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路军青
明成化年间,浙江湖州的归安、德清、石门三地交界的地方,有一个古墓。这古墓背靠广阔的田野,面对一条宽阔的河流,占地约有两亩之多。虽然规模比较大,但是因为年代久远,加之此地经常遭受水灾,在历经几次洪水之后,当年所种的树木大部分都已经不在了,只余一个华表还孤零零地立着。而墓前的石虎石羊等避邪的雕塑也都倒在地下残破不堪,只剩下五个石翁仲,其中四个久经风吹雨打已然残缺,面部模糊不清,只有一个尚能看清眉目。石翁仲穿着朝服拿着笏板,站在荒野枯草之中,不过半截身子已经没入淤泥里了。因为墓碑早已不见,也一直没有人前来祭扫,久而久之连当地人也不知道这个坟墓是哪个年代立的,墓主人更是不得而知。
说也奇怪,附近村民开始认为这是个无主的孤坟,所以前来砍树挖土。没想到回去定然会遭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灾祸,或是手脚骨折或是发痴妄语,就连小孩到这儿来嬉戏偶有不敬,回家也会得病好几天。时间长了当地人都觉得这个地方有邪气,于是互相提醒告诫,不敢再来这里。后来住在附近的村民发现,傍晚时分偶尔会看见一个青衣人在墓前一闪而过。村民虽感疑惑,但是对这个古墓已经久存畏惧,所以只要看见就早早回屋,生怕多看两眼就会惹来什么祸患。更怪异的是每次傍晚只要在墓前看到这个青衣人,那么第二天的河里必然会淹死一个人。而且这溺死之人不论高矮胖瘦,哪怕刚掉下去没多久就被救上来,也会气绝而亡,整个人就剩皮和骨头,浑身的水分就像被吸干一样,成为一具腊尸。如此一来,附近的居民更为惊恐,于是逐渐远遁移迁,以至于后来这里只剩下孤坟一座,伴着野草枯树一片荒凉。
离古墓三里多远有一个不大的村落,只有几十户人家,所居村民都以种地为生。这村中有一个村民名叫孙宁,三十多岁,正当年富力强,家中有妻子唐氏和一双儿女。大的闺女十六岁,小的儿子十四岁。平时一家人耕地种菜,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倒也是其乐融融。
这年春天,唐氏要回娘家省亲,娘家就在河对岸的村子里,路程不算远,只有数里地,只是中间还要乘船过个河。日上三竿的时候,唐氏便带上女儿一起上了路。此时正是初春时节,一路和风习习,鸟语花香。走到渡口边时,只见一叶扁舟正在岸边等候。这船主也是附近村民,彼此都很熟悉。唐氏和船家打了个招呼便携女儿跳上船头,船老大即解缆向河对岸撑去。
唐氏女儿本就童心未泯,此刻看见河水碧绿甚是可爱,于是坐在船边脱下鞋子,双脚放入水中嬉戏起来,唐氏在旁不住提醒着她不要顽皮,免得落入水中。母女二人说话间,小船已到了河流中间。唐氏转头正和船家聊天,突听身后女儿一声惊叫。转头一看,只见女儿的双脚被一只颜色发青枯瘦至极的手拉住,瞬间就扑通一声落入水里,在水面拼命挣扎。唐氏不由吓得魂飞魄散,急忙扑向船边,幸亏船家及时反应过来一把将她拉住才没有跌入水里。好在此时水流并不太急,眼看女孩在水里挣扎,船家将手中竹篙伸向水面,想让她抓住将她救起。眼看这女孩双手刚刚抓住竹篙,船家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耳边似乎还听到有人在低声说道:“不要坏我的大事!”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的竹篙就传来一阵大力将他拉扯,若是再不放手的话估计连他也会被拖下水去。惊惧之下,他只好放手,和唐氏一起眼睁睁地看着女孩抱着竹篙慢慢没入水中不见。唐氏眼见这飞来横祸,只哭得死去活来。好在船上备有竹篙,船家定了定神,这才赶紧找来备用的竹篙撑回了岸边。此时唐氏悲伤过度,已经人事不省晕厥了过去。船家只好先找来附近的村民照看,自己赶紧去孙家报信。等到孙宁赶来的时候,只看到目光痴迷泣不成声的妻子。孙宁强忍心中悲痛,好言乞求船家带自己去找女儿,结果在离此二里多远的岸边发现了女儿的尸体。只见她双眼圆睁,嘴巴大张,似乎看见了什么恐怖之极的事情。身体和以前被溺死的人一样,只剩皮包骨头,全身的血液都像被吸了个干净,手中还紧紧握着竹篙不放,端的是凄惨无比。
