?生命靠呼吸。
呼吸在空中烟般飘散了。
只要还活着,你就会改变,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外貌、感情,都是一样。
即使你就舍弃自我,完全融入他人之中,也会随着他人而变。
只要你还活在世上,不管你是什么强者,最终也会和我一样,被这日渐加重的疲劳压得缺氧气喘吁吁,这时你看整个世界,一切就会变得虚无。
这时,你还能够坚信你的一切在这里吗?
还会认为这个世界就是独一无二的世界?
我是不会这样想的。
我总觉得在那远方一定有个不同的地方。
我必须要赶到那里,才能看到今天的努力,它就是照亮前途的灯火。
幸与不幸都不可能只是这个世界的东西,它像流水连绵不断必定流到另一世界,然后不断向前推进再与下个世界相连。
我不应该只被自我所生发的喜怒哀乐遮住我前行的目光。
爱情也好,信念也好,缅怀也好,以及其他种种也好,终归只是我想留在这个世上的借口罢了。
一个人,在世上,若是有时间,而且有心情,能够面对自己的心灵,就是非常幸运了。
而我呢,作为一个喜爱文字的人,如果能用自己的文字面对自己的心灵,这天就没白过了。
好的文字,在我看来,不是别的,就是诗。
诗在我的心目中并非就是分行的文字,而是文字的那个灵魂。
我觉得只有写诗时我才能够空灵起来,我才不会使自己烂在世俗的烂泥中。
我对我的诗曾经这样说: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写你,无论我在写什么,我都一直在写你——你呀你——我的诗。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写你,虽然我至今都不知道你,你也没对我承诺些什么。
但我确实知道你,从来没有离开我,你一直都紧贴着——我的手、我的心、我身体的每个部位,你是我的白昼的朋友,你是我夜晚的对象。
当我一无所有时,当我什么都不是时,你一直都跟着我,激励我,充满我,把一切都交给我。
贴着我吧,我的诗,无论贫或富,无论贵或贱,我都会把我的呼吸、我的热气、我的生命的所有滋味,交给你,交给你。
你是我的人,我也是你的人,你和我就是一个人。
虽然,有时,我也很烦,或者因病咳得厉害,一时半会喘不过气,但一想到我能这样面对自己和心灵,人就自然平静下来,而且浑身充满自信。
没有人知道为何会这样,因为本来就是这样。
没有人知道为何那样做,因为就是那样做了。
有些事情真不必问,因为历来就是如此,所以也就理所当然。
有些事情曾经要紧,现在看来就不急了,只因过了一段时间。
无论什么,一旦废弃,都会迅速长满青草,然后,青草变成荒草。
好在我已过了六十,死也不算什么祸隙,更谈不上什么可惜。
在我生命的某个时刻,我曾喜欢随手翻书,后来也就是那未来,我在书中找到了恋人。
她们当然非那宝钗,自然更不会是黛玉。
她们不是什么女生,她们只是平常女人。
她们温婉、宽容、坚毅,即使我犯了大错,也不给我冰冷的后背和那满是泪水的抽泣,她们那样善解人意。
她们总是能够使我逾越春夏秋冬的更替,回到那个任何事情都未发生的祥和之地。
于是,时间对我这人,总是开启大门小门,容纳我的焦虑疲惫以及争执琐碎平庸。
于是,我的尖锐棱角也在随着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中慢慢磨平,心也不再是原来的那颗求全责备之心。
而宿命,或运气,也在我的血管里呀像那嗡嗡的蜜蜂成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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