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覃寿娟
那天我正在吃午饭,忽然接到梅姑的一个电话:“你知道吗?你的干妈要结婚了。”我手里的汤差点洒在地上:“什么,你没搞错吧?我干妈都七十多岁的人了,我从没听她提过这事。”“真的,我没骗你,前些日子有一个姓罗的老头来找她。”梅姑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你说吧,这么大岁数的人,不知道哪天就要入土为安了,还折腾。她的儿子们都强烈反对,虽说你是她的干女儿,可她对你最亲,你回来劝劝她吧。”
放下电话,我就买了回老家的机票。我六岁时,母亲病故,父亲没有再娶,一个人拉扯着四个孩子,为了让我们吃饱穿暖,天天在外干活,也没时间料理家务。一个没有女主人的家,乱得像个猪窝一样。隔壁家的陈姨看不下去了,每天就到我家来帮忙收拾,还帮我扎上好看的辫子。久而久之,我越来越依赖她。陈姨没女儿,只有两个儿子。她索性向我爸提出认我做干女儿。我爸当然求之不得。两家人一起吃了顿饭,陈姨给我买了一套新衣服,算是把认干女儿的事定了下来。
干妈对我真的很好。那时大家都穷,极少有荤菜吃。干妈自己养有几只鸡,下了蛋一定要给我留下一个;逢年过节,杀了鸡,最大的鸡腿也总是拿给我。每年,即使再困难她也会给我买一套新衣服,直到我大学毕业后嫁到了远方。由于离家远,工作忙,我极少回家,倒是干妈常惦念着我,身体好的时候还来我这里住过几次。这几年,她身体不太好了,也就不再出远门。
我这次回老家没有提前给干妈打电话。回到老家已是晚上八点,吃过老父亲给我下的面条,看到隔壁的灯还亮着,我敲开了干妈家的门。
干妈的两个儿子早已各自成家,搬了出去。干爹几年前去世了,她不想离开老屋,就一个人住着。
干妈打开门看到是我,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死丫头,回来也不告诉妈一声。”我搂着她撒娇:“人家是想给你惊喜嘛。”她拉我进客厅。灯光下,我看到一個老头。干妈赶忙说:“这是罗叔叔。”她枯瘦的脸上居然有了红晕。我知道这人就是她要结婚的对象,出于礼貌,我打了声招呼。罗叔叔穿着一套家居休闲服,虽然有些胖,可精神不错,他站起来给我倒了一杯水,然后就说自己累了,去睡了。
我和干妈躺在床上。每次回老家,我们娘俩都是这样睡在一张床上,聊聊家常。
很自然的,我们聊到了罗叔叔。我小心翼翼地问:“大家都说你俩要结婚了,是真的吗?”干妈转头看看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是的,我也没想到,我这辈子还会遇到他。”她又顿了顿:“别人都说我疯了,你的两个哥哥也不理解,我和他都是准备入黄土的人了,可是,无论我们两个人还能活多少天,一定是要在一起的。”
从她嘴里,我知道了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
干妈是广西三江县人,出生在一个僻远的小山村。干妈长到十八岁时,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加上她爱唱山歌,在附近一带颇有知名度,甚至有人称她为“侗寨的夜莺”。
侗族有一个传统节日,那就是“三月三”,过得比春节还隆重。在农历三月初三这天,侗族儿女都会以对山歌、吹芦笙、抢花炮、舞龙舞狮等方式来欢度节日。那年农历三月初三,干妈约上两个和她一样爱唱山歌的好姐妹到程阳风雨桥去对山歌。干妈从小就听人们说风雨桥如何精美,如何坚固,如何雄伟,但都没有亲眼看过,所以这次对歌她格外激动。
对歌那天,干妈穿着传统的侗族服装早早地来到程阳风雨桥。这座不费一钉一铆、有五个多角塔形亭子相连、飞檐高翘的桥让她惊叹不已。对歌的时间还没到,但“饭养身,歌养心”的侗族人早就挤满了桥的两端及河岸。
对歌分男女两大阵营,每个阵营五名选手,以对唱的方式进行。
“六畜兴旺五谷丰,银钱成堆人丁旺,呀咯耶,呀咯喂……”
侗族儿女的山歌似风雨桥下的水,一开口就流成河。
山歌对到最后,只剩下干妈和一个男歌手。男歌手凝望着她唱道:“隔一座山难相见,隔一道水难共船;有心相连不怕远,千山阻隔歌来连。”干妈开口回:“春光明媚花儿娇,鸟儿声声枝头叫;我俩的话忘不了,等待佳期架兰桥。”虽是对歌,但两人在对唱的过程中,早已一唱倾心,看对方的眼睛都能感受到火一样的爱情。无奈此时的干妈已有婚约在身,虽说是父母之命,但若是毁婚,如何让父母在村子里抬起头来?歌毕,干妈难过地转身匆匆地离去。
男歌手居然打听到了干妈住的山寨。那天夜里,在干妈的木楼下,男歌手唱起了情歌。干妈不敢应和,他唱了一夜,她就流了一夜的泪,直到天明他才离去。
后来,干妈嫁给了婚约之人,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干爹去世后,有一天那男歌手忽然出现在干妈面前。干妈这才知道,他一直未娶。
这个男歌手就是罗叔叔。
两人见了面之后,让干妈一直困惑的一件事也终于有了答案。当年,干妈的小儿子,也就是我的华哥哥身患重病,为了给他治病,家里的钱都用光了,能借的亲戚都借遍了,但华哥哥的病还没好。正当干妈一家陷入困境的时候,忽然收到一张数额颇大的汇款单。有了这张汇款单,华哥哥得救了。后来干妈曾经根据汇款单上的姓名、地址去查找好心人,但去到了那里却是查无此人,估计是那好心人不愿意留下真实的姓名、地址,不图回报。这张汇款单最后成了悬在全家人心中的一个谜。
没想到,当年汇款的人居然是罗叔叔。原来,罗叔叔一直在悄悄地关注干妈的消息,在得知干妈的窘境后,罗叔叔把全部的积蓄都寄了过来。
罗叔叔对干妈的情,干妈今生今世都还不了,她如何能再辜负他?
干妈说完,身子有些颤抖,我搂了搂她,拍了拍她的背,尽力使她平静下来。这个像妈妈一样照顾我长大的人,此刻柔弱得像个婴儿。
我说服了两个没有血缘关系但一直相处得不错的哥哥,亲自为干妈操办了婚礼,还特意租了一辆车,载着他们去了趟程阳风雨桥。当罗叔叔牵着干妈的手慢慢登上风雨桥时,两人早已老泪纵横。
半个多世纪的等待,虽然痛苦漫长,百转千回,但此时,有了最好的结局。都说陪伴是最深情的告白,但这样的等待,谁又能说不是最深情的告白?
(发稿编辑/周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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