孙宁悲伤之余,大为愤怒,不知这水下有何妖物害了女儿的性命。于是他遍集村人,告诉他们自己想在上游水浅处筑土为坝,引开下流河道,然后看看女儿遇害的地方到底有什么妖魔鬼怪。这附近村民早已知道这条河经常有人莫名其妙被淹死,而且死状诡异,此刻一见孙家的悲剧,也不由人人自危,也都想弄个水落石出。于是一呼百应,回家拿上家什就热火朝天干了起来。
正所谓人多力量大,不到五日,众人就筑起一个土坝,挖了条引道将水绕开。待到河水干涸之后,孙宁下去细细查看,只见小鱼小虾无数,其他却并无什么异常。他心中并不甘心,找来铁锨在女儿遇害处挖地三尺,结果除了挖出一堆臭烘烘的淤泥外什么都没发现。
众人眼见并无什么妖怪,只好叫孙宁上来,几人劝慰几句,重又挖掉了土坝。孙宁也无可奈何,只好在河边草草埋葬了女儿,和妻儿痛哭一场回家去了。
一晃一年多过去了。一日,孙宁的儿子小五和一个村里的玩伴去河对岸的树林中打柴,两人足足绕了三里多地,才从上游水浅处的一个小石桥过去。等到午后两人已经背了一堆柴火准备回家,却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两人不及躲雨,全身被浇了个湿透,只好低头疾走,希望能早早回家。正在这时,两人忽然看见河边上有一个青衣人戴着斗笠撑着木筏正在渡河。小五身上的柴火较重,加之雨大路又难行,于是心想:若是此刻能坐筏渡河,那么最多只用走一里地就能回家了。于是他走到岸边大声呼叫。待青衣人撑到岸边,小五及同伴一看,就是一个窄窄的竹筏子,除了撑船的人之外只能上一个人。小五就对青衣人道:“大伯,能不能借渡一下?”这青衣人带着斗笠,加之雨大视线模糊,所以看得并不清楚,只见他点了下头。于是小五就对同伴说道:“我背的柴太重了,不如我先过去吧。”说毕纵身一跳上了竹筏。同伴正待张口,却见青衣人撑着竹筏已经离开了岸边,无奈之下只好背着柴火继续赶路,一边走着一边还在想着:这小五运气真好,如此大的雨还有人愿意渡他过去。想到此处,他忽的念头一转,平时这附近住的村民摆渡的船家我都认识,这个青衣人我怎么没见过呢?于是他转过头来想再看看此人,没想到一转过来却是大吃一惊!只见河面上波涛滚滚,河中间有一个巨大的漩涡,而竹筏瞬间已然没了踪影。同伴揉了揉眼睛再看,确定自己没看花眼,小五和竹筏确实已经不见了。这一下可着实将他吓得脊背发凉冷汗直冒,迅即扔掉背上的柴草惊恐万分地跑回村子呼救。等到孙宁带着村民赶到的时候,河面上已风停雨住,微波荡漾,一片平静之色。可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孙宁和几个胆大之人坐上小船到下游用绳子绑上铁钩四处打捞,终于在一根枯木旁的水下将小五的尸体找到打捞上来。只见他脸上的表情和他姐姐当年一个样子,不用说也变成了腊尸。孙宁一见肝胆俱裂,痛不欲生。这不到两年就痛失一对儿女,心中之痛难以言语。正自悲恸欲绝的时候,忽听旁边几个村民道:“只有小五的尸体,那筏子和青衣人连个鬼影都没有。哪有这么诡异的事,定是被这水中的妖孽幻化害了性命。”孙宁听罢心中一凛,旧仇新恨涌胸间,所谓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当下心中暗自发狠道:任你什么妖魔鬼怪,害了我家儿女性命,我孙宁誓死都要将你拿住,剖腹剜肠扬灰挫骨方能为我这一双苦命的儿女报仇,雪我心头之恨!
这时,村中一个老者眼见孙家连遭飞来惨祸,不由心下不忍,对他说道:“我看还是大家凑点银两,请个法师来看看吧。”众人也都纷纷附和,于是就你三文我五文地凑了五两银子,交给孙宁。孙宁请人写了几十个告示,贴在附近的乡间路口,专募法力高强之士前来降妖除魔。
过了几天,一个衣衫破烂的中年道士找到孙宁,说他能降妖除魔。孙宁见他其貌不扬,穿着一身脏得分不清颜色的道袍,形容邋遢猥琐,不由将信将疑。村民听说有道士来应募,也纷纷赶来观看。道士一脸傲慢之色,也不多说,便让众人带他到河的南岸,披散头发结草为坛,开始上坛做法。还没念得几句,忽见从北边刮起一阵暴风,瞬间就扑到岸边将道士紧紧包裹起来。一时之间飞沙走石,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等到狂风过去,众人却突然发现道人不见了,四处找寻一番才发现他被挂在岸边的一棵杨树上,已是口鼻流血遍体鳞伤。众人大哗,赶紧上树将他救下。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刚才一阵狂风里似乎看见有个面目模糊的青衣人随风向他扑来,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问他怎么上树的,他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众人无奈只好将他背回去,好吃好喝伺候着,一直到他养好伤才打发他离开。
孙宁继续四处广发告示招募法师。
当时南浔镇广惠宫有一个道士叫周静涵,据说道行颇高。孙宁听说之后便专程登门求见。只见周静涵一身乌衣,正在打坐,听得孙宁来访却并不说话,闭目良久,才睁开眼睛对孙宁说:“此事我早已知道了,只是此物修炼已快千年,我也不是它的对手,须招天兵神将相助才行。即使如此,到头来我也免不了一死,我实在是不能去啊。”孙宁一听便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说这方圆百里之地除了您之外就再也没人降服得了它了,您一定要替天行道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啊。如此苦苦哀求之下,周静涵才叹了口气道:“我说去不得,你非要我去。看你心诚,我也就只好勉为其难与你去一趟了。”于是便叫徒弟拿上所用之物,择吉日和孙宁一起来到了河的南岸。
这周道士也建了一个法坛,接着穿上紫金道袍,脚走云步在坛上焚香祷告,祷告完毕便从袖中拿出一个符咒,两指一夹放在烛上烧了起来。眼看符咒刚刚烧净,一道狂风又从北边而至,但是这次卷到法坛前就止步不前了,风势也没有上次猛烈,只是沙石更盛,漫天飞舞。众人一时都用衣袖护住头面,不敢睁眼,只有周道士不为所动,继续闭目祷告。忽然之间,风中依稀出现了一个青衣人的身影,面目模糊不可辨认,同时众人耳中听到一阵嘶哑之声,如同是从地底传来一般:“我大道将成,须得生人的气血以助之,所以才将人拉下水取其气血。但是我所溺亡之人都是应死之人,即使我不出手,他们也活不长久,所以并没有伤害过多的生灵,你何必要对我苦苦相逼?”周静涵默立道:“既是如此,请当远遁,以保一方安宁。”这声音又道:“此时我大道未成,安往何处而去?”周静涵不再说话,静立片刻,忽然伸出手臂,以指为笔,望天空奋笔疾书,写起符来,同时低头咂一口碗中法水,张嘴往空中喷去。忽听一阵桀桀怪笑,犹如夜枭啼空:“你的修行只有三世,尚不满二百年,安能敌我?”接着便见风头一起,径直向周静涵扑来。周道士面不改色,盘膝坐下,从怀中拿出一块黑漆红面的令牌,捧在手中。只见这团怪风卷至坛前,左右环绕徘徊,但就是不敢上前,盘旋良久方才退回水中,瞬间不见。
众人这才放下衣袖睁开双眼,只见周道士从法坛上慢慢站起,走下坛来对孙宁道:“请在村中给我准备一间干净房子,备上一桶清水,每天不需食物,也不要让人打扰,我要闭关九日凝聚心神,方能再来此地开坛除妖。”孙宁听罢,急忙赶回村中找到一间雅室,和妻子唐氏一起打扫干净,窗明几亮纤尘不染,又抬来一桶清水放进室内,然后迎来周道士请他入住。
自此,每日这周静涵就在房中凝神打坐,心无旁骛,一直到九日之后才出得门来。孙宁领着众人早在门外等候,一见周道士出来,都恭敬行礼。周道士回礼道:“有劳各位久候,此刻即去河边,看我开坛擒妖。”
当下众人一路来到岸边,周道士依然结草为坛,走上坛来,从袖中拿出一道青符烧了起来。于是狂风骤起,滚滚而来。周道士这次不等它到岸前,忽的将右手食指伸入口中一咬,瞬间指尖一道鲜血激射而出。他伸出手臂,奋力用血指在空中写符,只见鲜血与沙石齐飞,袖袍共河天一色。空中乌云密布,雷声滚滚,天地也为之变色。周道士仰头向天空大喝一声道:“伏魔大帝何在?”语音未落,只见一道闪电划过长空,炫人心脾,随即空中轰隆隆一声巨响,宛如平地惊雷,震耳欲聋。众人出其不意,都被震倒在河岸上。
过得片刻,天空乌云尽散,狂风消停,众人这才睁开眼睛从地上爬起。只见河岸上落着一物,于是争相上前查看,原是一个石做的头像,仅存一半,像是被刀剑从中劈开,刀痕宛然,面上隐隐还有血迹。一个老者突然道:“这不是古墓前的那个石翁仲吗?”此话一出,众人大为惊愕,面面相觑,不知是怎么回事。
此时周道士已经在几个徒弟的搀扶下走了过来。只见他面色惨白精神疲惫,看着这个头像对众人说道:“此物若再潜匿五个甲子,大道就成了。可惜它心太急,不走正道,所以才有今天的下场。”说毕便和众人一起来到古墓前。只见那个石翁仲还立在原地,只是半个头颅已经不见了。周道士又写了一道符咒,贴在它身上,命众人将他销毁。孙宁恨它害死自己的一双儿女,此刻更是咬牙切齿,双手拿起锤子奋力砸下,只数十下就将它砸为粉末。众人犹不解恨,又将躺在地下的四个残缺不全的石翁仲也砸了个粉碎,这才前呼后拥送周道士回南浔镇。
周静涵刚进广惠宫坐下,就见另一个道士也从门内走入,穿着打扮和周道士一模一样,一直走到他身边就不见了,似乎和他合二为一了。众人都看见了这件事。周道士疲倦地对徒弟说道:“我的元神将要散了。”于是徒儿赶紧找来盐水让他喝了下去,周道士这才逐渐恢复过来。
自此周静涵一直体弱多病,三年之后病重不治。临终之前,他对几个徒弟说道:“我为虚名所累,以至伤了元神。我死以后,你们要闭关修行,不要参与外面的事情。”说毕瞑目坐地羽化。
注:周静涵,又名道昱,浙江嘉兴人,善青符五雷法。初居武康之升元观,后住南浔广惠宫。著有《补间吟草》四卷。
选自《新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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